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沐小娘子如何失足跌落山崖，吴老二如何死在自己眼前，分毫不落。
这是他从未向外人倾述过的秘密,他却第一次当着洛青雨的面将它剖开，展现着自己血淋淋的回忆。
沐挽风以为他会难过,会懊悔,可当他说出来的时候,表情却无比平静,好像在说一间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他越是这样,洛青雨就越是心疼不已。
他的师父本不该是这样冷血的人,他曾会为他人遭遇的不公忿忿不平，为百姓所受的苦难忧忧于心。一切的一切,却都因为五年前的那两剑,完完全全的改变了。
沐挽风本来还在倒酒,却听到身后传来啜泣，扭头望去,洛青雨脸上又挂起了泪痕。
“你怎么，又哭了……”沐挽风带着几分无奈，挪了几下,跪在洛青雨身边，替他擦掉眼泪。
洛青雨撇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口抹掉泪渍：“我在替,师父难过而已。”
沐挽风愣了一下,轻抚着他的面颊,朝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是了,他哭不出来。做人之时,每每回想起此事,他都会自责不已，脑中回旋的这段记忆，会逼得他夜不安寝。
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却难过不起来，只是看着，稍稍有那么些沉闷罢了。就连当日，他看到钟长卿与钟长儆的墓碑时，也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特别的感慨。
好像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洛青雨一人。
洛青雨哭了，他才会难过，才会展现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应该有的感情。
洛青雨是在替他哭，替他悲伤。
“回去吧。”沐挽风低声说道。
*
两人落回草屋前时，发现木门外放着一个沐挽风手上的同款小竹筐，上面还用白色的麻布盖着。
沐挽风扶着洛青雨走了过去，掀开白布，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些山野人家最常吃的红薯地蛋儿花生玉米什么的，甚至还放了一盅鸡汤。
沐挽风的神情有些复杂，本想将布盖回去，置之不理的，洛青雨却拉住了他的手：“拿进去吧，”他看着沐挽风，眼神很是委屈，“我饿了……”
“好。”沐挽风没有过多犹豫，将竹筐拎进了房中。
他把洛青雨扶上床，把竹筐放在床头，两个人吃起了夜宵。
直到洛青雨吃完一整个红薯，才发现沐挽风一直在给他剥花生，除了喝了两口鸡汤，什么都没吃。
“师父，你也——”话说一半，他再未继续说下去了。
沐挽风只是一个活死人，喝点汤水尚可，却是吃不了东西的。
当初沐挽风借着还阳果的幻术伪装为人时，因为身子弱，大多数时候都是喝汤药，或者喝肉汤，但并未避讳吃东西。如今想来，他一定用了很复杂的方法，才将他身体无法克化的食物处理掉的吧。
洛青雨没有刻意去提这件事，只是默默接过沐挽风替他剥好的煮花生，放在口中咀嚼，却半天都咽不下去。
“不好吃吗？”沐挽风僵着手问他。
洛青雨摇摇头，随口扯了个谎：“太硬了。”
沐挽风把花生端走了，还像哄小孩一样的哄他：“那就不吃了，明天我再拿去煮一煮。”
*
两人在茅草屋中，相安无事的住了五六日。
有明承志给的丹药，洛青雨恢复得很快，七日不到，伤口就已经全部结痂，脱落大半，就连之前沐挽风留下的剑伤，也都愈合得七七八八，可以下床自由走动，就是不能有大动作。
日暮时分，他刚扶着墙走出了茅草屋，就看到一坨黑漆漆的东西，蹲在小院的火炉边，拿着扇子呼哧呼哧地扇着什么。
“师，师父……你在做，什么？”
沐挽风转头，脸上还蹭着烟灰，一脸无辜道：“我，我今天没买到鸡汤，便买了只鸡，想自己煮……”
他站起身去扶洛青雨，忍不住抱怨，“但是这火很好奇怪，我每次拿咒火术点燃，没一会儿他就又熄了……”
洛青雨看着沐挽风的狼狈样，一时表情复杂。
沐挽风幼年时候有嬷嬷做饭，进宫后有下人做饭，哪怕是后来蹲了地牢，那饭也都是现成的。更别提被沐小娘子收养和进了天洪之后的日子，近乎是等于饭来张口，衣食无忧，何曾自己下过厨？
洛青雨弯下腰去，看了下小炉下放的柴火，带着几分无奈：“师父，你放的都是树枝，怎么燃得起来？”
“不是木头就可以吗？”沐挽风一脸迷茫，“之前我用的是院里的木头，昨天用没了，我才去山上削的。”
洛青雨瞪圆眼睛望着他，沐挽风尴尬了一阵：“那……我再去捡些干柴回来。”
换了干柴火，师徒俩蹲在小炉边，往里面弹了咒火术火苗之后，还是无法将柴火点燃。沐挽风找的树枝上带着树叶，还能勉强多燃一会儿，后面找回来的枯树枝，根本是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琇書網
“为什么会这样？”沐挽风问洛青雨，洛青雨也是一头雾水。他本来也就是个半壶水，野地里抓点山鸡野兔烤了吃可以，这样正儿八经的生活做饭他哪会？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眨眼，半晌都没得出结论。二人为难间，那日撞门的老大婶正巧过来给他们送吃食。
“这是小炉，和平常家里烧的炉灶不一样，点火的时候，炉上不能放着锅，否则不通气，就没办法点燃。”老大婶一边说，一边用枯草枯叶去引火，等到燃起来之后，又放一些细的干柴进去，没一会儿，火就点燃了。
“哦……”洛青雨和沐挽风恍然大悟，仿佛发现了世间的真相一般。
老大婶本来只是想帮忙生个火，但是在帮他们把鸡汤端回小炉上时，习惯性地掀了一下盖子，结果……
“小，小木头，你这水都还是浑的，你，你怎么煮汤？”
沐挽风拧眉：“那个卖鸡的老大爷说，他都处理好了，买回来就可以炖的！”
老大婶语塞。这鸡，确实毛也拔了，内脏也掏了，但是……但是你好歹洗一下啊！看起来干净并不代表它就真的干净，这锅里面煮的都是血水喝什么汤！
“我，我帮你们做吧。”老大婶端起陶罐往院里的水缸走过去，转身却发现沐挽风一直跟着她。
“我……我学一学……”沐挽风睁着那双如血玉一般的赤色眼眸，天真地说道。
自那日村里人发现他回来之后，每日都会有人给他们送些东西，沐挽风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有这双红色的眼睛，对外说是之前得了眼疾，医治之后落下的后遗症，村民们倒也没对他起什么疑。
