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老身平生不信佛陀、不信天神,此生活到现在,也无得罪的人。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独独最恨魔教。”
【最恨】二字被她说得轻飘,好似毫无情绪蕴藉其中,而往往此种语气之下蕴藏着的恨意才最深,早已经融入血肉肌骨之中了。
“我没了丈夫还好说,但楗儿他从小就没了爹,受过的欺辱,尝过的痛楚,都让我这个做娘的痛心啊.....所以,仙长,我有一事相求,若你们在途中,遇到魔教弟子,请替我杀之。”
顾云舟一直静静低头聆听,唯独听到此句时,抬起头,与那妇人四目相对,却只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苦涩与幽怨,还有就只剩下了卑微的哀求。
“若遇无恶不赦、霍乱人间者。无关三教九流,吾等定替□□道。”
此些怨语,这些年来,顾云舟听得太多太多了。心里早就麻木了。【杀邪魔,立功德,万古流芳】这句人人传颂的话,其重点到底是在于杀魔教,还是在于立功颂德?
兴许这话题犯了大禁,这之后,顾云舟与那妇人都未再言语。日落月升,屋里有些安静,屋外稻田里蛙声一片,田园气息浓厚,倒也算惬意。
*
“醒了!仙长,他醒了。”林楗高呼声从内屋传来。顾云舟眉间一动,神色微喜,放下碗筷。脚步有些匆急地向内屋走去。
彼时,肖信靠在床头,眼神愣愣地看向窗外,脑袋里浑浆浆的,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但自己却丝毫也想不起梦境中的场景。
见人有些痴傻,顾云舟坐在床边,低声问道:“阿信,感觉怎么样?伤口处痛不痛?”
肖信看了一眼顾云舟,随后摇了摇头,好像不大想说话,自己用指腹搓弄着指甲,心事重重。
“那为师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语罢,也没等肖信愿不愿意,顾云舟从果篮中拿出小刀和苹果,自己坐在板凳上给肖信削果子吃。
“我....是为何受伤的?”肖信偏过头去看向窗边那人。
夜晚,烟雨又入江南。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顾云舟坐在窗边的木椅上,嘴角衔着笑意,握着手中的小刀,将果皮一层层除去,露出了里面鲜嫩的果肉。未抬头,只柔声道:“阿信忘记了?那绿林和嵇无忧还记得吗?”
肖信记忆有些模糊,只能记住自己要扛住嵇无忧的那三弦琴,至于最后...自己到底怎么倒下的?又为何受伤,他有些记不清了。
见肖信迟迟不回话,顾云舟站起身,走到人床边坐下,把手中的苹果递给了肖信,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温柔至极道:“阿信长大了。你受伤,就是为了给我挡嵇无忧从背后刺过来的一剑。”
肖信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果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酸楚感在心底翻涌。他心里在犯别扭.....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深林中和嵇无忧对决的最后一刻,肖信虽然什么画面都不记得了,但是心底一刹那之间的情感,却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中。弹指一挥间,头脑都未来得及反应,心却先给答案。
那种感觉,不同于肖邵行的义,不是惺惺相惜多年的师徒之情,也不是从小到大陪伴的亲情......是,一种悲楚欢喜!是欢喜自己的死能换来顾云舟的的活,是痛苦也庆幸自己因他而死,无怨无悔。悲喜交加,矛盾到无法言说。
到底,顾云舟在肖信心里的情感是什么样的,肖信自己都捉摸不透。
“再不吃,就不新鲜了。发什么呆呢?阿信。”
“啊.....没,没什么。就觉得,能活着挺开心的。”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阿信,有没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不同?你的【无霜阁】第八重剑法——琪花玉树,开悟了。”
“真的啊!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忽然听闻这个好消息,肖信喜不自持,激动到差点扯到伤口。
顾云舟轻抚了两下他的背,示意他冷静,又道:“不会有错,刚刚给你把脉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并且脉络比以前更通透了。待你伤恢复了,可以一试。”
“害!伤口已无大碍,并且修仙人愈合力要快嘛。师父,明日可以试试吗?”
“看你状态。”
“诶,我真的没什么事儿.....”肖信讨饶的话刚说道一半,门口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里面的小兄弟,我把饭给你端进来啦,吃点东西吧。”语罢,林楗笑眯眯地用托盘乘着菜肴走进来,把汤饭放在肖信身前,将小木桌在床榻上撑开来,道:“你可醒了,再不醒我觉得你师父啊都能急出心病来。”
肖信用余光瞟了顾云舟眼,嘴一撇,“他平时冷冰冰,不露声色的。谁能看出来他着不着急啊.....”
