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啊。”
听她这半带迟疑的问法,蒋成尚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只单膝半跪,兀自摆弄着橙子圆乎了一圈的小肚子,头也没抬地回复:“就觉得它挺可爱的,个小土狗。”
“那你抱它揉它,它一点也不凶你?”
——难道还真有人狗自来熟这说法。
舒沅更懵了。
毕竟在她眼里,橙子这孩子,可是出了名的惯会欺软怕硬。
想想宣展第一次来她家看狗的时候被吓成什么样,怎么到蒋成这就变得这么温顺?真是奇了怪了。
蒋成闻声,倒是一本正经地抬头,“可能我们俩名字里都有一个橙,所以比较亲近吧。”
舒沅:“……”
你瞅瞅你这出息。
她一时失笑。
无奈也想不到其他更好解释的原因,最后,还是只能任由蒋成以“天生亲近”加“自来熟”为理由,一把抱起完全没有挣扎的橙子,勉强把她应付过去。
两人一狗,就此顺利会师。
只是很可惜。
还没进小区,就跟算准了似的,两人又迎面撞到正好打算出门的孙阿姨。
刚打完招呼,老人家便满脸戒备上下扫描了蒋成一遭。一扭头,神神秘秘把舒沅拉到一旁。
蒋成站得远,只听得那厢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以及,最后的结果就是,好不容易蹭到老婆家门口的蒋少,甚至连大门都没进去,又被忽悠着赶到别地儿去“遛狗”。
蒋成:?
“你先和橙子玩一会儿吧。”
舒沅实在是拒绝不开孙阿姨的热情。
又想起她可是任方的“亲妈粉”,真要聊起来,怕不是要把蒋成给活活撕咯,连忙挥挥手把人支开,小声说着:“我等会儿打电话给你你再过来吧,我和阿姨……先上楼去收拾点东西。”
蒋成见状,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旁边满脸严肃的孙阿姨。
末了,还是点点头。
连他这种少有和长辈交际的人也看出孙阿姨的表现不对劲,于是不再想着推托,径直牵住橙子的狗绳,就往来时的路掉头走——
他哪能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孙阿姨发现了是几年前舒沅电话里常出现那把冷淡声音。
他才扭头,孙阿姨就把他老婆拉上楼,顺势给开了场失败婚姻不能吃回头草的“教育讲座”?
虽说她说是一回事,舒沅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
但也得亏舒沅反应得快,要不然,又是一场单方面的“审讯”不说,以蒋成那脾气,听了人家这套说辞,又把他苦心经营一朝作废,还不得当场爆炸?
舒沅看着喋喋不休,苦口婆心的孙阿姨,只得扶额苦笑。
他和她两个人,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一座大山。
叫“丈母娘看前女婿,越看越糟心”来着——
“橙子,你往哪儿跑呢?”
至于还不知道自己悄然躲过一场大劫的蒋少,此刻也不怎么快活。
被撒着欢往前跑的橙子遛了一路,他不得不扶着隐隐作痛的后背,眉头已然紧蹙。
说到底这可是老婆的爱狗,他也不好下死手拽。
等到定下脚步,看清楚橙子这是跑到了哪儿,还没来得及傻眼,墓园外头,驻扎在保安亭的老大爷已经先一步走到他面前,递来本破破烂烂登记册。
“小伙子,来看家里人啊?”
蒋成:“……”
“哟,看你这狗,是橙子吧?来,大爷抱抱,好多天没看你来了,你姐姐出差啦?”
“汪、汪汪!”
老大爷慈眉善目,比起许多年前,似乎只是多了半头白发。
时间仿佛一瞬间在眼前倒流,他抬头看向墓园旁石碑,熟悉的字迹,仿若又带他到从前每年清明。
他那时常和舒沅一起来祭拜岳父母。
只是这几年心里闹着别扭,再加上一直在国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刚才沿路走来,竟然完全没有想起,原来在老房子相邻街区,就葬着阿沅的父母。
或许这就是阿沅选择回到这里的缘由之一吧,时不时能来看看,不过走几步路的工夫——
但也不至于橙子都比他对这熟吧!!
蒋成满头黑线。
阿沅平常这是把橙子往哪儿遛啊?!有带狗遛墓园的吗?
