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就茶叶那样,不像树叶也不像草叶。”
苏公子问:“可有什么与普通茶叶不一样的地方?”我说:“茶泡开了不都一个样么?”马公子我一向不是雅人,干茶能分出普通茶与碧螺春,泡开的分不出爷爷孙子。
苏公子分明没有认清我劳动人民的本质,问了我个更学术的问题:“茶色浅青碧青?”
我回想了一想:“绿的,绿里头带点黄。”
苏公子揉揉额角说:“不然就在扬州再多留几日,那位周知府再细细查查。”
苏公子这样说一定是周知府今天请我喝的茶里有蹊跷。我说:“可是那茶很金贵,清官知府买不起?”
苏公子眉眼神色里带了那么一层模糊:“按朝廷的俸禄,知府茶还是喝得起。只是……那茶当年止苏家茶园里出,家兄故后,已是绝品了。”
苏公子讲话向来如同老和尚给俗人讲经,浮皮表面掠过去,一肚子真话不可说。他越这样讲老子越明白里头有故事。有哑谜和尚也有阔论的禅师。此庙求不动,别处有山门。
苏公子回房睡觉,我出了房门,趁黑摸向裴其宣的屋子。刚到走道拐角,却听见拐角那头有人轻声说话,听声音是小顺与小全。
“……乱子怕又要大了。咱王爷这辈子,只跟个苏字过不去。当年是苏学士,后来是苏公子,还扯着那位苏二爷。”
“但凡断袖,且不提府里那十几位,一个裴公子,算是绝品了罢。不晓得王爷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我当日的话一准会应。王爷心尖上还只是一个苏公子,苏公子倒也真是个好人……”
…………
贴墙根听话越发听出一头雾气。我跺跺脚,咳嗽一声。小顺小全声音蓦的住了,电打一样弹到我跟前站着。我说:“本王找裴公子谈些事情。先下去睡觉罢。”
裴其宣打开房门,一双眼睡意惺忪将我一扫,笑道:“无事半夜不敲门,有什么事情请说。”明人面前痛快说话,我关门点题:“周知府请我喝的茶里面有文章罢?”裴其宣拢了袍襟:“文章不在周云棠,在王爷与苏衍之。”脸在我眼前凑近,潋滟漾开笑纹:“这壳子里如今,装的是哪个魂?”
关帝爷爷,裴其宣果然是个人才。居然连老子借尸还魂都猜着了。我干笑:“就我马小东这个魂,怎么来的你想听我就说。”
裴其宣桌边坐下,道:“这倒不急,日子久,可以慢慢说。你若想知道茶里的文章,我今天晚上尽告诉你。王爷的事情你倒也知道个大概,是从头听还是从半路听?”
大概?OOXX的传销贩子科长给老子的那点材料连皮都搔不到。我说:“从头。”
从头到尾曲曲折折讲到天将明,条理大概,一个傻兮兮的段子。
裴公子起头起的果然够远,从小王爷与皇帝的娘太后开讲。
老柴家的故事全都混帐里透着傻气。小王爷的爹上一个皇帝与现在皇帝的爹上上任皇帝做皇子的时候都看上了一个美人。美人嫁给了皇帝的爹当时的太子。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没出三年得了热病,挂了。后宫上下只有皇后肚子里有个没出生的孩子。皇帝临死前把弟弟叫到床头,说了一番据说能流芳百世的话,大概意思是,我把王位传给你,老婆孩子也一起托给你照顾了。
小王爷的爹有了他哥先帝的遗言,理所当然继承王位,理所当然顺便把大肚子的皇嫂给娶了,方便照顾。孩子生下来立刻立为太子,就是现在的皇帝。
现在的太后给老皇帝只生了小王爷一个儿子。当时在皇帝的亲儿子里排第十二位。据说小王爷从小聪明伶俐,很讨老皇帝喜欢。小王爷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皇帝开百官宴,顺便考究各位皇子的品行。当时的大学士苏文远讲了个故事。
一个老农去员外家送米,员外赏给他一个橘子。老农没舍得吃,晚上在炕头塞给了妻子。妻子第二天早上拿给儿子,儿子回房拿给儿媳,儿媳在厨房塞给小姑。农夫晚上回家,女儿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恭恭敬敬递给爹,老农一看,正是昨天那个橘子。于是对着橘子,涕泪直下。
苏学士问,那个橘子为什么又回到老农手中?
