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边。
白色短发的小男孩仰着头,提着一篮子还热乎的曲奇饼,问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半大少年:“哥哥,你买饼干吗?”
正在往桶里掏废瓶子的半大少年,被这突来的稚嫩声音吓了一跳。
他一低头,便看见了一身小学校服打扮、相貌精致得不像话的白发小雄虫,那使他想起了那些橱窗里价格高昂的洋娃娃。
陆沉有些局促,将装瓶子的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另一手抻了抻有些发皱的衣角,眼神飘忽,而后集中在自己刷得发白的鞋尖,声音很低:“不,不用了……”
他可能买不起。
但小男孩的篮子又往他面前凑了凑,他闻到了一阵香甜的曲奇饼的味道,跟这个洋娃娃一般的男孩一样,带着属于午后阳光的气息,与这个逼仄狭窄的漏斗巷格格不入。
“哥哥,你就帮帮忙吧,不用花钱的,你用小红花买我的饼干就行了!”
白发小男孩用一种很可怜的眼神看他,仿佛陆沉吃了他的饼干,会给男孩带来多大的好处一样。
十岁的陆沉从来没有被虫用这样一种眼神注视着。
仰视的,可怜的。
却又平等的,温暖的。像阳光,像空气里香甜的饼干味。
这是一双苍灰色的眸子,不动声色时本该冷淡漠然,像深山里苍森间隙里窥见的天空,暗沉而沉郁。但他用眼睛笑起来时,那双沉郁的眸子也像活了起来,变得染上了奶油甜丝丝的味道。
陆沉像被那笑迷惑了,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彼时的他尚还稚嫩,十岁正处于一个半大不大、半懂不懂的年纪,即使心灵敏感的早熟,他伸向小男孩的手还显得那样稚小,堪堪一握,脆弱无力,无法挽救太多事,无法拯救太多虫,连他自己也甚至难以保存。
小男孩从篮子里掏了掏,递来一张卡纸和笔:“画上一朵小红花就行了,谢谢大哥哥惠顾。”
陆沉猜到这可能是小学低年级的某项活动。正就读五年级的他也曾有过参加这些课外活动的机会,但陆沉从未响应过班级的集体活动,每次的合照,他总是缺席的那一个。
一是这些活动并非免费,二是他觉得没必要。
有闲心在外面搞过家家,不如早早回去,帮晚上才下班的雌父干好家务,做完作业,空闲时还可以出来捡些营养液之类的瓶瓶罐罐换钱。
捡破烂是项技术活,不仅得赶在城市清洁机器虫到来前,还得与同行们激烈竞争。这些同行年纪都算得上陆沉爷爷辈的,一看到他便会嚷嚷:“你这小孩子怎么回事啊!还要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抢饭吃!”
这么一说,三好小学生陆沉,便不好意思再与这些老爷爷们争生意,只好退避小巷里捡些边边角角的玻璃瓶。
陆沉先把手在衣角上蹭干净,方才接过笔和卡纸,认真地画了一朵小红花。他画这个很在行,从小到大得的太多,看也看熟了,但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值钱。
十岁的陆沉已经很现实了,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一包小曲奇,这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用小红花换回了实用的东西。
什么是实用?
不挨饿,不受穷,名誉和荣耀统统是其次,这就是实用。
他道过谢,把那包精巧包装好的一袋曲奇很小心地收进外套口袋里。
好看的白发男孩却有些好奇地望着他,问:“哥哥,你不尝尝吗?”
陆沉默了默,却之不恭,只好又把袋子拿出来,很谨慎地打开,捡起里面一块,又扎紧口袋,才送进嘴里很认真地吃了。
“怎么样?”那个好看的小雄虫瞳仁是很淡漠的颜色,总像隔着一层霜或雾似的东西看虫,但陆沉读出了里面的些许期待。
“味道……很好吃。”陆沉评价,又犹豫了一下,“是你做的吗?”
