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停下!给我停下!”
乔伊斯·安德烈惊怒地吼叫。
他焦急地摆动着身躯,想要离开马背、想要冲出这该死的法阵结界阻止那些人,但他做不到……魔法陷阱的时效还没结束,他和他的马都无法离开原地半步,而他的声音也无法被结界外的人听见。
手持利刃的私兵们保持着那散漫的、只要来几个懂得配合的骑兵就能轻易冲散的松垮垮队形,从法阵结界旁边经过。
“这些个玩意儿还真够能跑的,居然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
“我可受够了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了,赶紧把事儿办完回去喝两杯……”
安德烈双目发红,双手和面皮皆因过度震惊和愤怒轻微地颤抖起来。
哪怕安德烈自懂事后接受的只是狭隘的、只朝“上等人”开放的礼仪、尊重和骑士精神,人生百多年岁月中从未想到过要去在意过那些不体面的下等人,但至少,安德烈并不是一个能对“听得见的哭声”视若无睹的人。
他先后两次看到过那些织户区的平民,甚至还记住了其中几个人的相貌,要让他坐视这些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下惨遭屠戮而不动容,安德烈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任何只要稍微有一丁点儿人味儿的人,也都不可能做到。
“……黑魔法师!”
捧着书本悠闲地翻动着的杨秋,略微抬头,迎上目眦欲裂的骑士。
“你为什么要冲我发火,年轻人?”杨秋微笑着道,“对遭遇悲剧的人袖手旁观,这样的事,在场有哪一位敢说自己没有做过?”
“胡说八道!”
“一派胡言!”
同样为法阵结界外的变故惊怒交加的护教士们,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
“好吧,那就让我换个说法……”杨秋依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仍然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一百多年前,我在拿巴伦大陆各国游历时,每经过有一定规模的城镇,就会停留一阵子,做个小小的社会调查。”
“够了!黑魔法师,快阻止他们!”安德烈吼道。
杨秋不理睬旁人,只把视线集中在对面的黑袍苦修士脸上:“……什加公国的王都,是有着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我当然也在该地进行了我感兴趣的调查——这个调查的主题是,年收入上万金币以上的体面人家,平均几年死一个仆人?”
一直沉默地与杨秋比耐心的黑袍苦修士,眼皮不由得一跳。
惊怒交加的护教士们,惊愕得一时间忘记了叫骂。
杨秋依然不在乎他们的反应,自顾自侃侃而谈:“就我的调查,年收入能达到这个数目的人家,至少需要子爵爵位,还必须是拥有实际领地和领民、又或是在公国官方机构中担任高位的绅士。”m.χIùmЬ.CǒM
“我想办法与这些体面人家的看门人、采购男仆攀交情,套取信息,调查下来的结果是……财富更多来源于领地税收、庄园或种植园产出的人家,几乎每年都有仆人发生‘意外’。”
“财富更多来源于兴办产业,比如建学校、经营纺织业、榨油、盖工厂、又或是经营别的手工业的人家,以及明面儿上的官方收入的人家,这个频率就要低一些,平均下来大约两到三年才会发生一次‘意外’。”
“更有意思的是……在我归类总结了多位服务于不同人家、因类似的‘意外’殒命的仆人来历后,我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杨秋凉凉地笑了下,“这种会频繁发生在不同大户人家家里的、会导致健康的仆人丢掉性命的‘意外’,往往并不会发生在那些世代服务于主人家的世仆身上。”
“诸位中大多数人应当是体面人家出生,即使不像那些年入万金的人家仆役成群,几个仆人也是养得起的。不知你们家中,又或是你们家的亲友、邻居家中,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呢?”
杨秋将手撑到扶手上,手背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黑袍苦修士:“相比起诸位极少接触到的失地农民,服务于有钱人家的仆人应该是距离诸位最近的平民了。到这个时候才来表达诸位对底层的关怀怜悯,不觉得引人发笑吗?”
黑袍监察罗威尔,紧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此时,法阵结界外,他们看不到的丘陵后方,传来凄厉的、惊恐的惨叫声……
虽未表现出来,但确实已经有些怀疑人生的罗威尔,于腹前交握的双手一颤。
“——够了!”心理防线早已崩溃的骑士安德烈绝望地叫道,“不必再证明你更加正确了,黑魔法师!做点什么吧!”
杨秋这才终于想起来要搭理这个可怜的卡摩尔骑士,他依然保持着那副气死人的不紧不慢态度,对安德烈微微一笑:“不要心急,年轻人,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只需保持安静,观赏一场或许会很别开生面的战斗就行。”
话音落下。
这群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护教士,便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些两分钟前才刚杀气腾腾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贵族私兵,惊叫着、惨嚎着,连滚带爬地倒了回来……
安德烈:“??”
