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吗?”
他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云烨与温言定亲宴之后,清凉池边,你问我,若你出事,有谁会施时间禁咒救你的时候,就应该猜到了吧?”
“瑶瑶。”财神朝她勾了勾手指,小脸上温润的笑意依旧,他抬手,布了一层结界,呼出的热气均匀地散在余瑶的耳畔,她听见小小的男童声音,沉重而无力。
“你别心疼我。”
“你应该心疼的,是顾昀析。”
余瑶脑子不太清醒,她明明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仔细想,又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财神苦笑,斜瞥了眼自己白得透明,像是绷着一页透明纸张的手背,“扶桑的那一卦,你还记得吧?”
“十三重天,将有神灵陨落。我一直以为,扶桑卜的那一卦,是在说我。”财神轻轻喟叹一声,然后望进余瑶震动莫名的杏眸中,缓缓道:“瑶瑶,扶桑嘴里陨落的那个神灵,不是我,而是你。”
余瑶已说不出话来。
今夜月圆,财神也难得有了倾吐的欲望,他低眸,黑而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下,密密的一层,遮掩了无数的心事,他不想提自己的事,倒对余瑶的事分外感兴趣。
“我不过是想救回那只傻兔,便付出了这般代价。”
“瑶瑶,在天道手中,抢回一个先天神灵的性命,你知道,顾昀析将会面临些什么吗?”
“我其实一度不解,顾昀析身为帝子,冷淡寡情是流淌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哪怕是十三重天上和他同属一脉的神灵,也未能让他多看顾一些。当年扶桑将你交托给顾昀析,其实是玩笑之语,谁也没有料到,你竟真的跟在他身边,跟了那么多年。”
“当年顾昀析将我从结界中拎出来狠揍的时候,大抵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竟会成为重蹈我覆辙之人,而我,也确实没有想到,最后最能与我感同身受的,居然会是他。”
财神顿了顿,突然意味深长地接了句:“我曾以为,最能懂我之意的,会是扶桑。”
余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月光倾泻流淌,财神舒展身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手指微点,半空中,很快蓄起无数星点的光芒,一条荧光长线横展到天际,引动着皇陵中那股庞大而浩瀚的力量,很快,罗府上空,漫上了一层阴云。
好在夜已浓深,罗府之人只剩下守夜的小厮和婆子,夜里变天乃是常有的事,谁也没有起疑。
罗言言心慌意乱,睡不着觉,便倚在栏前看月亮,她已定了亲事,下月便要成婚,未来的夫婿是个品性好的,老太太和她娘满意得不得了,反倒是她自己,并不怎么在意。
少女身姿窈窕,印成一弯小小的阴影,投在廊下。她是偷溜出房门解闷的,一路竟走到余瑶未出阁前住的院子前,在这里,视线格外开阔,一轮圆月挂着,仿佛触手可及。
罗言言惬意地眯了眯眼,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间,与另外三双眼瞳对上,呼吸下意识滞了一瞬。
片刻后,罗言言手脚并用,也爬上了房顶,与另外三人拍并排坐着,并且十分自然地将脑袋搁在余瑶的肩上。
“姐姐,你怎么回来了?”罗言言眷恋地蹭了蹭她,小脸上一派明媚,“我下月出嫁,老太太说你忙,成亲当日会来,但在那之前,恐怕是不会回来看我了。”
余瑶因为方才财神的一番话,心底的惊涛骇浪一波接一波,许久未曾停歇,又被财神的举动弄得一惊一乍,现在提不起多少心思来关心别的事,但罗言言喜爱和她玩闹,两人的关系较府上别的姐妹而言,来得格外亲近些。
她伸手摸了摸罗言言长而顺的发丝,低声问:“天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一闭眼脑袋就疼。”罗言言如实说,声调软软,狐疑的目光落在财神身上,夏昆她是认识的,因而才一踩上来,就叫了声姐夫,但财神她却从未见过。
“姐姐,他是哪家的孩子?”罗言言不太喜欢小孩子,因为觉得吵闹不懂事,也鲜少有孩子与她亲近,因而她虽然有些好奇,但并未放太多的注意力在财神身上。
余瑶:“他是王府的客人,晚上吵着要观月,我想着罗府的风景不错,顺带着也能来看看你,便带着他来了。”
罗言言眼眸一亮,笑意明朗:“就知道姐姐关心我。”
余瑶嘴角几乎扯不出笑意来,她想到财神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眼都透露着令人忐忑不安的意味。
财神当年,为了救一只兔妖,流落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那顾昀析呢。
他再强大,也不可能罔顾六道法则。强行救她,撕裂轮回,如此行径,与财神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还要更严重些。
那么,他将承受的因果呢?
