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圈子里的人非富即贵,稳重内敛,看起来会让人有十足的把握对方决不可能传八卦,但八卦就这样被寂静地传开了。
千梧睡了很长的一觉。
与江沉跳过当晚最后一支舞,他在酒会上喝到酩酊大醉,上了军部那辆江沉专用的车,枕着江沉本人肩膀昏睡,少帅的肩章就在脸颊旁边,呼吸中尽是皮革混雪松的气味。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江沉肩膀上的军权,是雪松的味道。
后面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一觉醒来他看着天花板上陌生而熟悉的雕刻,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了江家老宅。
房间角落里传来江沉压低微哑的说话声。
他身上的家居服睡出了褶皱,质地硬挺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但身姿还是军人样的挺拔,背对床的方向笔直地站在那。
千梧忽然一阵恍惚。
神经里已经和这个人和好很久,但这一刻他还是感受到隐秘而强烈的刺激,就好像一个全新的江沉站在面前。
似乎感知到他醒了,江沉回过头,举着手机冲他低声说,“是副官。”
“嗯。”
千梧躺下翻了个身,把自己卷进柔软的杯子里,闭上眼舒服地听他讲电话。
江沉开口还是公务上的事,哑着嗓子和副官聊了十分钟,听得千梧昏昏欲睡。
就在他眼睛快要彻底阖上时,忽然听江沉说话的语气更低了一度。
“他的事你不用管。”
千梧一下睁开眼,头没动,但直勾勾地盯着江沉的侧脸。
江沉站在角落里,随手拨了拨贴墙边的窗帘,又说道:“随他们传去,这种事情有什么可遮。”
“媒体也无所谓,不必回应,也不必躲。时至今日,我有什么可顾虑的。”江沉仿佛早已盘算好了一切,“不必纠结,就这样。”
回到人间的第一个早晨,指挥官先生和副官的一通电话,公务说了十几分钟,千梧的事只说了十几秒。
但这却令千梧万分满意,看着江沉放下电话才问,“怎么跑这个房子来?难怪昨天迷迷糊糊感觉车开出去半座城,怎么也到不了似的。”
“我怕你一回来又睡不着,回老房子你心里能舒坦点,谁知道你喝多了酒睡得戳都戳不醒。”江沉声音里含着笑意,又说,“但还是要留心,血腥和死亡在神经里是司空见惯,回到现实世界后反而容易出问题,那些老兵的创伤应激病都是这样来的。你最近要是觉得后反劲,跟我说,我帮你约心理医生聊聊。”
江沉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柜里抽出熨烫笔挺的衬衫和军装裤,背对着他换好衣服,“我回军部开个四十分钟的会,然后办手续请假休息一段时间,你再睡个回笼吧,醒来一起吃早饭。”
千梧还没来得及抒发不满,就被江沉一个吻戳在脑门,又被顺理成章堵住嘴。
江沉站在床边俯身吻他时,他才从指挥官先生还没系好的衬衫领口里看见锁骨和胸口大片绚烂的吻痕。
“昨天晚上。”江沉站起身叹息一声,“算我第一次领教你彻底喝大了的样子,凶得要死。”
千梧难以置信,“昨晚你喝得不比我少,那么大饮酒量,还能?”
“没能。”江沉无奈道:“当然没能。”
看着他欲言又止只转身拉起军装和肩章出门,千梧忽然大笑起来。他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身,笑得又一头扎回被子里,直到江沉拉开门却又停顿。
“干什么?”千梧笑着努力坐直,“不走了?”
江沉说,“等你把要嘲讽我的话说完。”
千梧立刻飞快道:“指挥官先生诚然也只是个普通男人。”
江沉面部肌肉僵硬了一瞬,一声不吭,沉默地拉门大步离开。琇書蛧
关门的动作仍然温柔极了,厚重的木门落进门框,一点声音都没有。
千梧长舒一口气,重重地、重新扑回床上。
身子坠落时,床垫深处配合地发出声响,被压在身下的被子如此美妙地松软,乃至他几乎能感受到身体压下去时里面的空气从气孔中被挤出的过程。
人间。
这是他与江沉在人间重逢的,第一个早上。
上午九点三十分。
军部大楼今天的气氛十分诡异。
以往脚步声混乱的走廊里,今天文秘们走起路来却几乎整齐划一,甚至自动成为几列,有人从办公室出来,看着门外的秩序下意识提起一口气,要酝酿一会才会逮到能巧妙融入其中的机会。
原因之一,指挥官的八卦听了一早上,现在八卦本人如往常准时出现在大楼里办公。
原因之二,绯闻男友也一起出现,美其名曰,“看看帝国最高机密机关的办公现场,或许能为之后的创作找找灵感。”
原因之三,江沉在踏入会议室前很风轻云淡地跟第一文秘说了声,“噢,他就随便看看,不牵扯机密的话,你们就配合配合。”
配合配合。
这四个字在当场所有人脑内炸雷一样旋转了几秒种后,走廊里穿梭的人群就自动变成了现在这样。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交警站在那指挥。
千梧当真随便看了看。
帝国护卫军只是千百兵种军队间的一支,但因为身份特殊,这座机关办公大楼说得上恢宏壮观。一共四十层,江沉的办公室在三十八层,帝国最高级的机密每天从四方递来会聚于此,走廊上随便抓一个形色匆忙的文秘,肩膀上都是一杠两星。
千梧随便看的就是这三十八层,他耐着心把死长的走廊从头走到脚,听特意跑来介绍的勤务兵讲解完每一间能够让他进去看看的会议室,终于忍不住评价道:“非常无聊。”
葛桐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说的是啊。”
千梧笑起来很温柔,温柔和清朗的笑意在那双黑眸中凝聚,谁也不想怠慢他。
所以葛桐搜肠刮肚,大脑过载运转两秒,又憋出来一句,“昨天在晚会上我观察您喜欢喝甜酒,今天食堂菜单上好像有鳕松蛋糕,您想要尝尝吗?”
