白日衬得愈发漫长且枯燥,陆沉在触手凉意的机甲研究所内,笔屡次拿起,又屡次放下,已无心将眼前任何图纸看下。
他这副隐隐愁虑的模样,自然引起了身边同事们的注意。
“暑热限量绿豆汤,刚刚冰冻出炉,新鲜自制!”一个同事端着一托盘绿意清凉的瓶瓶罐罐过来,问,“陆设,来一瓶,消暑解闷?”
绿瓶子都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了,陆沉才恍然抬头,思绪敛回:“什么?”
同事正要再行强调一遍自制的绿豆汤之新鲜,老所长猴子一样从另一头蹿了过来,把他盘子转了满圈摇,让虫很难想象那是一个老头蹦得出来的步子。
诺奇老头迎头拉上陆沉,语气兴奋得像个孩子。
“陆设陆设!有好东西啊!我钻研了许久为你量身定制的好东西!快来快来,别愣着了!”
陆沉稀里糊涂被他推着轮椅,一溜烟地进了所长的研究室。
“什么好东西?”陆沉以为又是什么新机甲,可现在无论什么东西都提不起他的心情,“我想回去工作了。”
老所长神秘兮兮地挡在一个实验瓶前。
“诶诶,别急着走啊,我保证这东西你见了得喜欢!”
陆沉于是停下调控的轮椅,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诺奇老头脸上带着神秘至极的微笑,缓缓让开了身,将身后实验瓶里的东西展示了出来。
陆沉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蓝色的光打在瓶罩子里银铁的骨骼架上,使得它反射出锐利的光,在陆沉的心上重重划了一笔,滋生起他曾尝试迈出、却因惧怕结果不尽人意而退步的奢望。
诺奇的声音在他耳畔想起,显得不再那么清晰。
“这是我查过你入所时的体检数据,调整了神经适应强度的新款外骨骼行走装置。”
他有些洋洋自得地吹胡子道:“市面上现在都没有,买都买不到的!”
“陆设,愁什么眉,苦什么脸嘛,担心就去咯,不要虚嘛!咱们帝国骑士还用怕这些?”
陆沉的视线在蓝光罩子上停了许久,而后缓缓移到诺奇捋着白胡子的脸上。德高望重的帝国机甲设计师,带着笑嘻嘻的一副面孔,就不像那么德高望重的一回事了。
但这是陆沉时隔许久,第一次从与他正面接触的他虫口里,听到那四个字。
——帝国骑士。
他曾经满身荣耀的勋章。
他如今聊以慰藉的,过往光辉云烟的残痕。
陆沉很懂得,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被帝国虫民唤作“帝国骑士”的资格。即便他们如今唤出这个名号,也不过在呼唤着那个过往战无不胜的第五军团长,呼唤着那个陆沉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是他,也不再是他。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虚名。可有时,虚名也并不往往只是虚名那么简单。
他前半生的青春、野心与不甘心,全赔进了这一个虚名里面。
可此时诺奇唤他,就好像他还一直是那个帝国骑士似的。他年少时的青春、野心与不甘心,就好像还一直在他手里牢牢握着似的。
*
一艘民航星舰在幽深的星海上浮过。
这艘民航星舰不大,从首都五星圈十几光年外的小星系出发,乘客大多是来自背景截然不同的星系。他们不远万里来搭坐这一艘小星舰,原因只是,这是整个帝国目前唯一一艘,能够停靠乌拉星的民航。
这原是一个以民航为旗号,实则由星际某地下走私集团控制,秘密为客户开通的航班。
乌拉星在被雄虫国度控制,从而在帝国大出一把名之前,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三不管地带小行星。
也是一个地下走私交易疯狂滋生、蔓延的温床。
由于地处三军团交界处,这颗小行星也是道上知名的走私交易地点。
而现在,雄虫国度与乌拉星本土的走私集团达成协商后,双方一拍即合,达成共识。
——所谓共识,即彼此不干涉彼此的,你搞你的革/命,我搞我的生意,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因此这艘表面普普通通、实则黑到铁皮子底下的“民航”星舰,到现在还能正常运营。只不过在入境时,必须出示乌拉星本土走私集团给予的身份保证书,并严格核查武器与通讯工具。
而雄虫国度还额外提出了个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要求:每个入境团体,成员中需得包含一名雄虫才得入内。
因此顾遇一行在这艘船上,见识了太多稀奇古怪的帝国背面阴暗的、不为虫知角落里的雄虫“家庭”了。
譬如他们房间左边隔壁,就有个一大家子出门做生意,由于雄虫国度的规定,不得不带上家里雄主的。
这个“一大家子”,不仅指他们现在是一大家子,以前也是一大家子。其中雌奴雌侍雌君的血缘关系,不止限于兄弟、叔侄,甚至还有父子……
顾遇很他妈好奇,这是一大家子协商之后,全部嫁给一个雄虫吗?
