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顾熙宁苦着脸,“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两天更没力气了……”
蔷儿在一旁掩着笑道:“安先生不知道,打从前日起,娘子就成天嚷嚷着肚子饿,清粥净饿的养病方式是什么‘非人待遇’,有一次还想溜下床去厨房偷吃呢。”
“可不是嘛!”顾熙宁哀怨地看着安雅焱,“我从来没有这么瘦过,腰身都细了一圈了。”
安雅焱忍着笑,转首吩咐蔷儿:“我来之前曾关照厨房做点素淡的小菜送到这儿来,你再去嘱咐一下,加一盅鸡汤吧。”
“安先生,你真是善解人意啊。”顾熙宁就差没挤出个星星眼看着他了。
蔷儿轻快地走出屋子,关上了房门。
安雅焱收拾好脉枕,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起身告退。
他收起一直挂在嘴边的,淡淡的笑意,一脸严肃地直视着顾熙宁,轻轻地说:“顾娘子也是个读书识字的人,伯文冒昧,想在此请教娘子一个对子。”
“……嘎?”顾熙宁搔了搔好久没洗的头,满脸古怪地看着安雅焱,“安先生说笑吧,怎么突然……我只是认识几个字而已,对于诗词歌赋可是一窍不通的。”
“这个对子只有两个字,顾娘子不妨试一试。”安雅焱一反常态地、执拗地看着她,坚持道。
“……好吧。”顾熙宁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先生请说。”
安雅焱双目灼灼,紧紧地盯着顾熙宁的脸,轻轻启口道:“上海。”
那两个字虽然很轻很柔,却像一团爆炸开来的巨响,震散了顾熙宁的神志,她呆呆地看着安雅焱严肃的脸庞,又有些不可置信,颤抖着嘴唇说:“敢问先生,什么上又是什么海?”
安雅焱的眼中闪着期待,清晰地说,“天上的上,大海的海。”
顾熙宁听罢,眼泪便滑落下来,哽咽道:“我对得不好,只得了‘北京’而字……”
“北方的北……京城的京……”他低声接过话语,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却又混杂着悲哀。
顾熙宁忽然一激灵从床上跃了起来,抓住安雅焱的手,激动地说:“你……你也是……我……终于……”
他轻轻地抚拍着她的手臂,缓缓地点了点头。
顾熙宁心里满腹的欢喜与疑问,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安雅焱静静地扶她在床边坐下,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脸。看到床内侧隐隐藏着的木匣子,轻轻问道:“里面都是那边的东西吧?”
“嗯……”顾熙宁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害怕,又怕被人发现,又舍不得丢掉它们,怕扔掉了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安雅焱欲再安慰,却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只得松开双手,退开几步。
“哟,这是怎么了?”听这飞扬的声音便知道是苏府的主子来了。
“伯文,不是你欺负她了吧?”苏晗之走到安雅焱身侧,揶揄道。他身后跟着手里端着午餐的蔷儿。
“哪有的事情。”安雅焱边收拾桌上的诊具药方边解释道:“见顾娘子的身体大好,便和她聊了几句家乡的风土,没想到却引出了她的眼泪。是我不周了。”
苏晗之眯眼看到了安雅焱袖子上的泪斑,忽而笑着说:“顾娘子也别太思乡了,以后子晰去华亭谈生意时,娘子不妨同去?”