罗威尔:“??”
所有只能勉强转动上半身的护教士们:“???”
紧接着,怪异密集的“嚓、嚓”声与乱哄哄的哇呀乱叫声同时传来,一大群披甲持刃的骷髅,像是饿坏了的狼群看见肥美的猎物那样,疯狂地从丘陵后面追了出来……
“wowakakakaaaa——!”
“叽里咕噜!!”
“kualalumpurkualalumpur!!”
安德烈:“??”
罗威尔:“??”
所有只能勉强转动上半身的护教士们:“???”
“ah!yawakakaka!”
有骷髅看到法阵结界中的两方,像是很惊奇地指着他们呀呀怪叫。
但即使如此,这些骷髅也没有停下追击的脚步,依然执着地撵着那些贵族私兵狂追不止。
嗯……护教士们听不懂,杨秋当然听得懂,这帮嚣张的第四天灾正指着他的鼻子,喊着“我靠老杨在这”、“吗的这个装逼犯跑战场上看书”、“老杨是在见老基友吗”、“我靠那个黑衣服的小白脸npc好帅”……之类的话。
黑袍苦修士再也没法保持镇定,满脸惊骇地站了起来。
有个仓促逃窜的私兵正好在距离黑袍苦修士不远的地方摔倒。
几只骷髅迅速涌上来将这个倒霉蛋摁住。
罗威尔不由眼皮一跳。
……想象中的血肉横飞没有出现,将这个倒霉私兵摁倒的骷髅们,居然……非常齐心协力地、效率极高地脱起这个私兵的装备来……
带护心镜的半身盔甲首先被脱掉,接下来是以绑带固定的护腕,插着随身匕首的腰带,甚至是橡胶底的高帮皮靴……都被这些骷髅们麻利地搜刮一空。
罗威尔:“……(°△°)”
这还没完,这个被脱走所有装备、只剩下衣物在身的倒霉私兵,又给这些骷髅们用一种很奇怪的塑料带子绑住双手拖走……
抢到装备&抓到人的骷髅们,更加兴奋地发出“wakakaaaa”之类意义不明的吼叫声,撒开双腿发出更密集的“嚓、嚓”声、狂欢般地追击下一个目标。
“发财了哈哈哈哈!”
“我靠还有马!好多马!能抓吗?!”
“能抓也没用,鉴定术显示普通马匹咱们亡灵骑不了!”
“卧槽!”
不能靠“缴获”获得坐骑,玩家们纷纷表示遗憾,不过手头抓俘虏抢装备的动作是一点儿也没落下……
跟在圣教军骑兵队的后面进入塔兰坦外围清理一群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不需要太多人,再加上时间仓促来不及去雇佣正经的雇佣兵,所以这群私兵,其实是林恩子爵和卡摩尔的镇长带头、从各家种植园中抽出来的护院打手。
为贵族看家护院,算得上是天赋不够、又或是没有机会成为职业级强者的好勇斗狠之徒最好的归宿;虽然这类人的战斗力跟正经的职业级没得比,但收拾个把个闹事的屁民、揍揍不老老实实干活的农夫农奴,本来也不需要多高的战斗力。
就算是贵族之间产生龃龉要打领地战,平时就好吃好喝地养得膘肥体壮的护院打手,拉出来也比仓促间征用的民夫好使。
简而言之……这群私兵要丢到正规战场上只是炮灰的命,想进商队混饭吃只能当力夫,但在小地方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地干干欺男霸女的活儿,还是能顶事的。
要是单对单地跟刚完成转职的玩家单挑,胜算也不能说低。
奈何,现在这个时间点吧……正好是玩家们的在线高峰期,凡是“尸骨”给亲友带出来的玩家都上了线,两百多个披甲持锐的骷髅,打这群私兵三个围一个还能有富余……
更别提这群私兵从一开始就以为自己只是来对付老弱病残的,压根没有跟一群数量三倍于他们的骷髅大军交手的心理准备,连稍微像样的阵型都没理出来,摆着经典的挨打阵型一字长蛇阵就跟玩家们撞了个对脸……
总之,丫们输得不冤。
半小时后。
黑袍监察罗威尔,迈着僵硬沉重的步伐,回到杨秋给他的木椅前,缓缓地,一脸沉痛地坐下。
包括卡摩尔骑士安德烈在内的两百名护教士,集体静默。
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地逃跑的私兵们,被撒开细腿速度比他们快得多的骷髅全逮回来了。
所有的私兵都享受到了从头到脚只要能算得上是装备的物件儿全被剥得干干净净的待遇,一个个失魂落魄、魂不守舍地给绑着双手拖回来,被按着蹲到地上时,都没啥太大反应……
他们居然没有死。
这些可怕的骷髅,居然没有杀他们。
没错儿……因为这群只有对付手无寸铁的平民时才有心理优势的私兵们没想起来反抗的关系,他们居然没受多少伤……凡是鼻青脸肿的,都是自己摔的。
“确实很够别开生面吧。”杨秋笑着对坐回来的罗威尔点头。
黑袍苦修士:“……”
杨秋还没完了,又继续往罗威尔心口上插刀子:“邪恶的亡灵居然从正义的贵族军队手中救下了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不知黑袍监察有何想法?”
