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砚险些以为过往九年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现下梦醒了,自己在梦里所得到的一切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那么问题来了:梦里的人,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他面前这份奏报上所说的“今日才刚回京的忠顺侯”,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他梦里的人?
得到后骤然失去的落差让傅砚心底升起恐慌。
但还好,那枚由顾浮亲手为他戴上的耳坠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触碰到了他的脸颊,让他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过往并非只是一场虚构的梦境。
他将耳坠摘下,缠绕着金丝的血翡坠子鲜艳且剔透,这块血翡是顾浮从瑞阳长公主那换来的,金丝是她去军造司找副掌司顾竹,学了点镶嵌手艺的皮毛后,自己一点点弄上去的。
就像自己会为了给她准备每年的生辰礼物,耗费大量精力物力一样,顾浮对送给他的东西,也是格外上心。
傅砚低头,薄唇轻触那块鲜红的翡玉,心底稍安。
所以记忆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九年前顾浮诈死从北境回京的那一天,而九年前的自己不见踪影,很大可能是和他对调了处境。
傅砚努力回想九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围栏边:如果没有记错,今晚“他”将第一次与顾浮产生交集——用那把落日弓。
当时也就罢了,毕竟他们那会儿不认识对方,他发现有可疑的人在宵禁期间外出,自然是要将其捉拿,下手不留丝毫情面。
可如今他知道顾浮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甚至还会成为自己往后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他当然不会再用弓箭对付她。
傅砚坐在围栏边,拿着千里眼静静等待,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福德街某户人家的屋顶上。
傅砚拿起千里眼,看着比记忆中要稚嫩些的顾浮从屋顶上跳下,过了许久后又跳上屋顶离开,看方向应该是要回曲玉巷顾家。
这个时期的顾浮与九年后相比,多少还是有些差别的,九年后的顾浮气质上要沉稳许多,因为不用再假扮男人,样貌更加艳丽张扬,美得像把刀,能杀人。
当然现在的顾浮也很好,英气、肆意,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锐利的锋芒挡都挡不住。
但有一点顾浮从没变过,那就是喜欢调戏他。
顾浮总说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得百毒不侵,甚至还学了不少。
可傅砚却觉得,自己学得再多也比不过顾浮,顾浮都不用说话,光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就能叫他心动不已,稍一开口,便能让他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事物。
傅砚舍不得拿弓箭引起顾浮的注意,本想着这次怕是要错失“初见”。
却不想顾浮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张望了一下四周,回头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顾浮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感官敏锐,所以她确定有人在看着她。
于是她停下脚步,试图找出那个在暗中窥视自己的人。
最终,她将目光落到了宣阳街那座高高的祁天塔上。可惜此刻她距离祁天塔太远,手边又没有“千里眼”这样的辅助工具,所以看不真切,只能看见祁天塔在夜色下的大致轮廓。
顾浮站在屋顶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也不大确定,但好像看到了疑似千里眼的琉璃镜片在月光下的反光,反光旁还有一点极小的红色星芒,时隐时现。
就在顾浮想着要不要靠近祁天塔确定一下的时候,巡街的武侯发现了她。
顾浮只能将那道奇怪的视线抛到脑后,尽力甩开追赶她的武侯,安全回到家中。
到家后,说好要她洗完澡才能上床睡觉的穆青瑶看见她身上那一道道疤痕,难得忍下了自己爱干净的毛病,叫顾浮先睡,明早起来再洗。
可熄灭烛火之后,床帐内再一次响起了顾浮的声音——
“祁天塔现在是谁在住?”离京五年的顾浮不确定地问。
穆青瑶困得眼睛睁不开,顿了许久才回道:“国师。”
顾浮:“那……”
穆青瑶在被子下踹了顾浮一脚:“睡觉。”
顾浮只好闭嘴,心想:找个时间去祁天塔看看好了。
……
傅砚心情不错。
顾浮昨晚看向祁天塔的表情让傅砚知道,她定会找个时机来祁天塔看看,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
可见他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哪怕自己不对她拉弓射箭,她也会注意到他。
但也因为他没对顾浮射箭,顾浮并未特地跑到祁天塔下,导致英王被他所伤,所以皇帝也没有像记忆中那样,在第二天早上过来找他。
不过下午的时候,皇帝派了李于铭过来,召他入宫。
这点倒是和傅砚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而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皇帝这次召他,是为了同他商议有关忠顺侯顾浮回京后的安排,可记忆里的他拒绝了皇帝的传召,没有入宫。
后来皇帝不止一次拿这件事调侃他,说他当初拒绝的这么干脆,请都请不来,谁能想到最后他会和顾浮结成夫妻。
重来一次,傅砚跟着李于铭入了宫,还在皇帝提及顾浮的时候说:“陛下不是总叫臣早些娶妻吗?陛下觉得,忠顺侯如何?”
