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儿时的那间茅草屋,年少时的碧瓦朱檐,而后又回到了另一间茅草屋。
一片青蓝化作漫天血色。
尖叫,呼救,呻|吟,弥漫的血腥味充斥在他的口鼻之中,他的腿在痛,头在痛,心在痛。
大家都死了……
表兄,母亲,父亲,大伯,还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邱嬷嬷和丫鬟凝心。
沐挽风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自己逐渐变缓的呼吸,眼周的一切开始被黑暗笼罩。
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不会再痛了。这世间本就没有让他可以再牵挂的东西。
“呜呜呜……呜呜呜呜……”
谁在哭?好吵?
“呜呜呜……娘……呜呜呜……”
原来是个找不到娘的小屁孩。
“师父……”
不是娘么?怎么变成师父了?
“师父。”
还有点耳熟。
“师……师父。”
随着那熟悉的呼唤,沐挽风的视野逐渐变亮,变宽——他又回到了熟悉的沉日峰,回到寝舍外的小院。
曾经那个皮肤黝黑、双眼深邃的小黑猫洛青雨,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仰着头,长睫疏疏,递出了一张被折了好几次、皱巴巴的纸,满怀期待地望着沐挽风。
“给我的?”沐挽风有点惊讶地看向洛青雨。
洛青雨点点头,用手抹了两下自己的汗,红扑扑的两侧脸蛋上忽而出现六道墨色指痕,一瞬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黑猫”。
沐挽风强忍着笑意,继续问道:“这是何物?”
“拜……拜斯……”
“拜斯?哦——拜师?拜师礼?”
沐挽风忆起来了,这是他收洛青雨为徒七日后的事情。
重活一世,他竟已经忘掉了七八分。
沐挽风伸手接过了那张纸,还没打开,就看到洛青雨转身跌跌撞撞的跑了。
送个礼还害羞了?
沐挽风哭笑不得,慢慢将它打开,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几笔,画出了一个长发飘逸、身形翩然的……嗯……姑且叫做鬼面罗刹吧。
横眉圆目,双耳如扇,血盆大口,倒是什么部件都齐全,但……怎么看都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形容。
如果不是旁边写着一个较为端正的“风”字,沐挽风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家小徒弟送的,是他的画像。
不过还好,至少能看出是个长了四肢的人,而不是某种凶兽。
沐挽风颇为满意地端详着这张“画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就这么把它带进了寝舍,仍旧舍不得撒眼。
看了许久,他又环顾了一下寝舍四周,忽然突发奇想:“要不,挂哪儿辟邪吧,应该挺有用的,哈哈哈哈……”
原来,当日自己收到洛青雨的辟邪画,竟是这般开心么?
沐挽风失笑。
小洛青雨比如今的洛青雨更通人情,难怪当初的自己会那般疼爱他。
可四年过去了,到底是哪儿发生了差错,会这个现下这个看起来天真可爱毫无心计的孩子,成为弑师的恶人?
是他教导有误?还是洛青雨本性如此?
沐挽风不知。
伴随着沐挽风的笑声,他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旋转、切换。
片刻后,画面又落回眼幕中,他转而来到华阳峰上的花阵边。
一青衣少年,手持三尺银剑,在花阵之中挥动着凌厉的剑招,一招一式,精准决绝,狠厉又不失优雅。剑风与衣衫带起四色花瓣,随风飞舞,仿佛下一息就会被那锋利的剑刃劈成两瓣。舞剑的少年却巧妙地避开了每一片色彩,剑动风动花亦舞,身姿优美,宛若剑仙。
“青雨。”花阵之外传来一声呼唤。沐挽风听到了,那是自己的声音。
青衣少年停下了舞剑的动作,回头望了一眼,赶忙收起了银剑,足尖一点跃出花阵,欣喜的朝着沐挽风跑来:“师父。”
青衫如碧空般清澈,双眸如夜星般明亮。从眉骨、鼻梁到下颌的线条,都与方才的小黑猫不同,透露出一股成熟且诱|人的气息。这与沐挽风一般高的身量,让他轻易辨出,这便是前世,十九岁的洛青雨。
“为师送你这把灵剑,可还称心?”
眼前的洛青雨,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浅淡笑容:“师父赠的东西,定然是极好的,我很喜欢。”
沐挽风察觉到画面中的他,欣慰颔首,而后又道:“对了,此剑有灵,必然是要取名的,这剑灵之名,你可想好了?”