像这种从事地下生意、每天出生入死的虫,你就不能指望他们每天刀口挣钱、醉生梦死时,还能保有正常社会的伦理观。
而这一大家子都算其中正常的了,其余还有什么猎奇古怪的“家庭”,顾遇并不想过多探讨。
因为星舰确实很小,每一行虫只能分到一个房间,索性房间够大,顾遇和他的同事们分摊大小床铺、沙发,也能落一排睡下去。
关上门,也没虫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民航”速度不快不慢,乌拉星这个三不管地带又实在偏僻,路上旅途漫漫,白日很是无聊,顾遇在房间里除了和另外五个虫探讨到了乌拉星后的行动策略,就是探讨行动路线。
他不是太想出门,刺激他可怜的眼睛。
但右边隔壁的邻居很是热情,常常来敲门,打断他们的讨论,邀请顾遇去大厅玩玩。
那家的雄虫家庭,是顾遇眼里,这艘星舰上最正常的家庭了。
这家雄主名叫塞西弗,年纪十八/九的模样,脸上带有刚脱稚嫩、还未成熟的青春朝气,整日在顾遇耳边跟蜂般嗡嗡嘤嘤,身边拢共也就带了四个虫——三个成年雌虫,一个雌虫小孩。
顾遇被迫拉去大厅,和他共享清晨的面包和咖啡。
早饭吃了还有午饭、晚饭。长时间的接触,顾遇也同时被迫熟悉了他的家庭构造。
据他观察,这三个成年雌虫里为首将近三十岁的、西装革履、成天板着脸的雌虫,应该是雌君。
另两个身份很低,都是年轻精致的亚雌,年纪和他们家雄主塞西弗差不多,应该是雌奴。
为什么是雌奴,而不是雌侍?
因为这两个年轻亚雌身份实在放得太低了,哪怕莫尔少校这种脑袋缺根弦的军雌,都看得出来他们身份的低微。
吃饭时,他俩必会在塞西弗身边端茶倒水,伺候得不停,别说一直站着了,如果他们雄主稍微表现得不满,这两只亚雌二话不说就会往地上一跪,祈求雄主原谅。
每次吃饭,他俩这副举动,都看得顾遇脑仁突突的疼。
顾遇的三名副官里,莫尔与洛利亚均是一脸心梗、全然无法相信这是他们同类的表情。言墨则默默站在后面,低着眉眼,伪装得一副本分好“雌侍”的模样,看不清表情。
乔伊斯中校则是其中适应得最好的。
在这星舰上待了两三天,乔伊斯都结识了好些个雌虫朋友,哪家是什么个复杂关系,他都能一脸兴味地说叨上几句,就差把全船的虫际关系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但乔伊斯的副官也太年轻,受到精神上的震撼后,和莫尔、洛利亚一个表情。
顾遇看其他雄虫不正常,殊不知在全船眼里,他们伪装的这“一大家子”也实在不正常,像个异类。
塞西弗就忍不住在一次午饭时,问顾遇:“你对你家里的雌侍雌奴也太好了吧?你都还没吃完,他们居然也能上桌吃饭?”
“咳咳咳……”
这话声音没怎么压低,莫尔与洛利亚在隔壁桌听见,双双呛出了声,差点把饭都给喷了出来。
顾遇则眼角下压着,漫不经心地切开盘中的牛排,眉眼极度冷淡地反问:“就这,叫好?”
