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的谢靖宁对实际接电话的人也很意外,她本想找袁钧谈点正事,不料碰上颜云安这满城里出名不管事的东家,偏又和自己有些交情,说是喜忧参半,倒很恰如其分。果然颜云安一听谢靖宁要谈正事便要挂电话,压根连对方说的究竟是“产品代理”还是“生丝代进”都没听清。
“哎,等等,别挂。”听筒里一阵乱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颜云安只听见谢靖宁叫自己别挂电话,不知道又要叙什么交情,大概早上刚亲自签过名带来不少底气,等谢靖宁继续说话的档口,她突然有点当家做主的飘飘然,也就无声地答应对方,举着听筒傻等。
“什么事呀?”她斜靠着办公桌,从电话机的金属包壳上看自己的影子,心里觉得好玩,又刻意扭了身段,宛如跳舞厅里的小姐,轻佻得简直张狂。这样行为在大家闺秀看来自然是不允许的,可如今又没人管她,玩得新鲜有趣,也就无所谓允许与否。
谢靖宁没答话,听筒中模模糊糊传来人声,好像是在交接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儿,谢靖宁才回到电话边上,问:“还在吗?”
“在啊。”颜云安微微笑,“你要是还想谈正事,那可别找我,我把袁钧在乡下的地址给你,你找他去。”
“不用那么麻烦。”谢靖宁蹙眉盯着手里捏的纸,“我就只是问问,你们厂子那么大,怎么可能还有空余留着。不过我这刚来了个新热闹,看样子也少不了你们的份,顺便提前打个招呼吧。”
“我现在都快不敢听你说话了。”颜云安说。“你这人说话好得不灵坏得灵,本来事情就难办,又弄得人提前开始发愁,连安稳觉都睡不好,我不听。”
“是吗?”谢靖宁略感意外地笑了,瞥一眼不远处工作的雇员们,鬼使神差地抬手压住话筒,轻声问道:“昨晚你也没睡好?”
这话问出口,另一端的颜云安半晌没有回应,谢靖宁猜她可能干脆是愣住了,顿时感到诡计得逞,险些笑出声来。
“你还是说正事吧。”大约是电话失真,颜云安的声音听起来突然有些虚弱。“又是什么新热闹?”
“刚有人来送了份文件——你知道城东机器局吧?有人想把它也卖了。”
城东机器局是前朝留下的遗产,官府兴办的西式工业,说是机器局,其实是造船厂,用的是当年专门从海外买来的技术,刚成立时简直风光无限,尽管她们谁也没确切经历过那些日子,但也在口口相传中具备了相应的印象。
“卖了?”颜云安惊讶,把玩电话线的动作无意识地停下,手指缠在胶皮绕成的线圈里,剪不断理还乱似的。“什么叫卖了?”
也不怪她摸不着头脑,这机器局本就是官家生意,盈亏都与寻常人无关,甚至大多数干脆被视作衙门。从古至今从没听说过衙门也能往外卖,冷不丁冒出这样的消息,简直能称作荒唐。
“就是卖了,没什么其他的意思。”谢靖宁说。“明面上说的是连年亏损难以维持,为了精简衙门账上的开支好促进民生,所以打算卖掉,就这样。”
这就未免有些言过其实的轻描淡写。颜云安怔怔出神,猜不透衙门的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正想着,茶坊孙先生去而复返,见她正听电话,刚要迈出来的步子又收回去,转而端端正正地敲门,用目光询问能否进来,手上还拿了张纸。
颜云安点头,孙先生快步进来,把手里的纸放在办公桌上,略一躬身,又迅速退出去。
“怎么了?”谢靖宁听见颜云安身边有动静,问道。
“热闹送来了。”颜云安视线从桌上瞥过——正是谢靖宁方才说的惊人之语——懒散且无谓地说道:“怎么,你是想去蹚这浑水?”