他想,这只小雄虫应该是很在意自己做的东西味道如何,才会这样一直追着他问。
“呃……”男孩歪了歪头,“大概,可能,应该……算是我做的吧。”
顾遇想,老师和同学们帮他做的,最后他亲手关上了烤箱门——四舍五入,也等于是他做的了,所有没毛病啊。
陆沉不是很懂这个“大概、可能”是个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味道很不错,便想把剩下的都带回去,给辛苦工作后回家的雌父尝尝。
他们搬到这个小巷已经很久了,也很久没有吃过除了三餐以外点心之类奢侈的东西了。
其实陆沉一直懂得,世上没有真正没必要的东西。好比这种课外活动,好比不禁饿的饼干点心。
没必要,闲——就意味着有时间有金钱去挥霍,就意味着对他来说,是一种遥远的奢侈。
命运是不公的吗?或许是吧。
可这世上不公的事太多了。陆沉没有过富贵闲虫的生活,生下来起似乎便是劳碌命,在原来的家里时会替上面的雌侍、他的哥哥弟弟们跑腿,帮管家分担家务。离开那个家,和雌父一起生活,只是换了一种更心甘情愿的方式,继续他的劳碌命。
闲,意味着没用,意味着罪。
一旦让陆沉某一日停下来,真正闲在家中,或许他才会更为惶恐不安、难以适应。
所以陆沉没有自怨自艾、埋怨命运的时间。仇恨与不公难以挫伤他,他得用呼吸的每一刻钟、每一瞬息,做有用的事,做效率最高的事,为自己赢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陆沉知道自己只是只普通的雌虫,是帝国最不缺的那种雌虫。每年每月每日,每分每秒,都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雌虫降生于帝国的大小医院。
这些雌虫数量庞大,乌泱泱一群,拥挤在社会的底层下,为生计庸庸碌碌、勤勤恳恳一辈子,甚至连他雌父曾跳进去的火坑——嫁给一只雄虫都做不到。可谁又能说,他们不重要?琇書蛧
谁又能说现在十岁的陆沉,将来不重要?
陆沉从没觉得自己低虫一等,哪怕他的亲生雄父如此嫌恶他们——不,甚至连嫌恶也谈不上,那只雄虫高高在上看向他和他雌父时,眼神是如此轻飘飘的不在意,仿佛在视路边一只微小草芥或蝼蚁,漠不关心,比起嫌恶更让他窒息。
陆沉被迫回头审视自己的存在。
一只帝国绝对不缺的雌虫,脑袋稍稍有些聪明,却也没聪明到惊为天才、一举改变命运的地步。
并不如一般雌虫十分健壮,甚至饿久了还瘦得像竹竿。也并不如一般亚雌纤细柔美,两头讨不了好。
所以他可能是提前把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如此平平无奇的他,在如此平平无奇的天气,如此平平无奇的地点,万分之一可能性都抵不上的好运。
——被一个比他小的、十分好看的、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温暖的像阳光一样的小男孩遇见了,并要把所有饼干都送给他。
“所以我把这一篮子饼干都卖给你,好不好,大哥哥?”男孩白色羽毛一样的眼睫扑闪着,像剔透的翅膀。
“然后你把这张卡纸都画满小红花,送给我好吗?”
那张方格纸上,被一朵一朵的小红花占满。一笔一划认真勾勒,红得朝气,鲜亮,向上。
“画的真是太棒了!非常感谢大哥哥你的惠顾!”
“唔,不过还是,每个小红花都稍稍画得不一样吧。”男孩苍灰的瞳仁里闪出一丝狡黠,食指抵在唇上,“嘘,哥哥你得帮我保密哦,被老师发现就不好了。”
……
“啊!顾雄子!老师让大家一起来门口合影了,你饼干卖完了吗?都卖了一下午了!”
有一只和小男孩同样校服的雌虫站在门口呼唤。
“来了——来了——”顾遇的音调拖得老长,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他正把篮子塞到陆沉手里,老师又过来唤:“顾遇同学,来来来,快来拍照了!嗯?那边那个孩子是谁?——那位小同学,能请你过来帮我们拍张照好吗?”
“一张就好,麻烦了!”
陆沉一手挎着装满曲奇饼的篮子,另一手稀里糊涂被小雄虫拉了过去,老师热情地把小虫眼相机塞到他手里。
“嗯,拜托了,这位小同学,一定要把我们全班都拍下来哦!”
