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冷风从他们的衣摆与发丝中穿过,将彼此月白与绛红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一如冷月,一如烈阳。
明承志一手负后,望着张凌墨,微微蹙起眉心:“你果然来了。”
张凌墨狞笑一声:“师尊原来是在等我啊,弟子真是受宠若惊。”
“你到底在替谁做事,”明承志道,“为何要在这里阻拦我?”
张凌墨哈哈哈大笑两声:“我想让洛青雨死,师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明承志不知道为何张凌墨性子会变成这样,“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没将你带走,那是因为——”
“我当然不敢怨师尊啊……”张凌墨笑道,“我向来最听师尊的话,师尊说什么我信什么。师尊说会回来,我便一直乖乖等着,我等啊,等啊,等了四年……”
“四年……四年……四年了,你一次都没来,你甚至路过京州,路过家门,你都不愿意进来看我一眼!你见了明老爷,明夫人,见了两位师兄,却偏偏不见我!”张凌墨赤红的眼眶布满血丝,“师尊啊,您为什么要骗我?你若不想要我了,你大可一剑杀了我,为什么要我骗我!”
“我没有骗你!”明承志大喊了一声,语气逐渐变得无奈,“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
“那你跟我走,跟我回去,回天洪,回明府,哪儿都可以,你跟我回去。”张凌墨收起剑,向着明承志伸手。
明承志仰头看了一眼楮神山,往后退了半步:“不行,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还欠着沐挽风的情。
沐挽风替他寻到柳嗳的魂,救过晕倒在洞别天的张凌墨,这些恩,他还没还给他。
沐挽风去山海阵之前的那个夜晚,曾悄悄跑来了无非峰,同他有过交代。
“明师兄,若是我此次去了山海阵没回来,你要替我好好照顾青雨。”
“师兄,你还欠着我两次,这点小忙,您总会帮我的,对吧?”
他明承志向来说一不二,有恩必报,既然答应,自然要做到最后。即便洛青雨是去求死,他也要将答应他的事情做到最后,若是他真的没活下来,他起码得给他收个尸,才能算完成自己的允诺。
他下意识说出了口:“洛青雨他……”
“又是洛青雨!”却没想这个名字彻底激怒了张凌墨,“又是洛青雨!”
他举剑指着明承志:“今天,我就要他洛青雨,死在所有人的剑下!”
话音方落,明承志就看到西南方向的天空,有几十人御剑飞来。他们来的目的不言而喻。若是再加上这些人数,即便洛青雨没有受伤,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他无意再与张凌墨纠缠,转身便想御剑上山,却被张凌墨阻挡。
“你让开!”明承志吃喝道,“让我上去!”
“不让!”张凌墨的剑招招招狠厉,“师尊是想去救洛青雨对吧?我是不会放师尊过去的。”
两人纠缠了许久,明承志看到越来越近的人群,心急之下,不再留情,手腕轻转,向着张凌墨连发数击带有灵力的剑风,将他连人带剑甩到了一块巨石之下。
他刚要御剑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张凌墨发出了呕血的声音。
他心有担忧,忍不住多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却让无法再跨出半步。
张凌墨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全身皮肤都胀起异常的鼓包,呼吸断断续续,又急促不堪,还从他的衣袖里面掏出了上次一样的药瓶。
明承志赶忙冲过去将药瓶再次抢下:“这不能吃!”这药他看过,里面都是让人上瘾的□□。
“师尊,你给我,你给我!”张凌墨朝他扑了过来,神志不清,一心只想抢那个药瓶,“你给我,你给我,你给我……”
明承志抵着他的肩膀,将药瓶捏成一堆齑粉。
张凌墨忽然安静了,停止了挣扎与攻击,却在下一刻,将手抱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大叫了一声,浑身灵力暴涨,冲出的灵流甚至在他身体四周刮起了飓风,让明承志险些被吹走。
等到烈风停下来之后,明承志看到张凌墨晕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手背上,还留有无数的抓痕。
“张凌墨!”明承志顾不上思考太多,直接冲过去将人抱起,“凌墨!凌墨!你说话啊,张凌墨!”
