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经历的事情像梦一样,变得恍如隔世。
顾景愿打量了一周自己的房间。
并未发现任何多疑的迹象。
那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没留下任何痕迹地离开……
他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顾景愿闭了闭眼。
眼睛还是有些酸痛。
那不是梦。
若本身是梦,他又怎会那样轻易入眠……
“曜阳?”荣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今日怎么比我醒得还晚?没事吧?……我进来了啊。”
荣神医的声音在外响起,不一会儿,木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内部打开,一身青衣的荣大夫出现在门口。
顾景愿说:“荣兄请进。”
荣清并没有进屋,只是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曜阳昨日睡得还好?”他问。
顾景愿与往常一般点头道:“还行。”
昨夜虽然睡得时间不长,但也好歹睡了一个整觉。
因此,他气色比起前几日来,竟也好了许多。
只是看着又有些心神不宁。
先前荣清要他去洗漱,一张脸他洗了快半个时辰才洗完。
而后他们一起在院中吃早午饭,吃到一半,顾景愿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表情又变成了一片空白。
“曜阳?”荣清不解地问:“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顾景愿忙回过神,摇头。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说:“只是有一位朋友,从前我一直以为他……”
当初没有来帮我,是因为他刚刚即位,也一样孤立无援。
后面的话,顾景愿两片薄唇抿紧,没说出口。
他思绪飘回到过去,十四岁分化、和弟弟一起被带到父亲身边,做检验的那个时候。
在此之前,他和弟弟的身份对外界来说都是个秘密。
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天阴人。
而对于与西域相近的北戎来说,貌美的天阴人是珍贵的宝贝,但若是……诞下的孩子中有极阴之体,那便是不祥之兆……
那个孩子,一定要被杀掉。
相反的,若所诞之子是并非极阴之体,则不会有丝毫影响。
无论是貌美的女儿还是预示祥瑞的极阳之体,在当地都是一个好的兆头。
他们的母亲便是生了一对男孩儿。
天阴人十几岁时会发生一次分化,在那之前,他们与普通小孩并没有什么差异。
他和弟弟便是被养在外面,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判决的那一天到来。
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顾景愿也一直过着与王子无异的生活。
吃穿用度,习武射猎,王宫里的兄弟姐妹们享受什么样的待遇,他与弟弟也同样享有。
那些年父亲还会经常去看望他们。
他坐过父亲的骏马,经常被父亲抱在怀里、举过头顶,父亲对他与弟弟一直都抱有很大的期望。
他们的母亲早在他们很小时便病逝了。
曾几何时父亲对于顾景愿来说意义非凡。
即便父亲的王宫里,其实还有很多子女。而父亲对他们每一个都很好。
但顾景愿觉得无所谓。
为了博得父亲的喜爱,他可以不断练习。
一直练习。
直到做到最好为止。
北戎比大宜还要看重武力。
父亲只喜欢他们骑马狩猎,与人搏击,不喜他们去读中原地区的诗书典籍。
他便不读。
父亲喜欢男孩子有阳刚之气,他便日夜辛苦练武,即便面容越长越偏向于俊秀,即使顾景愿也极喜欢这种俊秀。
可十四岁之前,无论是比武还是单纯搏击、弯弓射箭,王宫中都并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但一切都在那一天变得不一样了……
一滴血液落入魔根花汁中,变成了蓝色,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若那滴血没有变蓝,他大抵会有个名字,叫程曜阳。
顾景愿如今也无法想象,前一刻还亲厚待他、称赞他的父亲,为什么转瞬间就变了一个人。
父亲笑着抱走了弟弟。
那是顾景愿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记忆里他似乎是睁圆了一双眼,无比惊慌地,看着父亲与弟弟逐渐变远的侧颜。
……
在那之后,等待他的,便是被丢进一个冰冷的房间里,直到被处死的那一天。
……
后来就是漫长的逃亡。
活下去的本能驱使着他去想很多法子,试图逃走。
第一个,他便想到了那个昔日跟他玩在一起,如今已经是大宜皇帝的龙彦昭。
只是好不容易递出去了消息,他却没有等到对方的支援。
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猜到了对方一定是不方便、能力所限,所以当初逃跑、被追杀、九死一生的时候他不怪他。
也不怨他。
只是那时候太冷了。
天地间总有飘不尽的雪花。
仿佛他的感官和知觉都被寒冷的坚冰冻住了一样,很长时间,顾景愿都什么也想不了。
无法思考。
对外界亦是一无所觉。
他不怪他。
真的不怪。
只是在那段黑暗的、看不见光亮的日子里,昔日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淡了许多。
他们还被顾景愿记得,但存在感又是那么薄弱。
除了……
