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焦顺用言语逼迫陈垨立誓之后,二话不说转头就回了大理寺,董恂和牛思源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陈垨以为自己方才的誓言,是为了学子们而立,但董恂和牛思源又怎会看不出来,焦顺这是刻意在为工盟保驾护航?!
“这……”
牛思源咽了口唾沫,涩声道:“难道咱们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早就被老师知道了?”
董恂还只是单纯的惊诧,他却足称的上是惊骇了。
因镇国公府私生孙的身份,牛思源暗地里颇有些自矜,虽还不至于俯视焦顺,但也认为只要自己得了镇国府的扶持,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所以当初也正是牛思源力主要瞒着焦顺暗中行事,谁成想焦顺竟然早就……
该不会镇国公府暗中推波助澜的事情,也已经被他察觉到了吧?
“想这么多做什么!”
董恂亢奋的挥了挥拳头,咧嘴道:“既然老师已经诓住了这陈御史,接下来就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大不了等事情结束之后,咱们再去老师府上负荆请罪!”
牛思源依旧是心事重重,又担心在董恂面前露了痕迹,于是便主动请缨去打探学子们的动向。
董恂则负责迎接陆续赶来的人手,并将他们分批安置在附近的巷子里。
辰正【早上八点】。
以国子监和云麓书院为首,近千名身着长衫的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自什刹海街口喊着震天的号子,浩浩荡荡的杀奔大理寺而来。
当先几名学子个个丰神俊朗,手提着长衫昂首阔步,时不时引导着众人振臂高呼。
再往后,约百十人各自背着行囊书箱,里面装的却不是笔墨纸砚四书五经,而是临时筹措来的破靴子——明朝的‘破靴阵’是泛指士绅抱团对抗地方官,如今的学子穿凿附会,却是将丢靴子当成了必备的一环。
这些‘掷靴手’除了思想坚定之外,体格上也大有要求,个个生的身强体壮人高臂长。
但不论是前面器宇轩昂的,还是后面孔武有力的,都远不及正当中一个倚着拐杖奋步向前的伤号,更能吸引路人的眼球——任谁瞧见此人一身绷带,却还斗志昂扬咬牙向前的模样,都不免为之动容。
连那几个带头的学生领袖,也忍不住频频侧目,心下暗骂这厮实在无耻,哪有身上伤的这么重,还能与我等并驾齐驱不落分毫的道理?
但这不是拆台的场合,他们心里面再怎么鄙弃此人,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其同列。
这浩浩荡荡的声势,隔着一条街都遮掩不住,何况还有牛思源负责侦查情况?
待听说来了有近千学子,光是背着靴子的就有百人之众,董恂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免事情提前泄露出去,工盟总共动员的人手也才两百出头,何况还要分出一半去各处进行宣传,来跟学生们打擂台的勉强只有一百来人。
这将近一比十的差距……
牛思源见状,抬手拍了拍董恂的肩膀,沉声道:“老董,箭在弦上!”
“x的!”
董恂咬牙咒骂一声,旋即振臂高呼:“扯旗,集合!”
远远听着读书人的号子,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工读生早已按捺不住,一听这话立刻从董恂身后抢出,将个红底黑字的横幅高高挑起。
却只见上面写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几个大字。
收到信号之后,埋伏在周遭的工读生们也纷纷率众聚集过来,因大多数都是受过训练的纠察队员,所以不一会儿功夫就排成了队列。
董恂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阔步的走到那横幅正中,抬手指着上面的字大声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我等虽自称工盟,却不只是为了工人伸张,而是要为天下人求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就听队伍当中有人纳闷道:“咱们不是要跟读书人吵架骂街么,这什么会长说话咋也文绉绉的?他算不算读书人?”
董恂恼怒的循声望去,却发现是几个妇人正在队伍当中指指点点,于是忙又若无其事的偏转了目光。
为免冲突起来落人口实,工盟这边儿肯定是要保持克制的,可太软了也容易打击己方的士气,所以就专门动员了一批女将,个个都是粗声大嗓牙尖嘴利,以一敌十不落下风的‘巾帼豪杰’。
想必那些读书人再怎么样,也不好意思当众和一群妇人计较吧?