陆沉一时被推到全班二年级小学生面前,手里捏着虫眼相机,有些局促。
不甘不愿被拉过去站好的白发小男孩,却抬头,遥遥地冲他这边笑了笑,像在安抚,又眨眨眼,像在说要保密呀。
兴许是那日黄昏的光线太好。
陆沉恍然觉得,这画面确实值得被永远保存下来。
老师还在声嘶力竭安抚:“大家站好一点,站好一点!不要推推嚷嚷,不要大声喧哗!安静,安静!”
“学一下第一排的顾遇同学好吗?他虽然平时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但每次都是最安静的那一个!”
“可老师,”有小朋友举手,“明明是顾雄子懒得说话,也懒得动嘛!”
全班哈哈大笑,老师扶额,顾遇还对着镜头外眼睛含着笑,与周遭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这画面,经由另一个十岁男孩的手,被永远地保存了下来。
*
“我知道了,最后一场笑声!”
顾遇望着游乐场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惊醒般道。
“什么?”莫尔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遇低头兀自说:“我早该知道的,那时这儿除了我们就没什么虫来玩了,之后几天不到,游乐场就被拆除。”
莫尔从他碎碎念的话里觉出了重点:“你以前来过这儿,顾少校?”
顾遇来不及解释,趁着身后那群撵不走的追兵未到,带着莫尔跑到了游乐场前一棵大树下挖了起来。莫尔一头雾水,稀里糊涂跟着雄虫挖着,竟真的挖出了一个铁箱子。
箱子不大,打开装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机甲手办,有熊仔玩偶,有装进信封的信,有各色小纸条,最后底下压了一张照片。
莫尔凑过来看,一时看愣了:“这是……小学的春游合照吗?”
顾遇简短解释:“我小学时曾来过这春游,后来临走时,当时班上的老师让我们把各自的宝贝装进这个时光胶囊里,写下想对未来的自己说的话,然后埋在树下,等长大可以来取走。”
那张合照里,几乎所有虫都是笑着的,就连边上扶额的老师,嘴角也带着无可奈何的笑。
莫尔恍然大悟:“这难道就是‘最后一场笑声’?”
怪不得之前没有一个虫完成任务,谁会想到,这竟然是张定格的照片,还被埋在了树下。
常言之,难度与报酬通常成正比。
在npc小男孩那递交了结果后,顾遇和莫尔这只穷且默的二虫小队,终于虫手配置了好几把50点、60点伤害的抢,弹/药塞满了面板库,一举从底层玩家晋升为星币高玩。
刚出游乐场,三支场上仅剩的队伍,便在门口幸运地撞上了。
三方势力一触即发。
瑞亚依旧叫嚣在最前线:“顾少校,这回你们还跑吗?以前不跑得挺快的吗?”
绿圈最后一次更新,范围停在了漏斗巷这一条街上,顾遇确实没机会跑了。
被两支小队夹击在中央,顾遇却不慌不忙,勾起唇角,俊美的眉眼微微上挑,淡淡一笑,又颇为张狂。
他缓缓给枪一发一发地上膛,说:“正好,我也懒得再跑了。”
……
半小时后,瑞亚用实力把他放出去的话吞了回来,且悉数反噬在他身上。
天知道,有了装备的顾遇,和没装备的顾遇,简直不是同一个虫!
而且明明是两支小队夹击,顾遇与莫尔偏偏逮着他们小队追着打,漏斗巷又只有那么点大,跑出去是淘汰,等后面追上也是淘汰,瑞亚等虫用实力诠释了什么叫插翅也难跑。
另一支小队更是莫名其妙,明明是三方战场,为何我们显得如此多余?
再看看对面战场,残暴,真的残暴。唏嘘,真的唏嘘。
现在帝国雄虫都这么猛了吗?肃然起敬,肃然起敬。
最终,面板提示。
——目前存活者数量:5。
瑞亚小队悉数覆灭后,又经了一轮淘汰,顾遇这支凶残的二虫小队送对方两只虫下了考场。场内数量归五时,仅剩的所有虫面板上,都弹出了一发热烈庆祝的小烟花。
[恭喜在场五位考生顺利晋级!]
[恭喜莫尔少校,亚力克少校,叶利上尉……]
[恭喜顾遇中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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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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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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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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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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