所有人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以至于后面来到了大宜,龙彦昭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个皇帝。
一个曾经的关系淡到不需要刻意记得、特别相认的皇帝。
白月光之说,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嬉闹而已。
——太后不喜皇上留后,于是朝中没什么势力可以依附的皇上便说他只喜欢程启。
如此而已。
但他并不知道龙彦昭那时候竟然是那样惨。
他也不知道原来皇上还一直都记得那件事。
……
他不知道龙彦昭已经尽了力。
…………
莫名的,顾景愿的眼眶有些发热。
……不管过去的事情如何,至少有一个人还在真心惦记着他。
他从未想过,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里,他也能够在一个人的心里留下痕迹。
或许这便是不虚此行了吧。
“曜阳……”
听见荣清的声音,顾景愿猛然回神。
荣神医不放心地看他:“你今日好像特别不开心啊。”
“没有。”顾景愿轻轻地笑:“今天很开心。”
“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了。”
“对了。”他又说,“明天我便启程去南部了,这几日多谢荣兄关照。”
“……明日便走?”荣清愣了一下。
“可是距离杨晋的忌日,还有一段时日啊?”荣清望向他:“你原本不是要等祭拜完杨晋之后再离开吗?”
“不等了。”顾景愿摇了摇头。
他猛眨了两下眼睛,唇角轻微上扬,含蓄地笑道:“他是豁达不拘小节之人,原本就不看重这些。”
顾景愿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到正午,不适合祭拜了。
如若不然,他都想今日就去,今日就走。
……既然已经得知龙彦昭真的将他放在心上过,那他就更加不能留在此处了。
如果说先前只是隐隐觉得皇上对他动了情,转念又联想到曾经他们之间的过往,觉得皇上纵然深情,但也不会失了理智,所以也没有多么紧急地离开此处。
那么现在既已知晓皇上的真实秉性,他才应当立即离开。
——无论龙彦昭到底是否喜欢过阿启。
也无论他又是否喜欢上了顾景愿。
皇上好不容易除掉了顾源进,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未来光鲜明媚,不可限量。
而他,一个没有姓名的人,还拥有着一副空荡荡的、象征着不详的躯壳。
着实不该留在这里,再有所牵扯了。
中午的时候,荣清被村民临时请下山去看诊。
有药苗需要定时浇水,顾景愿便没有与他同去,而是独自留在山上看管药苗。
也是这个时候,院子外多了一小队人马,声势浩大。
至少对于感知敏锐的顾景愿来说,已经足够引人注意了。
顾景愿站起身。
鲜红的衣袍在猎猎的山风中飘荡,他看见了对面的程阴灼。
鼎盛的阳光里,一笑起来便能与日月争辉的程阴灼对他挑起唇角:“好多年没见了,二哥。”
.
程阴灼受的伤不重,这几日也早好了。
只是大宜皇帝一直拖延不肯发兵,让他感到十分烦躁,也有些不安。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走这一遭。
程阴灼走进了院子里,动作自然地坐在顾景愿身旁的摇椅上,“二哥的生活好生逍遥自在,真是令臣弟羡慕呢。”
顾景愿站在一旁,垂眼看他。
视线自然落在他眉骨上的那道白疤上。
程阴灼也在看他的。
对望了一阵,还是程阴灼先笑了出来。
“怎么多年没见二哥待我竟如此生分了?难道你还在怪我?可是当年……我也不敢抵抗父亲,那天我也被吓坏了,你被关起来的时候我还向父亲求了情……”
顾景愿打断他:“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我就知道。”程阴灼展颜。
他笑起来的确十分明媚。
金丝笼子里生长的金贵皇子,又是降临在北戎的祥瑞,容貌更是绝世无双受人追捧。
五官都是张扬伶俐的,眉目飞扬,笑起来自然活力四射,青春阳光。
程阴灼突然抓住了顾景愿的衣袖。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变成了恨念:“可是二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过的其实并不如外人想象的好。”
“你走以后,父王的身体也不好了。太子仗着自己从小是在王宫中长大的,有更多接触众臣的机会,便趁机拉拢朝臣。父王虽名义上喜欢我,却也纵容着太子。我……我敌不过他。”
程阴灼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轻轻嘟起嘴巴。
明明是一张相似的容颜,但那却是顾景愿永远不会做出的表情。
可落在程阴灼的脸上,又显得那么可爱,那么无辜惹人怜惜。
他便用这副表情对着顾景愿。
“二哥,从小到大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你待我最好了,所以……这次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一直都知道你还活着,听说你在大宜过得很好,还跟你的龙四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又多高兴。”
“二哥你放心,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身份,要龙四借一些兵给我……只要他肯,我马上就走,绝不出现在你们之间。”
“所以我的好二哥,你再帮我想想法子,你最了解他,到底该怎么让他同意呢?”