当时的诸位皇子皆低头沉思之,坐在二皇子膝盖上抽鼻涕抓糖吃的十二皇子小王爷张口就接:“橘子里下了毒!”
一言出举座惊。苏学士回家连夜写了十万字的奏折,说十二皇子品行堪忧,万不可予以重责,以免将来成为国家之祸。苏学士自知折子必定大大得罪皇后,不久便辞官回家。可怜小王爷从五岁起被一锤定音,从此后皇帝不喜。
柴容长大后不负众望,十三岁开始断袖,十五岁蓄养男宠。这一段老子在奈何桥上倒是晓得。养的第一个男宠就是当时年方十四的九皇子侍读裴其宣。
终于,小王爷折腾到一十六岁,老皇帝连日劳牍兼心力交瘁,崩了。太子登基。
然后就是小王爷查岁贡微服下江南,巡查玩乐两不放松,还带了若水公子同行。某一天与若水公子在一家茶楼里喝茶,靠窗的座上,看见了一个清秀少年。
小王爷的信条是有了好货绝不放过。何况那少年看衣着气度是富家公子,举止却甚是奇怪。茶水点心一概不要,只要了一杯白水。
茶楼里的小二报料,这位公子是苏家的三爷。苏家是徽州第一富商,自有茶园,哪里吃茶楼里的茶水点心。只是爱那位置靠窗的景致好,经常来坐一坐。一个苏字忽然勾起陈年事。小王爷转头向裴若水道:“当年那位苏学士,老家便是徽州罢。”小伙计接腔说:“据说苏三爷的亲叔叔,当年在京里还是个大学士。”小王爷道:“有趣。”
小王爷不费工夫把苏家的情况打探了清楚,也能当书来讲。苏老爷两年前病故,十七岁的苏家二公子接掌家产。苏二公子比苏三公子只大了近半个月。三公子与大公子是一母同胞。其母本是苏老爷的原配,苏老爷为了生意,又娶了江淮织造的妹妹。新夫人进门做大,原配倒成了偏房。原配生的大公子十五岁死于痢疾。新夫人与原配差不多时间怀孕,不幸原配又生了男孩;万幸苏三公子命大,生在二公子后头。
原配夫人生了三公子后不出月就死了。苏三爷自小在辞官的叔叔家长大。后来叔叔出门求道,方才回到本宅。苏二爷接掌苏家半年左右,新夫人也病故。苏家如今只剩下二爷与三爷两个主子。
小王爷第二回见苏衍之,是钦差大人的接风宴。柴容是微服,只说是明面上的钦差大人宋大人的亲随。苏家的二爷三爷都请来陪席面听戏。小王爷再见苏衍之心思越发坚定,苏衍之不擅长应酬,对钦差大人的亲随更不上心。但苏行止的眼睛是油锅里炼过的,席面上与小王爷抱拳一笑。点到为止,彼此明白。
第二天,小王爷直接杀到苏家。据说苏行止极不好应付。往苏家送礼的人如河里的鲫鱼,金条银票古董玩器样样皆有,从没人能送的苏二爷如意。小王爷与平常人当然大大不同,去苏家只带了一套子经校集。苏二爷顿时眉花眼笑。之后的十来天与苏二爷如何连络来往探讨谈判裴其宣不晓得。总之是谈成了,桌面上,苏二爷替苏衍之捐了个功名,顶了个参赞的名声进京。等进了王爷府,苏衍之才晓得上了贼船。可怜再也没下来过。
小王爷个畜生,苏二爷个禽兽!