千梧笑道:“不用。”
葛桐:“……噢。”
然后这个半大男孩露出了迷茫和焦虑的表情。
大概跟着江沉这么久,能够炉火纯青地应对各路神仙,唯独没见过千梧这一路。
“指挥官的男朋友”,还是一个会让指挥官本人低声下气的男朋友,搞艺术的。
葛桐挠了挠自己的脸,“昨天那个,您是什么时候回来指挥官身边坐的啊?”
“嗯?”千梧把视线从会议室桌子丑绝的包角设计上挪回葛桐脸上。
葛桐叹一口气,显然懊恼自己没话找话,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尬聊,“昨天我追出去叫您留步,您不是没答应直接撑伞走了吗?结果我刚回拍卖厅,就见您也坐在那了,我估计您是从后台绕出去的,合着您看起来慢条斯理地走,脚程还比我快。”
这一大长串说完,葛桐露出死了的表情。
但千梧却并没有觉得生硬,他反而微妙地站直了身子,低声若有所思道:“原来时间线是这样。”
“什么?”葛桐没听懂。
千梧摆摆手,“我想去江沉办公室睡会,太早了。”
“好好好。”
葛桐疯狂点着头替他拉开门,等他先出去,不由得回头看了眼会议室墙上投影的时间。
9:58。
好家伙,搞艺术的,生活真是自由。
江沉的办公室,大概是这栋军部大楼里唯一具备审美素养的房间。
千梧看了一圈,对宽大的棕褐色真皮沙发最满意,从江沉衣柜里如愿找到一条围巾,随意搭在脚上,就躺进那个沙发里闭上了眼。
他真的有点困。
江沉担心的事情,其实他也会担心。神经里各种阴间的人阴间的鬼都见全了,出来后做上半年噩梦再失眠个百八十天,绝对不是夸张。
但很神奇,他回到人间后却觉得心里久违地舒适。
人心里头的感觉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就像在这之前,他只感受过痛苦和治愈,悲伤和快乐,激动与平和,似乎每一种感受都对立着另一种,不会凭空出现某种心理状态。
但此时此刻,千梧是真的觉得心里舒坦,像是一块宝石被喂足了保养的油,舒舒坦坦波光粼粼地放在那。
千梧闭着眼睛想,或许神经的确是一种治愈。
不然他怎么会半点都想不起那些恐怖和阴暗,哪怕刻意去回忆,思绪却好像不听他使唤,又偷偷溜走。
他在琢磨神经的过程中慢慢释放困意,最终沉沉睡去。
直到门外原本克制有序的脚步声再次凌乱起来。
文件快速翻动声,十几个人同时低声交流的声音混在一起,有男有女,文秘们说话时似乎会默契地把自己的声调和音量保持在一个相同的水准,听起来像白噪音一样,充实而不觉得打扰。
江沉和副官的声音在这之中就十分突出。
“就这样,你顶着,我休息一阵。”
文秘们仍旧在他背后低声交谈公事,只有副官不怕死地执着问,“我顶要顶几天?您休息一阵是多长一阵?什么级别的事情我可以打扰您?”
江沉似乎认真思考了几秒钟,“短则十天,长则半月,最好不要来打扰我。”
副官也克制地消化了几秒钟,继续声情并茂地问,“您疯了吗?”
文秘们那片白噪音一样的交谈声忽然消失。
而江沉也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外了,他仿佛没有听见副官的嘲讽,只说道:“让葛桐帮我定一下马蒙雪山的机票,两人,私人行程,不要惊动军机。”
副官说,“那里以全世界信号最差的度假地闻名,您如果去了那,我可能真要写信汇报紧急公务了。”
江沉从容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千梧笑得悄无声,但笑得很快乐,像是小时候偷到甜甜圈一样餍足而得意。
江沉推开门,在门缝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千梧坐在真皮沙发上,头发有些凌乱,些微透光的衬衫下透出颈下的红痕。
江沉立刻又无比自然地把门关上了,在门外说道:“今天的汇报取消,你们各自发邮件给我吧。”
那几十个等着汇报的文秘和军官都是人精,连句是都没应,脚步声立刻分散向各个方向。
过了一会,江沉重新推开门,对千梧无奈道:“围巾能盖什么,怎么不找一件大衣披着睡。”
“我们要去雪山?”千梧难以置信,“你对雪山没有心理阴影吗?就不怕推开木屋的门我们又回神经了?”
“怎么可能,神经的一切都符合逻辑,你刚说的这种情况简直离谱。”江沉面不改色,“实不相瞒,最后一个副本我还蛮快乐的,想起我们从前一起去雪山度假,当时就想如果能出去就要再来一次。”
千梧对雪山没意见,但是他心里还记挂着别人。
“出发之前,是不是还得见一见他们?”
江沉点头,“我让葛桐帮我约了英的晚餐,钟离冶和彭彭也吩咐他们去找了。既然我们都出来,他们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千梧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
他说着要起身从江沉的沙发上下来,一脚刚踩下地,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江沉反锁了办公室的门。
即便没有军部工作的经历,千梧也知道这很不合常理。
于是他思考半秒后又把刚刚下地的脚缩回沙发上,“你想干什么?”
江沉脸色充满了军官的正义,“既然你都来了。”
千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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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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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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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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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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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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