顾景愿任他摇晃着自己的袖子。
等程阴灼全部说完,他才轻轻地将衣袖扯出。
“皇上并非不帮你,只是需要你答应他一些条件。”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轻轻睨了眼自己活泼可爱的弟弟,顾景愿面无表情地说:“只要你答应他,便可以借兵。”
“……你怎么知道他要我答应一些条件?”
程阴灼收起刚刚委屈巴巴的表情,改为狐疑地看着顾景愿。
“我听说你离开大宜朝廷好几天了,二哥……你还是像以前那样聪明。”
他站起来,绕着顾景愿走了一圈:“话说回来,你离开朝中是因为躲我吗?你为什么不向龙四说明你的身份?”
顾景愿垂眸站着,并不回答。
他经常这样沉默,便给人深沉之感,看起来高深莫测。
程阴灼却是欢脱的性子,学不来顾景愿这个。
因为学不来,因为这样的二哥总是被人称赞,所以他极不喜欢这样的顾景愿。
但他毕竟有求于人,于是还是深吸口气,继续眨眼:“那你知道龙四他要我答应他什么吗?”
“两国三十年不开战,还要每年都给大宜进贡……若我答应了,即便做了北戎皇帝,岂不也是个千古罪人了?”
顾景愿说:“那你便不要答应。”
程阴灼:“……”
顾景愿认真看着他:“想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闻言,程阴灼不禁嗤笑了起来,换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呀,你误会了,二哥。我是在为你难过。你说说,当年你为了救他,毁了容、眼睛差点没瞎掉不说,一条命都差点儿没了。他呢,如今却要跟我讲条件……你知道吗二哥,全天下都说他喜欢我,我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还有当初听说他收藏了我的画像,笑死人了。现在他更是分不出你我,你说就这样一个负心渣男,你还护着他做什么呢?”
他很显然是要挑开顾景愿与皇上的矛盾,但顾景愿并不为所动。
他只说:“我并非护着他,只是就事论事。”
“那!……”程阴灼气道:“那我这就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带兵杀了太子,再做一个千古昏君!”
“那是你的事。”顾景愿的表情依旧很淡,显然也并不因此而心生波澜。
程阴灼开始怒了。
他叫道:“程启!……别忘了,你可是北戎人!你忘了父亲以前是怎么教诲我们的了么!好不容易,你结识了如今的瑜文帝,他还对你有点感情,你不加以利用也便罢了,怎么如今你却处处都在替大宜说话!”
即便对方提起这些,顾景愿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眨了眨眼,平静地说:“从被关起时起,我就不是北戎人了。”
“父亲……大抵也不想让我承认自己是北戎人。”
“你……”程阴灼顿住,恍然意识到站在程启的角度的确是这样,他恨北戎都来不及,不迷惑小皇帝与北戎为敌便已经不错……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帮我了?”程阴灼咬牙问。
“不是不想帮,是帮不了。”顾景愿直视着他的双眸。
“瑜文帝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昏庸。”
“呵……哈哈哈。”程阴灼突然笑了起来,他甚至拍了拍手掌,说:“我知道了。”
“我懂了,程启……我说嘛,逃出北戎以后你怎么到大宜做了谋士,不仅任劳任怨地帮他,还上了龙四的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程启。”
程阴灼再次单纯地冲他眨眼:“龙四在那方面上很厉害吧?”
“把你弄舒服了?”