苏二爷苏行止是个怎样的人,裴其宣说倒不好形容。从面子上看是个极和气的俊美公子,笑如春风。苏二爷的口头禅是十足地道。苏二爷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十足地道。生意做的十足地道,奸商当的十足地道,卖弟弟的缺德事干的十足地道。从书画古董到吃穿用度,样样都要十足地道。人但凡提到苏二爷,都说是彻头彻尾的十足地道。
苏衍之初被骗进王府,反应自然异常激烈。王府大夫的医术经苏公子半年磨练,突飞猛进。苏二爷做了两江总商,一手包揽岁贡。常进京来王府逛上一逛,苏二爷出手绝对十足地道,从上到下打点的皆大欢喜。王府里不断的茶叶玩器。琇書網
银钩是苏家的名茶。苏二爷第一次请小王爷喝茶,喝的就是银钩。茶叶弯如钩,上有白霜,所以叫做银钩。小王爷爱茶,苏衍之入府就是第一公子,小王爷一次当着苏二爷的面品评说:“衍之如茶,清雅澄透,平和冲淡。”
小王爷说苏行止:“苏二如墨,漆黑油亮,沾了渗,触了染。”
狼狈为奸总有分赃不均时,渐渐小王爷与苏二爷有了些芥蒂。约莫一年多后,小王爷与苏行止喝酒,不知道哪里言语出了岔子。小王爷把苏二如墨念了一遍,从此撕破了脸。
权大的压得住权小的。小王爷翻开旧帐,压了岁贡的价钱,再往两江各地的知府衙门与织造衙门递个话儿。苏家的局面顿时艰难了许多。小王爷搁话说看苏衍之的面子,只要苏二爷低头赔罪,大家里子面子照旧。低头的没等来,倒等来一个消息——苏二爷去茶场收帐遇到大雨,风寒病转成伤寒,不治身亡。
苏二爷一死,苏家商号产业被下面人分个精光,树倒猢狲散。
我从裴其宣房中出来,回房小睡了两三个钟头。坐轿子去了知府衙门。周知府脊梁挺的笔直跪着,一副从容就义的神情。我说:“本王是来向你说一声,这就回京去了。你这个官做的不错。要坚定不移继续保持。”周知府勇斗权贵的戏开不了台子,一个人傻着。抢了探花郎等于侮辱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更等于煽同榜进士的耳光。禁种银钩,连这两个字都不能提的命令也纯粹是滥权□□。奈得住周青天说?
出了扬州城,直回京城,又过徽州。去苏府老宅子再转了一趟。祭拜了苏家祖坟又去摩云寺后给苏二爷的衣冠冢烧了两支香。苏公子卖了老宅子,钱捐给了摩云寺。高墙深院将变成破砖烂瓦。
苏公子说:“缘分尽了,随他去罢。”
青山一水尽,方外是浮云。
那天晚上我问裴其宣:“苏二爷真死假死?摩云寺后头是衣冠冢,没有棺材。”
裴其宣道:“你不晓得?苏二爷的尸骨不是被王爷一把火烧了么?王爷床头摆的青瓷花瓶里,装的正是苏行止的骨灰。”
这么说,发烧那天晚上,老子做的梦不是假的。
一下是我看着小王爷在挖坟,一下又是我自己在挖坟。新漆的棺材掀开了盖,露出苍白的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现在还记着,搂了僵硬的尸体在怀里,冰冷透心的凄凉。
苏行止的确是死了。
御书房里跪着同皇帝讨圣旨,天下禁种此茶,再不能提银钩两个字。
苏衍之与裴其宣后的十几位公子,一个一个模样,一个一个风骨,没有半个有半分与那个人相似的。
四月十三,正是周年。抢了恩科的探花入府,除了苏公子一杯加了料的茶,还另沏了一杯茶,霜白似雪,形弯如钩。
衍之如茶,行止如墨。
柴容个孙子。
弯如钩,碧入骨的分明不是平和冲淡的苏衍之,是十足地道的苏行止。
目光澄透,熙熙攘攘的席面上众人堆里一眼望过来,拱手一笑,云淡天高:“在下徽州苏二,苏行止,字征言。”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计较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随他到阴曹地府怎么闹去。老子求个明白,为的是日后通畅。个人且顾个人,其它深想了也累。
我晃着扇子擦汗:“趁天快赶路,这回过黄河再不坐羊皮筏子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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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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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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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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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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