老大婶重新将鸡打理了一遍，从沐挽风买来的药材里面取了一些可以煲汤的放进去，便同沐挽风说起煲汤时需要注意的细节。
沐挽风听了一会儿，忽然扭头，望见洛青雨一直扶着门框站在外边，当下就不开心了，朝着他摆手：“你在这里看着干嘛，快进去，进去！”说着还起身去推他。
洛青雨有些不情愿：“我好了，全好了，我不想一直躺着，师——表哥……”
“你在这里看着又帮不了什么，乖乖进去，别添乱！”
两个人站在门口推推搡搡，半天愣是没进去。
老大婶忽然就乐呵了：“你们兄弟两个，感情真好。”
洛青雨刚想接话，沐挽风打断了他：“我们不是兄弟。”
“啊？”老大婶张大嘴巴，一脸疑惑。
“我们不是兄弟，”沐挽风又重复了一遍，握着洛青雨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滑落到掌心，进而牵在一处，“是道侣。”
“道……旅？”老大婶对这个词很是陌生，但想着应该是指某种亲密的关系，也就点头附和，“道旅好，道旅好。”
正在这时，炉上的小锅烧沸了。老大婶回头看见，便朝着沐挽风挥手：“小木头你赶紧过来，我给你说说要加什么料。”
“好。”沐挽风应了一声，刚想往前走，却被洛青雨一把拉住。
“师，师父，”洛青雨的声音压得极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上，说话时还带着几分羞赧，“你，你莫要跟大婶说些，胡，胡话……”
沐挽风趁着老大婶注意力全在汤上，冷不防凑上去，对着洛青雨的唇啄了一口，见着他脸红得更厉害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
等到夜幕降临时，两人喝完了汤，便又躺回了床上。
“师父。”洛青雨拉着沐挽风的手，低声叫他。
为了配合沐挽风的习性，洛青雨都是白日休息，夜晚活动，此刻，正好是他们最清醒的时候。
沐挽风只是闭眼，其实并未睡着，听到洛青雨喊他，他侧过身去，枕着自己的双臂望着他：“怎么了？”
洛青雨也一并侧身过来：“师父，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这里的人？”
沐挽风道：“想听实话？”
洛青点头：“嗯。”
沐挽风细细思索了片刻：“其实无所谓喜不喜欢。当年之事，我虽是无意救了他们，但他们没见过那般骇人的场面，害怕我，回避我，无可厚非，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就像现在也是，他们每日送吃食过来，或许只是想向我赎罪，缓解他们内心的罪恶感，但于我来说，他们是喜是恶，我不在乎，只是因为这样对他们更好，所以也就由着他们罢了。”
“嗯……”洛青雨应了他，却不敢同沐挽风讲，若是当初的他，绝不会是这样的想法。或许，他会为这些人的回报感到欣慰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亲密相处，洛青雨才算完全摸清了沐挽风身上的变化。
他算不上完全的仙，也算不上完全的鬼。但他身上却有所有物界的弱点。
作为人，他的体力极差，所以很容易乏累，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作为鬼，他极其厌恶阳光，只有日落之后才会外出活动。
他曾经去过登仙道，元魂近乎接近仙人的元神，所以他的感情变得有些凉薄，缚仙的术法对他也会有伤害。
但他并未完全飞升，元魂压不住肉身死前的怨气，所以变得有些魔怔，就像入了魔的仙人一样，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严重的时候，甚至需要用杀戮来抚平心中戾气。
就连他说话和行动，也比以前轻佻随意了许多。若是当初的沐挽风，绝做不出在外人眼皮下吻他的举动。
“对了青雨，”沐挽风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蹭了两下，“月中时分，我打算去一趟九野山，见一见掌门师兄。”
洛青雨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为何要去见他？”
沐挽风也用手撑起上半身：“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问他。”说完，沐挽风又想起晶石中的画面，忍不住问，“还有，青雨，我一直忘了问你，你当年为何要与师兄下战书？”
洛青雨的表情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他拉着沐挽风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十分严肃地对他说道：“师父，你不能去见他。”
“为何？”沐挽风反问。
洛青雨有一瞬的迷茫：“我……我的记忆放在镜花宫中，所以很多细节有些模糊模糊，”他抬头对上沐挽风的视线，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但是，我绝对不会忘记，他就是想要害师父的那个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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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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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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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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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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