“……”
“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害羞了?你是极阴之体嘛,就是会喜欢被人弄的,克制不住我理解。二哥,没什么的,弟弟我都理解。”
顾景愿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变得有些发白。
“只是这般想来,你在北戎经常去找他玩儿,是不是看上他了?他那时候长得的确是俊,也高,就是太落魄了……那你看上他什么了呢?怎么别人都喜欢欺负他,就你帮他?哦哦哦我知道了,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早看出他日后会在床上……”
“程寄。”顾景愿发白的嘴唇,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他打断了他的话。
他少有这般严肃冷厉的时候,乍然间目光如炬,眼神如刀,单是看了程阴灼一眼,便叫对方不寒而栗。
程阴灼在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生生后退了一步。
“……”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程启面前有一瞬间落入弱势,程阴灼立马不自在了,几乎暴跳如雷。
“呵,吓唬我?程启,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我打不过的程启吗?不,你不是了!看看你这身子吧,喝了父皇赐的那碗药,一身内力武艺化去……“
他捏了捏顾景愿的手臂:“你这身子骨,早练不了武了吧?”
“……”顾景愿面色变得更白。
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看见这样的他,程阴灼方才感受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从小到大他都比不上程启。
才华武艺机敏程度……但凡是有程启在的地方,父王和母亲便都看不见他。
然而程启并不知道。
他活得是那样张扬鲜烈,恣意横行。
他总像是一把钢刀,遇见什么挫折便会一刀劈过去,从不迟疑,没有畏惧。
他坚强,勇猛,是所有孩子中最出色的一个,永远都那么喜欢引人注目。
可就是这样的程启,有一天不也还是重重地跌落了神坛。
程阴灼原本还指望他会帮忙,但一想到过去他生活在程启阴影里的岁月……
镇南王露出了一个如过去程启一般的恣意笑容。
他说:“二哥,你知道父亲死的时候说了你什么吗?”
顾景愿闻言睁开眼睛,再次望向了他。
程阴灼笑嘻嘻地说:“他什么都没说。”
“所以知道了吗程启?他一个字都没提到你。”
顾景愿依旧面无表情。
程阴灼却继续道:“第二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后来父王变得最喜欢我了吗?”
也没指望顾景愿会做出回应,他笑道:“因为我学会了说好话,哄他开心。没想到吧二哥?咱们那个处处要求我们出类拔萃的父亲,到了晚年,最喜欢的竟然是会撒娇的儿子,哈哈哈哈……”
“可惜呀可惜,即便你知道了,你也学不会。过刚易折啊程启。你只会拿第一,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命运便是如此,如果你学不会转弯、学不会服软,那便只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程阴灼无比开心地笑了起来。
顾景愿却只是腰背挺直地站着,垂眼听着他说。
末了,程阴灼又贴近他、教育他说:“所以二哥,你觉得我冒充你很卑鄙吗?我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等他笑够了,顾景愿才开口说:“你冒充我的确不光彩,但那是你的事。可我还是要劝你尽快离开这里。皇上他并不傻,你无法一直冒充我。”
“怎么呢?”程阴灼并不以为意。
事实上他没想到,自己都如此说了,程启竟然还不生气。
……他以前也是这样。
明明是最过分嚣张的性格,偏生又最是讲理,气度惊人。
若不是这一点,父皇又怎会私下里认定,他才是最适合做王的人……
好在,他是极阴之体。
想到这个人不在的这些年自己的欢快生活,程阴灼又换成了天真的表情,他说:“以前你跟龙四玩的事儿我都知道,龙四的脾气我也知晓一些。咱们长得这样像,甚至我这里也有一道疤……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怀疑我,因为我是救过他性命的白月光啊……哈哈哈!”
“其实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你就是程启。”
笑过之后,程阴灼又看着顾景愿,说:“我也没想到他如今会变得这么……帅,还那么气派。早知如此,当初在北地的时候我也应该去找他玩儿……”
说到这里,程阴灼心情其实是极不爽利的。
当年在北地的时候,他根本就没瞧得上龙彦昭。
一个大宜朝被驱逐的落魄皇子罢了,连下人都能随意欺负的皇子……他始终想不通那样的一个人,程启为什么要跟他玩儿。
他连靠近他都嫌脏。
……但又不能否认,那时候的龙彦昭也的确是生得很俊。
是同龄小孩中个头最高的,打架最狠的。
同样不能否认的是,他也嫉妒他们之间的关系。
尤其是那次,他对龙四产生了好奇,偷偷摸过去看,结果正好撞见龙四为了程启打架的场景……
原因只是因为有人说了一句程启长得像娘们儿。
……
程阴灼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龙四本身便经常被打,躲那些人还来不及,对方不过是说了一句,他便直接动起手来……
当然,当时对方的动手在他眼中只是一种鲁莽。
可若当初那场景变换成了现在,若是高大威武的大宜皇帝为他打架……这般想着,程阴灼不禁愈发气恼,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像程启那样,也对那龙四好点。
若当真对他好了,那么今日他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机,假扮程启……
顾景愿声音平静地说:“那便随你。没什么事的话,镇南王请回吧。”
程阴灼有些吃瘪。
他暴怒地看他:“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只要你死了,我就是程启。”
“你不会。”顾景愿说。
他一双桃花眼正对着程阴灼,经年过后,他竟比当年看着还要有气势得多。
……但不可能啊。
程阴灼后面打听过顾景愿的消息……早听说他傲骨已折,狼狈颓废。
尤其是在那个保护他的少将军死了以后,简直形如活鬼。
一提到这个程阴灼不免更气了,怎么勇猛英俊刚强的好男人都围着他转!