张凌墨静静躺在他的怀中,口中不断有血溢出,一直顺着脖子流进他的衣襟之中。
明承志捏住他的手腕查探灵流,却发觉他的经脉一团糟,他根本把不出一道顺畅的灵流路径。这不像是一个常正人能有的脉象,反而像是重伤将死的伤患。
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手足无措,他捧着张凌墨的脸,用袖口去擦他唇边的血,轻拍着他的面颊:“墨儿,墨儿,你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得不到回应,明承志再也顾及不上洛青雨,抱着张凌墨御剑直接飞往了九野山。
*
梅月黑赶到楮神山时,只见到遍地尸骸。
有的被斩断手脚,有的被一剑封喉,死相可怖,而现场残留的气息,却有两种,一种是十分清淡的灵力,另一种,就是让人连呼吸都觉得沉闷的煞气。
她不知道洛青雨和沐挽风会去哪里,但是她心中却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只要顺着她知道的这些地方一个个找过去,应该要不了多久便能找到。
可她刚踏出步子,眼前景物天旋地转。她往后踉跄了一下,扶住一块凸起的巨石,才勉强站稳。
望仙发出嗡鸣,似乎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不行,先,先要找到师尊和师兄。”梅月黑晃晃头,强力保持自己的清醒。
可她再次前进之时,双眼翻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适时地接住了她的身体。
*
郑霓华带着洛青雨一路逃跑,逃到了西南的连绵群山之中,找了一个很不起眼的低矮山包,将他带进了一个山洞。
她在山洞外布下了阵法,将洛青雨放置在枯草堆上,一边哭,一边替他处理着身上的伤口。
她不敢带他去找白勤,亦不敢带着他去找大夫,京国上下到处都是洛青雨的通缉帖,洛青雨就如过街老鼠,早已成为了人人讨伐的对象。
所幸,郑霓华还有一截栾木。
她跟了洛青雨很久的时间,洛青雨曾经找过栾木使用的方法,她自然也略知一二。她将栾木熬成水,一点点替洛青雨喂进去,可洛青雨伤得太重,早就失去了意识,药汤根本灌不进去。
她端着手里仅剩的半碗汤药,盯着洛青雨的脸看了一会儿,仰头将汤药含到嘴中,朝着他慢慢倾身过去。
可她还没触到洛青雨分毫,就被一顾强大的煞气甩到了岩壁之上,落地之时,嘴中汤药全被她吐了出来。
她看到了那抹他熟悉的黑纱,握着妄心剑,一点点朝着枯草上躺着的洛青雨靠近。
是沐挽风,沐挽风找到了他们的行踪,劈开了洞口的阵法。他还是不愿意放过洛青雨。
“师叔,师叔——”郑霓华扑过去拉住沐挽风的衣摆,阻止他继续前进,“你放过他,你放过他,他是您的徒弟,您以前最宠他的,您放过他,放过他……”
“松手。”沐挽风冷冷吐出两个字。
郑霓华泪流满面,早已顾不上此刻的自己是何种姿态,只疯狂地摇头,手上更加用力:“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在的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我全看在眼里。”
“他记着您的,一直都是记着您的。每次受了伤,躺在床上,叫的都是您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记忆有损,所以才建了镜花宫,将他的记忆全部留在了里面。那里我们进不去,可如果是师叔,一定能劈开他的阵法,你去看了就明白了。”
“求求你,你不要杀他,师叔,你不要杀他……”
嘭——
郑霓华再次被沐挽风的煞气震开,连着她手里死攥的纱衣也被一同撕裂。
她看到沐挽风走过去,用剑挑开了洛青雨脸上的湿发,却只一直盯着他看,半天没有动手。
她的心脏在狂跳,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不知道沐挽风下一刻会做什么,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出乎她意料的是,沐挽风在沉默许久之后,忽然把剑仍在了洛青雨的怀中,弯腰将他从枯草堆上抱了起来,向洞外走去。
“师叔!”郑霓华慌张地爬了过去,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你要带他去哪儿?你是要救他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是想救他的。”
“郑霓华。”沐挽风背对着她,用冷冽的语气叫了她的名字。
洞中忽然安静了下来,郑霓华不再慌乱的喊叫,只垂着头,静静听着沐挽风的话。
“离他远点,他不是你能觊觎的人。”
说完,沐挽风抱着洛青雨,慢步离开了山洞。
郑霓华跌坐在原地,缓了许久,竟然开始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开始哭。
她不知道该为洛青雨高兴,还是该为自己难过,一会儿哭得伤心,一会儿又笑得癫狂。
山洞外射进了几束烈阳,恍惚了她的双眼。她躺倒在地上,用手背挡住了眼睛,隔绝了光线,眼泪却还是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到鬓发之中。
看到沐挽风抱起洛青雨那一刻,她知道,她的愿望实现了。所以……她也该清醒了。
*
洛青雨的意识复苏之初,他回落的第一个五感,是触觉。
他感觉到有温热的,带了一点点甘苦的汤药,正顺着嘴中一个滑滑的东西,不停推向他的咽喉。
他下意识咽了进去,想要将口中异物推开,那东西却像明白他的意图一样,将他的舌尖拨到了别处,继续往里灌药。洛青雨避无可避,只能乖乖将汤药一口口吞下去,没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了门缝之中摄入的一条白光,晃得他近乎不敢睁眼。www.xiumb.com
“嗯……”他轻轻动了一下脖子,避开了光线的直射,才发现自己的床边,坐着一个人。
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穿着,但即便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他也绝不会认错。
他几次张嘴想要叫出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轮廓轻轻动了一下眼睫,分开了双唇。
他说:“你说过要告诉我的。”
洛青雨的记忆慢慢回拢,他想起了自己晕倒前的情况,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陷入了梦魇,还未完全清醒。
“师,父……”他用干哑的声音唤着眼前人的名字,企图辨认他的真伪。
沐挽风却忽然朝他扑了过来,双手撑在枕头两侧,发丝垂落在他的双肩与面颊之上。
他的瞳眸是红色的,眼眶也是红色的。只有肤色与唇色泛着宣纸一样毫无生机的白。
“你答应过我,等我从山海阵出来,你什么都会告诉我的。”他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洛青雨动了动唇,用口型回答他:“是我,没说,所以,师父,生气了?”
“是。”沐挽风拉起他的左手手腕,将它压在洛青雨的脸侧,用拇指按压着那一条条缠裹的黑色绸布,慢慢垂眸向他靠近,“我生气了,所以要罚你。”
洛青雨原以为他说的罚,是会像当初向他刺剑那样,伤他,折磨他,却没想,沐挽风却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完全堵住了他的呼吸。
吻他,咬他,掠夺了他的一切,让他无法反抗,无法挣扎。
他在沐晚风的口中尝到了熟悉的汤药味道,也闻到了熟悉的条草气息,他沉溺地闭上了眼睛。
是梦吗?
他在想,如果是梦,就让他永远别再醒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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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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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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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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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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