“我才不去。”谢靖宁回得很果断,可下一句就不那么干脆利落:“我是怕你头脑一热,掉进套里。”
“咳。”颜云安一晃神,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在是无关紧要的话,也就没再继续,反问道:“说起来,今天请我们去,这也算把事情揭开了,再加上他们这又打算卖机器局的样子,你们……”她意味深长,“都不打算出手?就这么看着?毕竟卖的话,很大可能是进了洋人的口袋,按你们那边的话说,这不都算国家的财产,是不能轻易落到外人手里的。”
这样一说,卡壳的人就变成谢靖宁。她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按照她的观念,宁城衙门这大肆倒卖式的行为必然不对,必然阴谋败露,必然不被历史原谅。可自己又能做什么?直接从内部施压是行不通的,若是行之有效,钱仲英也不会大张旗鼓把人凑齐开会;但拿出真金白银去和洋人拼,显然又无异于以卵击石。
眼前的天罗地网铺天盖地,身处其中的人跌跌撞撞,显而易见的走投无路。
于是这一问题在当下只能成为被搁置处理容后再议的问题,但日后究竟还有没有能够一雪前耻拨乱反正的机会同样是未知数。谢靖宁对自己的理想很有信心,只是细细想来,她似乎也没有认真推敲过什么。
而颜云安问完,自觉有些失言——她们可都还用的是方块字呢,自己其实也没有作壁上观的立场,那样说未免太过刻薄。正绞尽脑汁想几句客套话转圜,忽听对面草草说句“有客商来”便挂了线。
一切戛然而止。
她低头注视着那张文件似的纸,面无表情把它收进抽屉,毫无仪式感地作出决定,快步向门外走去。
于是没过多久,被突然袭击的人就变成谢靖宁,后者看着笑盈盈站在贸易行门口的颜云安,意料之外又并不十分惊讶,客套话也少叙,直截了当请她上车,一路开到先前两人开业典礼上偶遇的那家咖啡厅,要了个雅间坐下。
点完单的空隙,谢靖宁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觉得你还没回答我。”颜云安左顾右盼,好似对咖啡厅的装饰很感兴趣——上次来时都坐在大厅里,这雅间她确实第一次进。“所以找来问问。”
谢靖宁有些不悦,颜云安的问题虽然简单,却与要求她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毫无二致,她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更没想到原本以为已经推脱掉的麻烦,竟然还会主动跟上来。
“啊,如果你不愿说,那闲聊也可以。”颜云安看似很随和地补充道。
可是闲聊——她们之间能有什么聊的?谢靖宁感觉这实在有点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生意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基本素质,可加上她另一层隐含的身份,哪怕单纯说话也要拐几十个弯,在与兄长之外的人交流上,她也几乎只会这一种方式,无论聊什么都先计算利害得失。
可她不想这样对颜云安。
在她看来,面前这人很不错,哪怕不是工作对象也有兴趣结交往来。在这样掺杂了一半真心的前提下,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性与冷漠,已经丝毫不能起到作用——而他们的目的,一言以蔽之,是尽力将支持或对己方怀有善意的实力派人物推到最有利的位置上,以此来间接增强自身。
假如按照计划,此时应该主动劝说颜云安参与航运权的竞争,并表示会提供一定帮助,然后顺理成章地继续谈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四目交错,相顾无言。
还好侍应生适时端来两杯咖啡,渐趋凝固的气氛略有缓解。
“那件事,我有点兴趣。”颜云安缓缓搅拌杯中的浅褐色液体,轻声说道:“你怎么看?”
谢靖宁悚然一惊,一时分不清真心假意,不确定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故意使诈,模棱两可道:“不错啊,周边水里那么多条船,一定不少赚钱。”
“这个自然,我也知道,”颜云安微抬起眼,牢牢盯住谢靖宁的脸,好似想把对方的模样刻到心里去。“我是说,这背后有没有东瀛人的动作?譬如早有内定,或者……”m.χIùmЬ.CǒM
她旧话重提,摆明不相信座谈会时谢靖宁的答案,然而后者确实没有可靠消息,当即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不知道。在衙门做事的又不全是饭桶,外人其实很难弄清其中的关节……颜董事长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谢经理不会是有意搪塞我,好让我往火坑里跳吧?”颜云安放下搅拌勺,金属和白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靖宁一窒,“当然不是。”她略微斟酌着,说道:“颜董事长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了?合作讲的是两厢情愿,如果颜董事长有意去参与,我们一定尽力帮忙。毕竟颜董事长深明大义,比那些只看得到钱的人强得多。现在怀疑是我们提前下套,实在没有必要,假如我们真有颜董事长设想的本事,何至于眼看着国土沦亡,落魄至此。”
她端起咖啡杯,漫不经心地盯住颜云安。“您说是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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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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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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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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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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