顾熙宁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大哭也被打断,满腹疑问之时,也没工夫和这只孔雀花心思应对,只是边擦泪边从鼻子里哼哈了几句。
安雅焱站苏晗之的身后,朝着顾熙宁比划了两个手势,便先告退了。
苏晗之见到顾熙宁只顾着抹泪,一边蔷儿也摆好了午膳,一时兴起的探病访美的兴致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寒暄了几句后,也退出了屋子。
蔷儿拿来温热的棉巾擦着顾熙宁的脸颊,安慰道:“娘子别这么伤心了,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才能回乡见到亲人啊。快擦了脸吃点东西吧。”
顾熙宁披上衣服,坐到桌边,一向能让她大快朵颐的饭菜,放到嘴里却没有尝出什么味道,满脑子都是刚刚安雅焱说的“上海”二字。
看他浑身上下都是一派书生儒雅的气质,在苏府的地位也很高,和苏少爷称兄道弟的,还会诊脉看病,实在不像是自己的落难同胞啊。
可是……“上海”二字又不会凭空杜撰出来,他摆明就是在试探,而自己的反应又似乎让他很满意……应该是和自己一个世界的人。
“蔷儿,那位安先生是苏少爷的亲戚吗?”顾熙宁小口小口地喝着鸡汤,把鸡腿夹给了蔷儿。
“不是吧……听说是三年前才来的苏府,本是让他做做管账的活儿,后来却在生意上帮了少爷不少忙,少爷很看重他的。”
三年了啊……
顾熙宁的脑海中立刻闪现了大大的“前辈”二字。
随后又无比郁闷地想到,他把自己同化成古人在这里滋润地生活了三年,那自己岂不是回去无望了……
一想到这里,饭也吃不下了,放下了碗筷,走到床边呈大字形地倒在了床上。
总是要问问清楚的。
顾熙宁想起他临走时比划的两个手势。
四点,北边竹林。
午饭后,在木桶里畅快淋漓地洗了个澡,擦干了头发也没有绾起,便又催着蔷儿去厨房端晚膳。厨房知道这位娘子刚刚解了忌口,加了道五味杏酪鹅,又多了壶姜蜜水佐菜,吃得顾熙宁差点没飞奔到厨房门口含泪示谢。
酒足饭饱后,又打法蔷儿上街买胭脂,看看差不多快四点,略略打理了下衣裙就悄悄地去了东院的竹林。
步入竹径便看到安雅焱一袭白衣安静地站在终点的一个亭子里,亭子的石桌上还细心地摆放了一只藏在暖盒里的茶壶和一对茶杯。顾熙宁的心抑制不住地快速跳动起来,她走到离他约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张口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想了半天,还是道了声“安先生”。
安雅焱转过身,脸上一贯地云淡风清地挂着个微笑:“你来了。”
“嗯……我来了。”顾熙宁有些紧张,她很想扑上去说,同志啊,我终于找到组织了!可是眼前这个比书生还要书生比雅致还要雅致的男人,让她始终怀疑上午是不是幻听了。
安雅焱欣赏着她万千变化的表情,笑出声来:“还是不相信吗?不如……我们聊聊家乡的快餐店?”
顾熙宁双眼一亮,脱口而出:“别说,我还真怀念麦当劳的牛肉汉堡。”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安雅焱用袖子掠了掠石登,两人便随意地坐下了。顾熙宁还没开口,他便阻止道:“我知道你有满肚子的疑问,不如我先说,等我说完,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在慢慢问,如何?”
顾熙宁用力地点点头。
安雅焱低头拢了拢衣摆,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伸手拿起茶壶为两人倒了暖茶:“好久没有这样放松地说话了,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开始说。”他转首看着顾熙宁,“我想,你可能听说过我,我来这里之前,名叫安雅燊(shen1)。”
顾熙宁皱眉思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间“啊!”的叫了出来,右手的食指指着安雅焱的鼻尖:“是你!我听祁均说过你。祁均说,大学里和你一个寝室。还说你去了浙大读研,还说,还说你为情所困缀了学就没了联系……他说到你时,一直叫你‘小燊’,还笑你这个燊字很怪异,不知道……”
“不知道是火烧了木,还是木着了火……”他轻轻地接口,说完扯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他一直开我名字的玩笑,有时候甚至有些生气了,不过,那确确实实是我的名字。”
“那为何到这里就改了?”顾熙宁问。
安雅焱瞥了她一眼:“连这也不知道,当今的皇帝单名一个‘昚(shen4)’字,为了脑袋只能不要名字了。你也不是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啊……”顾熙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龙井茶的味道,“我对这里真的是一窍不通的,上次还和苏家少爷说我自己是松江人氏,他却说那是华亭,难道松江现在还没出现吗?”