塞西弗唔了一下:“也是,虽然看起来你没太管他们,不过你也的确挺冷淡的——照我看来,都冷淡过头了,我实在想象不出你怎么会一直闷在房间里,难道忙着和他们亲热?”
这话,就涉及不该涉及的私虫领域了。
顾遇挑起半边眉,淡淡睨向他。
“雄主!”和乔伊斯一桌的塞西弗的雌君,板着一张冷脸低低唤了一句,示意他把握说话的尺度。
塞西弗哦了一声,无奈摊手,对顾遇努嘴道:“我雌君就是这么一个老妈子性格,什么都爱管,烦都烦死了,除了有点钱以外没任何优点,真想不通家族为什么会让我和他结婚。”
“而且要不是他要去什么乌拉星做生意,硬得拉上我,我现在还用挤在这个破星舰上?”
这话他也丝毫未曾压低,周围几桌都听得一清二楚。
候在桌边侍奉的两个年轻雌奴,已经面色苍白,垂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m.χIùmЬ.CǒM
塞西弗的雌君面色铁青,在这一派当众羞辱中紧低着头,嘴唇颤抖着。
看得出来他是久居商场的生意虫,自然比谁都懂得忍耐,但来自自家雄主毫不留情的指责,还是让这样一个成年虫难以忍受。
和他同桌的乔伊斯看不下去,打圆场道:“来来来,大家伙继续吃,再聊下去菜都凉了!来来,别聊了,吃吃!”
“你家雌虫真没有礼貌……”塞西弗朝顾遇嘟囔了一句。
“刺啦——”,椅脚在地面划开一道尖锐的声响,截断了塞西弗的话。
塞西弗的雌君欠身站起后,压着声音道:“抱歉,我吃完了。先失陪了,诸位。”
伴随他的离场,一时几桌都冷清下来,鸦雀无声。
这下轮到塞西弗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了:“他怎么能这么……”
他话没说完,乔伊斯的另一个同桌就用稚嫩的少年音打断了他:
“我觉得这话应该问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你的雌君?”
所有虫的视线都齐齐投向了这名少年。
这是顾遇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和塞西弗同行的一只小雌虫。
说是小雌虫,这少年也差不多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了,一头浅灰色的发,眼眸却是阳光般的淡金色。
塞西弗不是很耐烦地应他道:“关你什么事?小屁孩,你也迟早要嫁给雄虫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小少年气鼓鼓的样子,猛地下了桌,冲塞西弗遥遥道:“我当然管不了你们家的事,只是单纯看不惯而已。这饭我也吃不下了,你自己慢慢吃吧。”
说完,小少年一副气饱了的模样,迈开腿哒哒哒地跑了。
顾遇不由问塞西弗:“他是谁?”
塞西弗心情烦闷,简单说了几句:“路上捡来的小屁孩,拼死拼活求着我们带他去乌拉星。我雌君善心发作,就把他给捎上了。”
顾遇心中惊奇。
这明显还是初中生的雌虫少年,为了什么课也不上,跑去如今被雄虫国度控制的乌拉星?他不知道那地方现在正危险吗?
难不成也是听了雄虫国度的洗脑,打算千里迢迢跑去加入?
顾遇缓缓放下刀叉,心中思索着那小少年的情况,手上动作却仍自然而优雅地用餐巾擦拭净了嘴角。
对面的塞西弗看在眼里,心里默默猜测顾遇到底是出自哪里的雄虫。他一开始便是在一干雄虫中,第一眼瞧见了顾遇的截然不同,心生好奇才上前打交道。
这派完美自然、不可挑剔的礼仪风度,让塞西弗猜想他是否是出自哪个星系的贵族。
可哪家贵族能到现在还留有这么无可挑剔的礼仪?而且还跑来做这种见不得光的走私生意?
塞西弗觉得顾遇这只雄虫看起来很矛盾,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点。
而正被以为神秘的顾遇,缓缓放下餐巾,心里散漫地想着。
他是不是在哪见过那个小少年?为什么那只小雌虫的相貌会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怪了,到底是在哪见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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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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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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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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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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