财神也在此时望过来,目光在罗言言的脸上悠悠转了圈,勾唇笑了笑,道:“这小姑娘,倒还挺喜欢你。”
这时候,天空中的阴云,基本上覆盖了整个京都,闷雷声阵阵,余瑶拉着罗言言从屋顶上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回去吧,眼看着要下雨了,你屋里的丫鬟找不到你,又得着急了。”
“我们也要回了,待你成亲时,再来看你。”
罗言言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少女身影窈窕,很快沉入黑暗之中,财神手掌撑着砖瓦,轻轻一跃,就从房顶落到了她的身边,夏昆才要跟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动弹不得。xǐυmь.℃òm
他愕然,望向手指点在半空的财神。
“瑶瑶。”财神朝她招手,轻声道:“陪我去看一个人。”
余瑶默不作声,她知道财神说的是什么人。
“夏昆,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有些事。”余瑶来到夏昆身边,轻声说。
财神这才解开对他的禁锢。
夏昆什么也没多问,他蹙起眉尖,像是有些担忧,声音却依旧清润温和:“好,你早些回来。”
“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余瑶颔首,实在没有心情说些别的什么。
“汾坷。”夜色中,雷声渐显,眼看着雨幕将落,余瑶垂着眼眸,问:“你告诉我吧。”
不管是兔妖的事,还是顾昀析的事,都别再瞒着了。
财神扬着一张小小的脸,也跟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摊了摊手,道:“鲲鹏一族的沉睡秘法,本就是六合九州最强奥义,亦是此族天赋神通,八千年的时间,他此番出世,本该彻底蜕变的。”
“他轻描淡写地跟你说,修炼时秘法出了些问题,因而堕魔,你便真的信了?”
简单的一句含笑问话,却将余瑶问得哑口无言。
好几万年的习惯。
顾昀析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他根本懒得编话去骗她。
“真不叫人省心。”财神一边领着余瑶往罗府后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和这位龙太子,是有情缘的。”
“若有一日,在顾昀析和他之间,得做出选择,你将如何?”
余瑶答得毫不迟疑:“自然是顾昀析。”
财神哦了一声,是疑问的语气。
“若是那时,你与这位龙太子已成道侣,甚至已孕子嗣,又将如何抉择?”
余瑶:“但凡顾昀析有一丝不喜,我都不可能与他结为道侣。这样的问题,不需多想,无论谁与他比较,怎么比较,有什么条件,我都站在他那边。”
财神脚下步子顿了顿,这样的答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哭笑了笑,摊手,轻声道:“那只傻兔子,叫千烟,其实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就是养了几千年,许是养出些感情来了。”
“最后的结局,是她嫁给了始皇,成婚前,她曾在财神观中跪了两夜,叩谢恩情。”
“当我看到她的命灯黑下去,寻到人间时,找到了她被腰斩前写的一封信,我想想,上面写的什么。”财神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而后一字一句道:“两相拜别,生死无关。”
若是余瑶没听财神说之前有关顾昀析的那一大段话,此刻大概也会咋舌,但她现在,也只是瘪了瘪嘴,心里头暗自比较,觉得自己跟她,可能也能拼个不相上下。
“她可能预感到你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在牢狱中,留下了这么一封书信。这是她的选择,她并不需要救赎,亦不想你替她报仇,牵扯进是非因果中。”余瑶尝试着解读她的意思,但她对小妖的心思是真不了解,因而说的时候,也没有底气。
若是在顾昀析清醒的时候,她喜欢上了别的男子,下了决心不论如何要跟在他的身边,那么从今往后,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她都绝对不会牵连顾昀析。
只是,这个假设,不可能成真。
余瑶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句:“你真就那么喜欢她吗?你可有跟她表明过心迹吗?”