只是董恂万万没想到,这杀手锏还没用在正事儿上,就先误伤了自己。
“二姑,你老快消停些,这到底还想不想让你家狗蛋进学当官了?!”
虽然很快就有人出面制止了这些妇人,但董恂反复斟酌的演讲稿,却无论如何也念不下去了,干脆把手一挥道:“走,让那些酸丁瞧瞧,咱们工人也不是没种的!”
这话倒对了众人的胃口,于是纷纷跟在横幅后面鼓噪而前。
论人数,工盟自然比不得对面浩浩荡荡的大头巾,但仗着队伍整齐划一【抛开妇人们不算】,身上的制服也是笔挺飒爽,因此等到双方在大理寺门前碰头时,竟也勉强拼了个四六开的局面。
而前排的学子们,见对面竟杀出这样一支军不军民不民的队伍,一时也都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下意识止住脚步熄了口号,这下声势不免又弱了三分。
“你们是哪个学院的?!”
其中一名学生领袖打量着‘大道之行’的横幅,还以为对方也是某个学院的学子,只是装扮奇特了些。
董恂闻言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吼道:“新政利国利民,工学功在千秋!”
后面百余人早都得交代,当下也忙跟着振臂高呼,仗着学子们此时前后不一人心不齐,竟后来居上盖过对面呼声。
学生队伍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旋即进阶哗然,有喊的有骂的有不明究竟的,乱的一锅粥仿佛。
再说那巡城御史陈垨。
刚开始听说东西两面都有队伍,他还暗赞学子们计划周详呢,如今听了工盟的号子才发现事有蹊跷。
他看看两侧如临大敌的巡城司官兵,怒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官兵们也是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有人迟疑道:“这好像、好像是纠察队的制服,就是五军都督府和工部合办那个。”
众人闻言愈发面面相觑,伤残军官出任军代的事儿,官兵们自然也都听说过,故此对这纠察队也是略知一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双方还是同属一个衙门下的兄弟队伍。
陈垨眉头一挑,脱口道:“是那焦顺提议组建的纠察队?!”
说着,又扼腕跺脚满面亢奋的道:“好啊、好啊,他竟敢私调官兵入城,当真是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大人。”
旁边一名小校忙提醒道:“纠察队好像不算官兵,就是专管防火防盗的工人。”
陈垨原本以为抓住了焦顺的把柄,正喜滋滋琢磨着该怎么拿下这个白送的大功劳,听到这话脸色登时就又垮了。
那小校又指了指逐渐靠近,并开始朝工盟丢靴子的学生队伍问:“大人,咱们是不是该管一管?”
“管什么?”
陈垨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心下巴不得学子们一拥而上,将这些不知死活的泥腿子打的抱头鼠窜。Χiυmъ.cοΜ
“这……”
那小校讪笑着提醒:“您方才不是发誓……”
陈垨一愣,旋即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好个奸佞小人,竟敢算计本官!”
他倒负双手在台阶上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又断然道:“义之所在,陈某又何惜此身?纵然应誓,我亦……”
“陈御史!”
就在他打算食言而肥的当口,刘长有突然从门内闪出,躬身一礼道:“我家焦主事感念您勇于任事,已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写在了密折上,午后便要送入宫中呈予皇上过目,还请陈御史静候佳音。”
“我、我……”
陈垨一下子恍似被噎住了,伸着脖子瞪圆了眼睛,眼瞧着刘长有自顾自退回了衙门里,这才愤然骂道:“好恶贼,当真是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一巴掌抽在那小校脸上,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莫非你是盼着本官应誓不成?还不赶紧把人给我隔开!”
那小校不敢抱怨,只能忍气吞声的招呼官兵们下场,在双方队伍中间建起了一条隔离带。
已经挨了两靴子的董恂见状,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头对牛思源叹道:“亏得恩师早有安排,否则都不用刻意偏袒,只要巡城司的人坐视不理,咱们的人就得吃大亏!”