吓得皇帝差点叫了太医。
确定傅砚是认真的,皇帝不安道:“那朕这就下旨为你们赐婚?”
傅砚想了想:“还望陛下能再等等。”
傅砚知道这个时期的顾浮最烦有人给她安排亲事,所以他同皇帝商量,表示不需要立马赐婚,也不需要暗中做什么手脚阻止顾浮去相亲,只要皇帝记得这事就行。
闻言皇帝反而放下了心,觉得傅砚是另有打算,而不是真的要娶顾浮。
五天后,顾浮参加了临安伯爵府的诗会,在诗会上威胁自己第一任相亲对象退亲,并救了落水的穆青瑶,回府后还让自己府里的秘阁探子替她呈递奏折,找皇帝告御状。
于此同时,那只赖在顾府不走的鸽子,以及诗会上写顾浮的诗,被一块送到了傅砚面前。
那只鸽子倒是十年如一日的圆润,一碰到他就僵硬得跟石头一样。
反倒是那首诗,傅砚完全没有印象,但因为是写顾浮的,他便看了一眼——
香袖云鬓朱门进,霞杯宴池映碎妆。
凛风骤起撞垂帘,如闻瑶台仙人叹。
傅砚觉得这诗同顾浮不太搭,便修改了后两句——
香袖云鬓朱门进,霞杯宴池映碎妆。
不知娇娥贪烈酒,寒衣铁骑黄沙烫。
傅砚改完,隐约想起自己当初好像也把这首诗给改了,但他没想起来自己当时将诗改成了什么样。
改完诗后,一花上来禀报,说下头来了个人,手上有他亲笔写的书信。
傅砚知道那人是他师兄司涯,因为回到九年前的第二天他就给师兄写了信,只是他没想到师兄来得这么慢。
一花将司涯请上楼,端来热茶和点心。
司涯上来时还好好的,看到傅砚后脚步一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司涯的反应被傅砚看在眼里,等一花退下,傅砚问司涯:“师兄可看出什么了?”
司涯呐呐道:“不对啊,按照我的推算,你不该两天前就回去了吗?”
傅砚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司涯把他夜观星象,看到时星逆转,但三天后就会换回来的事情告诉傅砚。
傅砚蹙眉:“为什么换不回去?”
“大约是因为你不想?”司涯这话说得非常小声,因为傅砚脸上根本没有一点不想回去的意思。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司涯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另一个你。”
傅砚怒从心头起。
他忍着不去接触九年前的顾浮,结果九年前的自己赖在九年后不肯走,想要夺走他的一切。
做梦!
“还有别的办法,能让我回去吗?”傅砚问司涯。
司涯:“强行送你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和他之间必会死一个。”
傅砚脸色阴沉:“那就让他死。”
司涯头疼:“你别对‘自己’这么狠啊。”
傅砚没有松口,司涯费劲劝了好几天,才知道傅砚之所以这么恼怒,是因为九年后的他早已娶妻生子。
难怪这么生气。
但司涯还是劝傅砚:“那就更不能让他死了啊,他若死了,这个时间的弟妹怎么办?你要她跟别人成婚生子?”
“她若不想成婚,没人能逼她。”傅砚说,但傅砚还是因为司涯的话,忍了下来。
就这么忍到第十天,那天傍晚,傅砚靠在围栏边,算了算日子。
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夜了,也不知道顾浮会不会像他记忆中的那样拎着一坛子酒来找他。
若她来了,自己该怎么同她相处,是伪装成九年前的自己?还是该怎样就怎样,照着自己如今的性子来?