安雅焱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字,道:“我们都不能小看这八百年的距离,我第一次也错报了自己的故乡,后来才知道,松江是元朝初期才有的名字。”
“元朝的事情,你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安雅焱没有接口,眼睛看着远方的某处,仿佛置身在回忆里:“我和祁均,在大学时就很要好,他睡上铺,我睡下铺。他一直是精力十足的,明明学的是计算机,却喜欢拿着相机到处跑,一到晚上就兴致勃勃地给我看他拍到的学校美女,还一直抱怨我们学校阴阳失衡让他没有用武之地。”
顾熙宁笑着,眼角却泛出了泪光:“是呀,我那时候和他只是朋友,一直听他在网上夸耀着自己的情史,还说自己搞定了班上的‘班花’。后来才知道,你们班里只有一个女生。”
“四年级的时候要填研究生的直升志愿,我们两个都不是班上成绩拔尖的,最终都没有直升本校。他去了F大,我去了Z大,本以为在网上照样能看他的照片听他的情史……”安雅焱回首看了看正在抹泪的顾熙宁,沉着声说,“却没想,半年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顾熙宁数了数日子,惊讶道:“那你来这里不是已经四年了?”
“嗯……算是吧。”安雅焱颔首,继续说道:“初初来这里,我比你表现得还要悲伤和愤怒,一个触摸着高端技术的天之骄子,来到了这里,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废人……况且在那里,我刚刚搞定了追了七年的女孩……”xǐυmь.℃òm
顾熙宁哽咽了,也轻轻地附和道:“我和祁均结婚也只有半年……”
“我成天在山里游荡,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吃饭、睡觉都是颠三倒四的,一日竟昏在了地上,还滚下了山坡。”他挽起左袖,“喏,这个伤口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右腿上也有一个,据说差点没残废。”
“那后来……后来是被苏府的人救了吗?”顾熙宁看着他左臂上那道肉色的狰狞的伤口,不禁觉得一冷。
“后来……遇到了一位好心进山采药的郎中,把我带回去细细治疗了一番,我好了就留在他那里打杂,又从他那里学了一些医术,呆了将近一年。”
“小燊,你真厉害。”顾熙宁托腮认真地看着他,“中医这么难的东西都能学会,还能帮我治病。我看到那些药草和穴道的名字就头晕。”
安雅焱笑了笑,双臂在石桌上交叠,前身微倾:“你也不差。记得大四的时候祁均为了你和我们的‘班花’闹翻,一直在班上成绩第一的班花口不择言地骂你‘胸大无脑’,你不知道祁均有多生气,当着我们几个哥们儿的面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还把你捧上了天。说你虽是艺术生却写得一手好文章,说你既懂英语又懂日语,还心灵手巧会做手工,还说在网上随便搜一下你的名字,就能看到成堆的署你名字的文章。”
“咳、咳。”顾熙宁有些烧红了脸,“他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事?”随后又问,“那你怎么晓得我就是祁均口中的顾熙宁?我们没有见过面呀。”
“给你诊脉的时候,你迷迷糊糊地叫过他的名字,一会儿祁均一会儿老公的,你不知道吧,老公在这里,多是称呼太监的。”
顾熙宁恍然大悟,随后和他对视着又笑了一阵,仿佛两人已经认识了很久。虽然他们见面才几天,互相却是闻名已久,又同是沦落到此。他们中间,还连着一个祁均。
安雅焱安静了下来,修长的手指转着杯沿,看着石桌上的纹路许久,才开口问道:“你也是……从龙井来的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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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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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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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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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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