洛青雨一怔,片刻后又回复了神情,双唇微启,上下兀动,缓缓吐出二字:“……”
“什么名字?”沐挽风没有听清他的话,又再追问了一遍。
洛青雨的双唇继续相碰,又说出了一句话,沐挽风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他的话音。
沐挽风急了,握住了洛青雨的双肩:“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洛青雨望着他,眼中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翻红的眼尾,他一字一句道:“师父,对不起……”
眼前画面一下被拉长,洛青雨的身影也消失了。沐挽风的视野再次沉入那片黑暗,唯有耳边还萦绕着洛青雨的声音。
“师父。”
“师父……”
他一声声的唤着。
声音渐渐变大,沐挽风仿佛魂灵回体一般,五感逐渐落回全身。
熟悉的声音已然消失,最先传来的,是贴在他额头的一片冰凉触感,而后是膝盖弯处的温热。
他缓缓睁眼,看到的,是一颗抵在自己侧脸边的头。
洛青雨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之上,正源源不断地外放着灵力替他降温。本人却扒在床铺边睡着了。
用力眨眨眼,沐挽风这才想起来,他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寝舍中,昨夜,他又犯病了。
本想着也是许多年的老毛病,躺躺也就过去了。但或许是昨日在外淋了些雨,后半夜的时候整个人都开始烧起来,等他想去找人的时候,已经烧浑身无力、不省人事了。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洛青雨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纵使他曾经待洛青雨好,可如今,他骂了,罚了,也打了他,洛青雨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自己身边。难道洛青雨真就这么……
沐挽风动了动双唇,粉色的唇瓣因高烧变得干皱。
忍着喉咙的干渴,他用沙哑且微弱的声音唤了一声:“洛,青……”
气息不稳,仅仅是说出两个字,吐息也是断断续续的,却还是将洛青雨惊醒了。
他猛然睁眼,瞬间回神,一下惊坐起来。
他的脸上堆叠着复杂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踌躇许久,却还是只说出两个字:“师父。”
沐挽风在洛青雨的搀扶下,慢慢坐起靠在床边。
他看到自己双腿的裤脚已经被卷起,膝盖上敷着热巾,湿湿暖暖的,让他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不少。
洛青雨十分关切地发问:“师父还有没有头晕?有没有想吐?有没有哪儿疼或者不舒服?发烧,对,有没有发烧?”说着便要去探沐挽风的额头。
见着平日不善言语的徒弟,因为慌乱胡言乱语,沐挽风有一瞬间,心口仿佛被戳开了一个小洞,里面涌出的,有温热的细流,也有冰冷的寒风。
沐挽风抓住了洛青雨的手,轻哼的一声,呢喃道:“特……”
“疼?哪里疼?我我我我,我去叫师姑过来!”洛青雨结结巴巴说完就要走,沐挽风赶紧拉住他,无奈道:“渴,茶。”
“茶?有!有有有!可师父喝了药不能喝茶,我去取一些温水来!”
刚说完,洛青雨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转身刚迈出一步,整个人便僵住了。
沐挽风整个人都还有些不清醒,只觉着洛青雨的背影忽然不动了,这才转头望了一眼,却见着洛青雨就这样背对着他的床榻,直直地倒了过来,摔在了他的怀里。Χiυmъ.cοΜ
“洛青雨!洛青雨!洛——”
沐挽风拍了几下洛青雨的脸颊,叫了没两声,才陡然发现,洛青雨整个人的肤色都透出一股熟透的血红,隔着几层布料,都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
他伸出手背往他额上一碰——那体温,已然不是发热的程度,甚至有些炙人了。
他刚想把洛青雨推开,二人衣袖翻动间,沐挽风闻到了一股细微的血腥味。他下意识闻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并未有异常,手掌翻转之时,他终于寻到了血腥味的来源——是他方才拖着洛青雨的手掌掌心。
沐挽风握着昏厥的洛青雨的双肩,将他翻了半个面,这才看到了他背后渗出的血色斑点。
对啊,洛青雨还有伤,还是他亲手一鞭一鞭打上去的伤……明明还有伤,为什么偏偏要守在这里?
沐挽风看着双颊绯红昏迷不醒的洛青雨,心里破裂的小洞,慢慢被撑大……
*
洛青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沐挽风的床榻之上,鼻间传来阵阵苦香,那是沐挽风身上特有的味道。
“醒了?”床铺的主人,早已穿上了外衫,束起长发,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回复了平日那副清新俊逸的模样。
沐挽风坐在床榻边的一个圆凳上,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洛青雨先是一阵诧异,而后用手臂撑着上半身想要坐起:“师父,为何我会躺在这……”
“洛青雨。”沐挽风用着严肃的口吻叫了他的名字,直视着他的双目,半晌后,才道:“你,为何就是不走。”
洛青雨愕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沐挽风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要赶他走。
他挣扎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可软弱无力的四肢,让他只能以一个狼狈的姿势,半趴在榻边。他仰头望着前方的洛青雨,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衣衫。
“师父,我知错了。”洛青雨说得极其恳切,“我真的知错了。”
沐挽风没有接话。
洛青雨眼神迷离地望了一周四周,而后视线再次落回沐挽风的身上:“我,我可能分不清哪儿有错,可师父说我错了,我便是错了。师父要罚要打,我绝无怨言,但求师父,不要,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
沐挽风听着洛青雨慌乱的解释了许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青雨啊……”
洛青雨抬眸望着他。
沐挽风双唇兀动:“你怕死吗?”
洛青雨眼神飘忽,似有不解。
沐挽风认真说道:“可我怕……”
话毕,沐挽风从圆凳上站了起来,慢步走向洛青雨。忽而,他缓缓抬手,不知所谓地轻唤了一声:“无修,承令。”
一刀银光划破寝舍中的微弱烛光,无修剑稳稳的落入了沐挽风的手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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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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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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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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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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