余瑶有些不懂。
十三重天上的神灵,后知后觉得可以,凡人丰富的情愫,只有最典型的几种,落到了他们身上。
财神一路往后走,越走地方越黑,一条羊肠小道出现,莹莹微光出现,一层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半圆形结界出现,直到踏进去的那一刻,财神才开口:“我从不认为自己喜欢她。”
不过一只兔妖罢了。
他身为先天神灵,自有一番骄傲,他从来不肯承认那种情愫,也不肯承认他喜欢她。
直到她说要嫁给始皇的那一日,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冷声威胁:去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然后,千烟在财神观中跪了两夜,他也两夜未曾合眼,但就是这样,也执拗得未曾同她说只字片语挽留之话。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淌进了刀山火海。
始皇不是个好人。
亦不是个好的归宿。
那个憧憬着月宫中桂树和仙子的小兔妖,最终,死法痛苦,表情宁静。
财神踏入结界的那一刻,雷声骤响,无数神辉争先恐后流入一口水晶棺中,棺中,也溢出了七彩光泽,余瑶知道,那是属于财神的善果功德。
“这里,就交给你了。”财神突然道。
余瑶惊诧,蓦地抬眸,问:“她快醒了吗?你不见见她?”
交给她是什么意思?
大费周章,命都不要了,好容易将人救活,居然不见一面?
“没什么好见的,就像当年她做出了选择,付出了代价,五百年前,我不过也做了个选择,现在该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财神无所谓地摆摆手,哑声道:“再说,也没什么好见的。”
“我抹除了她的记忆。”
“可能你说得对,她应该也不想看到这样的财神。”财神望了望自己小小的手掌,双手往前一推,如海浪般的神力便呼啸着永无止境地涌向了那口冰棺,七彩色泽越发强烈,像是熊熊燃烧起来了一样。
“她灵智尚未成熟,恐惊动了罗府之人,等会,就劳你稍作掩护,等她重新接管这具身体,彻底适应,便不必再管了。”
说这话时,财神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余瑶吓得要命,双手陡然结印,却被他淡定地摁了下来,“瑶瑶,我只是回十三重天去了,我的使命还未完成,天道不会现在就收了我的命去的。”
“瑶瑶,你也该回十三重天了,再不回去,顾昀析真要被怄死了。”财神突然揉了揉她的发,半眯了眯眼,温声道:“解除情劫的法子很简单,死亡即可重返神界。”
余瑶:“???”还能这么玩吗?
财神一本正经地说着似是而非的话,“顾昀析那个骄傲的性子,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肯开口,你是唯一能开解他的人,便多替六界生灵担待一些,这伤,也是为你受的。”
他一副顾昀析活不到明天的样子,余瑶差点被他吓哭。
“他到底……到底怎么了?”余瑶声音都是抖的。
财神重重地咳嗽一声,咳出了一手掌猩红的血,滴滴答答从指缝间流出,他满不在意地抹去,再次揉了揉余瑶的发,“他的事,我也不好多透露,届时,你自己去看便知。”
他这么说,余瑶哪还有心思去管玉棺中的兔妖。
她恨不得现在跑回王府,跟夏昆说清楚,然后给自己一刀。
但是财神现在的情形,也不容乐观。
余瑶吸了吸鼻子,默默递给他一颗白色药丸。
财神悄然咽了下去,满嘴的铁锈般的腥甜。
“瑶瑶,你要知道,这世间,为情所系的人,不在少数。”他眼神深邃,语气复杂:“你要多小心一些。”
言尽于此。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半空中,财神的封印又慢慢地从松动变得严实,整个人的气势,也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属于曾经那个财神的神智即将消散之际,他握了握手掌,捏了捏手中的留音玉,道:“欠你的人情,这一趟,还清了啊。”
良久,那边传来一声极冷的哼声。
“谁让你多话了。”
财神笑了一声:“得了吧,小黑莲在乎你,你听着不偷乐呢?还跟一条小龙较劲,幼稚。”
这回,连冷哼都没有了。
那边直接捏碎了留音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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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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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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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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