可比起这个世界的顾浮,他更想见九年后的顾浮。
——想她了。
傅砚将来到这里后就摘下的耳坠重新戴回到了耳朵上,下一刻,沉沉暮色与祁天塔上的风景突然消失无踪,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座他十分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景色的院子。
清晨的凉风拂过他的脸颊,耳边是清脆的鸟鸣,以及九年后的顾浮的声音——
“……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们也不是夫妻,我的丈夫是傅砚,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望昔,我只要他。”
显而易见,顾浮狠下心将九年前的自己赶走了。
傅砚丝毫无法体会另一个自己的难过,他愉悦地走向顾浮,将背对着自己的妻子拥入怀中,肆意而又亲昵地咬着她的耳朵,表示自己喜欢她刚刚说的那句话,还想再听一遍。
但是顾浮并没有如他所愿,顾浮转身抱住他,两人久违地交换了一个深吻,让微凉的清晨染上难耐的炙热。
——可惜没下雨。
将傅砚压到床上时,顾浮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
然而思念带来的折磨足够成为比雨天更好的催化剂,很快她就被席卷而来的情潮所淹没,再也没法去想别的事情。
红色耳坠在傅砚的脸颊旁不停晃动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停下。
顾浮缓缓回神,抬手摸了摸耳坠,声音沙哑地提议道:“下回弄个会响的吧,铃铛怎么样?”
傅砚无有不依,脑袋直往顾浮颈边蹭。
顾浮摸摸他的后脑勺,问:“没完了?”
傅砚闻言,抱紧了她,说道:“太想你了,浑身都在想你,真想就这样死在你身上。”
这大概就是青出于蓝吧,顾浮扶额,脸上却忍不住带出了笑意。
一整个早上都没看见爹娘的顾渊跑来主院,被一叶拦下后得知爹娘还没起,只能乖乖牵着一叶的手,去别的地方玩。琇書蛧
一大一小两个人踩着石板路朝花园走去,隐约间还能听到渊儿学着大人的口吻,忧心忡忡道:“爹娘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赖床,这可怎么办啊。”
……
回到九年前,祁天塔外暮色依旧,若非实打实过去了十天,傅砚差点以为过去十天不过是自己走神时候的幻想。
片刻后,司涯跑上楼来,看见傅砚开心道:“回来了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傅砚反应平静,等司涯兴奋完了才问他为何会在这里。
司涯便把另一个傅砚写信叫他过来的事情和傅砚说了,还很没眼色地凑上来打听:“弟妹那边,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提亲?”
傅砚垂眸,想起顾浮转身后的背影,过了片刻才道:“再说吧。”
再说?
你不肯回来不就是因为贪恋九年后的妻儿吗?怎么回来了又说“再说”呢?
司涯哪里知道,傅砚被九年后的顾浮伤了心,即便知道顾浮是为了另一个自己才故意说那些话,他还是过不了心里的坎。
所以哪怕夜里睡不着,他依旧没叫秘阁的人帮他去请曲玉巷顾家的二姑娘。
一晃眼就到了除夕。
傅砚从宫中回来,换了衣服坐到桌前,翻阅桌上堆成小山的奏报。
然而看了许久,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今日在宫里,皇帝和他提起了顾浮,还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用赐婚。
傅砚这才知道,九年后的自己对皇帝说他要娶顾浮。
傅砚突然就对另一个自己产生了厌恶之情,还忍不住想要嘲讽他:怎么九年后的顾浮还不够,他还要把九年前的顾浮一并抢走吗?
带着气的傅砚回绝了皇帝,表示不需要赐婚。
——真的不需要吗?
傅砚想着,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响动,他起身拿起落日弓,躲到了墙角光线昏暗的位置。
他准备将来人射杀,然而对方的模样让他呼吸一滞,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顾浮放下酒坛子掠到他身前,将他压制在了墙角。
落日弓摔落在地,傅砚看着顾浮,冷声道:“放手。”
“不放。”喝了点酒的顾浮以为傅砚不认识自己,便被想要玷污神明的本能冲动所驱使,凑上前去,像个登徒子一般在傅砚耳边极尽暧昧地说了句:“你身上好香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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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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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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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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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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