黑袍苦修士:“……”
安德烈硬着头皮开口为领导挽尊:“我们都承认……这种现实确实……但这并不证明你就永远都是对的,黑魔法师,只不过是……世间总会有出人意料的事儿发生,仅此而已。”
“何必说些你自己都并不确定的话来呢,年轻人。”杨秋淡定地道,“正如你之前指控我对某位爵士的残忍行为,而我认为我的行为应当证明这是我对无辜受害的少年所抱持的慈悲一样,残忍或慈悲,正义或邪恶,正确或错误,其实都只是人们以自身立场为出发点对同一件事作出的定义罢了。”
“邪恶的亡灵生物们劫掠了贵族军队的士兵,抢走他们的行头、将他们像猪羊一样捆起来,这样的行为,是邪恶的。但如果加上亡灵生物们因此而拯救了只能引颈就戮的弱者这个前置条件,这样的行为看上去又似乎是正义的。”
说到这儿,杨秋笑了起来:“邪恶,正义,说白了,只看人们怎么去定义。某个人永远正确,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证明你还没有成长起来,年轻人。我可从不标榜正确……老夫做事,只要问心无愧就行。”
安德烈侧过脸去,低下了头。
强烈的羞耻心让这个一百多岁的“年轻人”十分难堪……
一直沉默地观察着这位黑魔法师的黑袍监察罗威尔,终于开口了:“这就是……你的信念吗,杨,你追求的,是无愧的道路?”
“是啊。”杨秋坦然地道,“我年轻的时候体验过愧疚的滋味,不得不说,那真是让人极其难受。你知道的,罗威尔,施法者无法像你们苦修士那样以神明的神性为锚,将信仰的正神神职当做自身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行。施法者一旦对自己的坚持产生怀疑,那就离失控不远。”
“正因为认识到愧疚是多么危险的事,让自己问心无愧就尤其重要。”杨秋坦率地一笑,“你们所认为的我对某位爵士的残忍也罢,这些在你们看来污浊不堪的邪恶亡灵也罢,都只是做事的手段,只要目的是能让我无愧于心的,那究竟是残忍还是慈悲,是正义还是邪恶,都不重要。”
“我明白了。”罗威尔抬手制止对方,深切地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去好奇这位黑魔法师强大的秘密……就连他自己对这个疯狂黑魔法师的话语都产生了动摇,这种不亚于古神秽语的语言,实在不适合让护教士们听到,“卡摩尔的事,就此结束。安德烈?”
“……是。”安德烈仍然低着头,不肯让杨秋看到他难堪的脸色。
对方直接地表示出妥协态度,杨秋当然也不是非要在口头上争论出输赢的人,当即笑着表态:“能解除误会最好不过,罗威尔监察,下次有机会的话,欢迎你再来塔兰坦。”
好歹是以后要长期相处的邻居,杨秋当然不会跟圣教士军团把关系搞得太僵……
这是杨秋第二次意有所指地提起塔兰坦。
罗威尔当然听得懂这个黑魔法师的意思,深深地看了杨秋一眼:“……好。”
虽然这位黑袍监察对于杨秋无视精神污染的原理仍然存疑……但对方确实能够强行制造出充斥地狱之息的空间而自身不受影响,足以证明单人跟烈阳教会的疯子们纠缠多年依然毫发无损的噩梦屠夫,拥有足够让人忌惮的实力。
至于杨秋要怎么处理那些被他带到塔兰坦来的平民,和沦为阶下囚的贵族私兵……罗威尔就懒得管了,大不了之后将林恩子爵支付的开拨军费退回去。
带队离开前,罗威尔发现那些满口不知名语言的亡灵们围着垂头丧气的私兵大声吆喝着什么,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它们这是干什么呢?”有个白袍苦修士忍不住低声嘀咕。
杨秋说他尊重苦修士不是在扯白,很客气地对这位白袍苦修士解释:“没什么,只是拍卖而已。”
白袍苦修士:“……”
护教士们:“……”
罗威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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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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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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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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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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