牛思源表面上连连点头附和,实则心下却又沉重了三分。
有了这条隔离带,破靴虽还时不时从头顶飞来,但却少了‘短兵相接’的危险,于是工读生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开始高呼支持工学、支持新政、支持严惩周隆的口号。
对面的学生自然也不甘示弱,或怒斥工盟大逆不道,或痛斥新政祸国殃民、工学纲常沦丧。
更多的人则是大声疾呼,要求大理寺立刻释放周隆,然后再将国贼焦顺收押入狱。
初时因为工盟口号喊的争气,一度在气势上压制了学生们,但学生当中也不是没有聪明人,逐渐组织众人稳住了阵脚,重新压盖过了工盟这边儿。
尤其读书人本就善于言辞,当场针对工盟口号做出了驳斥,又编了几句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嘲笑泥腿子们妄谈圣人大道,荒谬可笑至极。
而且眼见破靴子丢的差不多了,部分学子竟开始蛊惑围观百姓的法子,隔着人墙好一通指鹿为马,结果还真就有路人信以为真。
眼见四下里目光有些不善,更有些顽童在父母的纵容下,往工盟队伍里丢起了泥巴,董恂不由得暗暗叫苦。
因为大理寺这边主要是为了虚张声势,能言善辩的工读生大多被派去搞宣传了,这边能还嘴的压根也没几个,而那些擅长撒泼的妇人对上学子是大杀器,却总不能让她们去和街边顽童对阵吧?
正百感交集,忽听身后的号子陡然弱了不少,又掺杂了不少纷乱的杂音。
董恂心下就是一跳,只当是有路人受学子蛊惑,真的开始围攻起了工盟,结果回头望去,就见有个年轻的绿袍小吏,正奋力在队伍当中穿行。
偏这人董恂竟还认得,正是工部司务厅司务秦彻。
董恂愣了一下,旋即大喜过望,只以为是焦顺还有安排,于是忙一面喝令众人避让,一面亲自将秦司务迎到了队伍前面。
“秦大人,您这是……”
“不急。”
秦彻打断了董恂的询问,展示了一下捧在手里告示,笑道:“且等我忙完了公务再说。”
说着,绕过巡城司的人墙,找到那陈御史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陈御史便黑着脸把带队小校喊了过去。
不多时,只听巡城司的官兵齐声大吼:“有上谕,都静一静!有上谕,都静一静!”
饶是他们喊的声嘶力竭,也足足用了半刻钟街上才安静下来。
这时只见那秦司务上前展开手里的告示,抑扬顿挫的念起了大白话:“我工部自试行新政以来,喜报频传!在工学授官的消息传开之后,仅直隶一省,仅六月一月,官办工坊平均增产接近四成节约成本逾两成,预计比去年六月多上缴国库两百七十余万两!”
“今,特奉上谕张榜公告、晓喻官民!”
却原来这些时日不断有人攻讦新政和工学,捎带脚自然也没少抹黑工部,就连尚书侍郎们都跟着受了不少夹板气。
于是在得到皇帝责令三天之内张榜的口谕后,三位堂官干脆连夜组织人手,整理出了直隶境内六月份的增产数据,赶在学生们堵门闹事的当口,把告示送到了大理寺门前!
如此一来,新政是恶政、乱政的说辞,立刻不攻自破。
于是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大理寺门前再次沸腾起来。
学子们阵脚大乱,虽不乏喊着‘钱财如粪土,大道值千金’的死硬派,但仍免不了声势大坠。
工盟这边则是一浪高过一浪!
董恂一边振臂高呼,一边对忍不住又对牛思源赞叹道:“老师毕竟是老师,深谋远虑绝非我等能及!”
牛思源口中诺诺应是,脸上却难掩忐忑。
好在董恂激动之下并未察觉,反而拉着他吩咐道:“牛兄,如今势头已经稳住了,你快派人去各厂召集人手,再把消息传给宣传组那边儿,咱们务必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才能对得起老师的回护之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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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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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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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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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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