所以为什么……
“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杀你?!”不解让程阴灼的气势看上去变弱了很多,他不得不要高昂起声音说话才行。
顾景愿淡淡瞥了他一眼。
“因为你不至于这样蠢……吧。”
他用平淡的声音述说:“你上山的时候一定引起了山下村民的注意,那里的人都认识我。连皇上都知道我在这山上,若我还活着,没人会注意到你来过。若我死了,或是失踪了,你这个跟我容貌相近又上过山的人,便脱不了干系了。”
“你……”
程阴灼恨得咬牙。
他上山时的确遇上了不少村民。
还有人管他叫“木先生”,问他眉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程阴灼面色有些发绿。
他倒不是真的要杀顾景愿。
只是又一次,又一次被他说中了,什么都被他说中了!……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行,程启,你真是好样的。”程阴灼咬牙切齿,转身就走。
临走之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扭头说:“对了。”
“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程阴灼重新踱步回来,故意凑近顾景愿,几乎贴着他的耳边儿,轻快愉悦道:“其实……我也是极阴之体。”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很早就开始做准备了,派人去西域各方打探,得知还有一种草药,只要混入那魔根花汁中便可解其药性。药性一解,再混合任何血液也只会是红色。”
说到这里,程阴灼仰天长笑。
“我也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会有你这样愚蠢的人,明明知道父王要做测试的,竟然不提前想出应对的法子!”
程阴灼大笑出声,但见顾景愿听了也完全没个反应,他也不介意。
他心想程启心里不知该有多悔恨呢。如此这般……只要能伤害到他,他便快活了。
却没想到,等他笑完,一直无动于衷的顾景愿才再度说道:“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那种花叫解魔花。我也知道测试那天你用了它。”
顾景愿音色没有任何起伏地说:“那花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很容易辨别出。后来我去西域见过那种花,我记得测试那天你身上的香味,那时候我便知道,你用了它。”Χiυmъ.cοΜ
“你……”程阴灼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知道那花有用,但并未提前告知过程启。
程启因为一个极阴之体受尽磨难,为何现在面对他,又如此平静……
“你不怪我?”他怔然询问。
顾景愿表情未动,只是淡淡摇头:“你虽然是我弟弟,但严格来说,你也没有义务告诉我。”
事实上若真要找法子,程寄能找到他,他也一定能。
他只是……
以为会不一样的。
以为即便自己真的是极阴之体,父亲爱他,也会胜过那道传说中的诅咒。
……
若问他后悔当初什么都没做吗。
倒也不是后悔。
他只是……
顾景愿最后,冲程阴灼笑了笑,转身回屋前他说:“镇南王慢走,不送。”
“二哥。”这次却唤作程阴灼语气变得低沉起来。
他面色阴郁,声音再次逐渐变得高亢。
他说:“无论你表面上如何努力地去取悦父王,你也无法否认,你最希望的,还是有人能无条件地对你好,回头你再十倍百倍地还回去。你总说不属于你的你便不要、要你也要靠自己的实力去挣,那你看看,你现在还拥有什么?你总祈求真心换真心,可是程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所以还是你可悲,你最可悲!至少我享受到了父王的爱,而你什么都没有!”
“你错了。”顾景愿回头。
他语气依旧淡漠,只是这一回,又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叹息和怜悯。
他看着程寄眉骨上的那条疤,轻声说:“北戎王爱的不是你,只是你代表祥瑞的身份而已。”
——若真的最宠爱这个儿子,又怎会不知太子早已结党,又怎会不在生前为他铺好道路、任他被人追杀驱逐?
顾景愿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这样的爱,无论再重来多少回都一样。
给他他也不要。
……
顾景愿离开了。程阴灼还愣在原地。
他满脑子里就只有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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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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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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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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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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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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