“诶呀呀,啊呀呀,你可误会你师父了。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这些外人都能看出来,你师父在乎你的很。”
顾云舟轻咳了一声,对进来的林楗问道:“可有雨具,我想去外面走走。”
这个问题让林楗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外面下雨还要去散心,‘可能...仙家都这么,奇怪吧。’
“有,有,等我给您拿去。”
肖信用瓷扫勺搅着碗中汤,冲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
“林楗,你也随我出来一下。”
“嗯?好。”
二人撑伞站屋门口的老槐树下,郊野静谧,人烟稀少虽然清净但也危险四伏。
“仙长有什么事吗?”
“无事,只想问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
“异动?”
林楗知道顾云舟这样提问绝不是无由而来,尽管他好像没有什么察觉,但是却细细回想起来最近有无什么异样。
“异动?人...倒是没有见到附近有什么奇异的人来到小村,但是...百兽有异动。”
林楗猛然想起来,自己家的稻田这两天一直没有麻雀来偷粮食。此事虽有些微不足道,但是也着实奇怪。
“有何不寻常之处?”
“麻雀。从前,不管我家的稻田里是否放了稻草人,都有鸟雀来偷吃谷物。可是近半月来却如同消声匿迹了般,无影无踪了。”
顾云舟眉心一动,当年魔教入犯中原时也是百鸟俱飞,走兽皆逃。鸟类最通天地生灵,对周遭环境的变动也敏感。
“对!”林楗又忆起来一件事,“还有,乌鸦.....我长这么大,从未见我家前的丛林中出现过那么多乌鸦。”
“也是近半月以来吗?”顾云舟握着罗伞竹柄的手指微微捏在了一起,心道:‘黑鸦盘林。果然是魔教,那...前几日在客栈中嗜血杀人的东西应该也是魔教教徒所为了。’
“嗯,就是这二十日左右。”
“林楗,这几日这里确有不速之客到访。不过,先莫乱阵脚。只需在夜晚就寝前把院门紧闭。我也会在此设下结界,护佑你们母子二人平安无事。”
林楗重重的点了点头,拍了怕胸脯:“仙长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不给你们添乱。”
“好,你先回吧。”
“嗯嗯,那您也要小心啊。额.....还有,寒舍就两个屋,仙长要是不嫌弃,我和家母.....”
没等林楗说完,顾云舟便插话道:“不必,今夜我在阿信那屋凳椅上打坐修身即可。”
“啊.....啊,那好吧。我先回去了。”林楗一天里的疑惑可太多了,推合木门时心里还犯着嘀咕:‘这....修仙世家都不用休息的吗,真是奇哉怪也。’
***
顾云舟手执罗伞,双眼微闭,听空中风雨声如孤魂野鬼一般躁动不安。
三年灾害席卷民间,洪水曝日交替轮转,迫得民生流离婆娑。奈何就像他们这种被世人供奉为“仙家”的人,也无力逆□□事。
雨势加大,风也吹的更厉害了,顾云舟需紧握手中的竹伞才能挡住狂风骤雨。可就在此等天象前,顾云舟也察觉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倏忽间!霜晨剑从剑匣飞出,深深地立杵在了顾云舟所站的土壤之下,稳而不动。剑身裹着一层霜雪,寒气逼人。
“何人在此?为何遁形黑夜之中,断会做些鬼魅伎俩。”
无人应答,天宇之上风雨依旧。好似顾云舟自己独唱了一出独角戏。
“好,既然如此.....”顾云舟话说了半句,忽然右手一推而出。只见,雨夜之中忽现一缕寒光冷锥铺盖席卷着风雪向前冲去。那道力本应冲到树干之上,却偏偏不知因何而悬留在了半空中。随即,便在黑夜之中看到一个黑影携着寒冰,从树上簌簌地往下掉。
“魔教隐匿西部十余年,曾立誓再不踏入中原半步。今日竟然违约!是等着再次被围剿吗?”顾云舟的声音在皓夜之中响起,虽不响亮却足以震撼人心。wWW.ΧìǔΜЬ.CǒΜ
那团黑影还在地上挣扎,腕间的一缕红线若隐若现,虽然看上去痛苦十分但却并未有逃匿之意。
魔教的鬼人不会说话,只能通过仙家的心魂对话,声音可男可女,雌雄不定,的确是妖孽人间。
“【无霜阁】阁主难道不知我等来此地是为何吗?”
“你不说,我如何能知晓?”
“呵呵....”那人沙哑地干笑了两声,“顾决,你真的以为能瞒天过海吗?!”语罢,空中忽然惊现了一道闪电,地上的黑影瞬间变成了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于雨夜之中。
顾云舟神态自若地看着眼前一切,那团东西没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化为乌有,不留一丝痕迹。以身祭教,倒是做的决绝,可惜啊....不过是一只被人操纵的傀儡罢了。顾云舟一挥袖,在陋室外摆上了一道结界。随后,转身推门入院内。
准备入户时,顾云舟在木门前顿驻了脚步,收起罗伞,拍打掉雨痕,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院外,双瞳中的神色晦明难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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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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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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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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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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