*
无奈,他最后也实在拗不过橙子的“热情”。
加上阿沅的电话还没打来,本也就不好在哪等,和墓园老大爷说明白情况之后,觉得自己空手而来到底不好,他又扭头在墓园前的小摊上买了两瓶舒爸最爱的椰岛酒,一打纸钱和蜡烛、水果,这才拎着满满一袋子物什,迈进久违的墓群之间。
熟悉的白石路,一层一层向上走。
当年舒家父母的死,实在太过于突然,以至于舒沅完全承受不了这份打击,陷入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段低潮期。
说是暗无天日也不为过。
那个原本属于高三生最快乐的暑假,蒋成陪着她,辗转于医院急救室和ICU,后来是太平间,再后来是殡仪馆,最后,就是这间墓园。
舒沅常说这是她永远不想再来的地方。
也说,如果以后死了,不要被烧成白花花的骨头和四散的灰,她怕疼,如果不是父母最后的样子实在惨烈,她宁愿让他们好好葬在一处,不要变成两只黑漆漆的坛子,捧在手里,从来没法想象,原来“爸爸妈妈这么轻”。
“我爸妈明明都挺胖的。”
那年她才十八岁。
在毛毛细雨中,蹲在墓碑前,像只滑稽却孤零零的黑蘑菇,不时擦着眼泪。
他站在她身后许久又许久。
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陪着她,末了,直到所有亲戚和为数不多的朋友都离,也蹲下身,和她一起变成一对黑蘑菇。
她穿黑裙子,他穿黑西装。
两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如同并不般配,却始终陪伴在身边的影子。
舒沅来来回回说着那一句:“我死了不想被烧掉。”
她显然是被殡仪馆的所见所闻吓到。
他侧头看她,将头顶的伞往她头顶挪了挪,轻声说:“你干嘛想这么远的事。”
“一点也不远,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别这么悲观。”
“蒋成,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算啦,你不用懂这些的。”
她很少试图劝服他明白些什么,从头到尾,她都很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白的。
很多时候,只需要沉默就好了。沉默且不点破。
他就这样被她的温柔保护了很多年。
可那天,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说。
至少,他说了:“如果以后你老的时候我还在,那就不烧吧,我也不烧。”
“我老的时候?”
“对啊,你老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不会老的,我老了还会很帅,那不叫老。”
“……”
她红着眼睛,却忽而笑了,“哪有人会永远不老?”
“我啊。”
“不老也不死吗?”
“死还是会死吧,我又不是妖怪。”
他说着,又随手擦了擦左边肩膀湿透的西装,“……不过我尽量等你死了再死,不然,你这么胆小,儿子把你烧了怎么办?”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认准了他们老的时候会在一起,她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他不会老,不会死在她前头,今日的诺言,明日就能实现。
可天底下,年少夫妻老来伴,又是多么多么难得的事啊?
他那时太年轻,总以为一切胜券在握,睥睨世间轻狂。
偏偏她也总愿意相信。
只因为他是蒋成,说出口的话绝不会食言。
“那你不要老,也不要死。”
“行,你到时候看着吧。”
“……你在我爸爸妈妈面前发过誓了,你骗我的话,我爸爸一定来打你。”
从背后看,是多么滑稽的场景。
那伞已经倾斜成一个斜坡,他不着痕迹,又向她靠近半步。
【好,我答应你。】
昔日诺言,言犹在耳。
回首看,竟已是白驹过隙十一年。
蒋成垂眼,看向面前那瓷白石碑。
墓碑上,舒父舒母的笑容经年不变,永远牙不见眼,依偎在一起,注视着来人,不曾为这世间留下半分怨怼。
【你就是蒋成吗?】
他们唯一一次在生前的见面,是舒沅的生日,他去过一次她家里,作为唯一的“嘉宾”。
【长这么高、这么帅啊?】
【话说我们沅沅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啊?她老不说,来,趁这机会,你跟叔叔说说。】
【哈哈,一看你小子就会说话,不过我也觉得——我们家沅沅多讨人喜欢不是?肯定很受欢迎啦,你看看你阿姨,又傻笑,跟我家沅沅一个样。】
……
墓前的蜡烛和高香还是舒沅离开前最后一次来拜祭时的模样,早已烧到残尽。
橙子绕着墓碑开开心心四处跑,不时“汪汪”两声。
它体会不到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痛苦,于它而言,这里不过是闲暇时散步的去处,是故,蒋成一站着不动,它便趁机摆脱开松落的狗绳,又往更远处跑去。
蒋成没去追。
认认真真给岳父岳母摆了贡品和蜡烛,烧了纸钱,他又默默在墓前坐了好一会儿。wWW.ΧìǔΜЬ.CǒΜ
没人知道他到底唠叨了些什么。
只许久过后,复才最后三鞠躬,虔诚的双手合十,收好多余的纸钱,熄灭明火离开。
一眼望去,橙子已经跑到墓群尽头。
他苦笑,只叹自己大概是上辈子欠它的,捶了捶已然泛起疼痛的肩膀,还是咬咬牙跟上。
“橙子,我说你……”
“汪汪、汪汪汪!”
还没来得及拽住狗绳,它又往前跑。
一直跑到最后那间白玉墓碑前,又像对着舒父舒母的墓碑似的,绕着圈、讨好似的跑起来。
无奈蒋成却只弯腰,一把把它抱住,橙子不满,登时汪汪几声,前腿直抗议地乱蹬。
“不跑了,准备回家了。”
蒋成摸摸狗头,“你说你,现在都这么胖了,怎么还……”
他话音一顿。
眼神扫到面前墓碑上端正楷体,登时脸色大变。
橙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又“汪汪”叫了两声。
也就两声。
那声音仿佛叫醒了蒋成无端沉默的思绪。
“……”
一颗眼泪,又一颗。
忽然从他通红的眼眶落下。
【我常听说,是孩子选择了母亲,而不是母亲选择了孩子。阿瀚,谢谢你选了我,这世界很美,但还没到花开的时候,如果还能相遇,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妈妈和爸爸都爱你。】,,网址m..net,...: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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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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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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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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