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啊,她想,明明是毫无意义的呓语,她却真的听出了温柔。
而后她睁开了眼睛。
瀚海缓缓铺展在她的面前,不别上下四方、往来古今。时光陈列于此,空间飞逝如梭。这里是混沌的居所。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心想,此地罕奇,为何她却觉着莫名亲切和熟悉。
而后那海浪再度涌上来,嘈杂却又温柔——像一首混沌咏唱的歌。
她茫然的四望寻找。
便见阿羽半阖着眼眸,微微垂首悬在前方,密布瀚海的混沌魔族宛若垂天之云——宛若自他背后展开的无边羽翼。
一瞬间乐韶歌有种时空飞逝的错觉。
那宛若独立宇宙般的瀚海,霎时间便仿佛缩成一枚混沌之卵,合于他的手心,映在他的眼中。
混沌的呓语灌入脑海,生涩又悲伤,久远却清晰的,如初次听闻却又如脑中记忆就这么被唤醒。
“不要忘了****,不要再留****一个人……”
“阿羽。”她莫名便唤出它的名字,那残缺的请求于是一瞬间便被补全了。
——不要忘了阿羽,不要再留阿羽一个人。
无数记忆飞流着灌入脑海,识海中在她为了教凤箫吟修行而追忆平生所学时已然变得松动的封印,轰然开始瓦解。
但几乎就在一瞬间,劫云涌动了。
褪去迷雾的识海,再度被翻滚的雷鸣和厚重的密云重重锁住了。
乐韶歌忍着脑中剧烈冲击,却没忍住动了嗔念,心想不就是个红尘劫吗,在别人的心相世界里经历的还不算?非得让她亲自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吗?好啦好啦给你给你都给你,至于嘛你!
这时她听人唤,“阿韶?”
不知何时,遍布瀚海的混沌魔族已消失踪影。先前目光空茫宛若无情无意,却又仿佛承载了全宇宙的感情与记忆的形体,似是洗去冗余注入了灵魂般,再度变回那个她所熟悉的乐正公子——她所熟识的阿羽。
他正担忧、又似忐忑的看着她。
脑海中翻涌激荡的战场平复下来。重重锁住的高墙巨门之上,云开月明。门墙的这一面,皓然澄澈,极目万里。
乐韶歌于是轻轻的舒了口气,微笑道,“无事……我回来了。”
凤箫吟也已从卵中世界里出来。
回到现实中,再同乐韶歌见面,她稍感到有些不自在。
她一生都在受难和挣扎,都在憎恨和嘲讽。乍然间拨云见日,知晓了光和暖,一时还真不是那么适应。
正不知该如何同乐韶歌相处,扭头就瞧见乐正羽凝视乐韶歌的目光。
——这种不看场合,旁若无人,肉麻而不自知,并且偏偏该领会的那个人领会不到的含情脉脉,任何时候都让她口感丰富。于是她下意识转回自己熟悉的领域,向乐正羽开了嘲讽,“找了十五年真是辛苦你了。”
乐正羽:……
乐韶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坠,果然摸了个空。
抬眼看向阿羽,见他浑不在意,不觉失笑。
却还是替他还击,笑着告诉凤箫吟,“——他一直都在,只是不曾现身罢了。”
至于他不现身的缘由,乐韶歌想,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现身反而会妨碍她们师徒之间的相处,妨碍凤箫吟的成长吧。
但他确实一直默默的守护在侧。
这少年一向都温柔耐心,润物无声。
至今初衷未改,令人欣慰,却也令人心疼。
乐正羽本不在意,可听乐韶歌这么说,却不由露出笑容。
抬手一指,虚空中便落下枚光华剔透的琉璃珠,正悬在凤箫吟的面前。
凤箫吟警惕的抬手一挡,问,“做什么?”
乐正羽微微仰头,面带含蓄的得意,得意的慷慨,“灵珠子,可化形寄魂——给你的见面礼。”
“什么见面礼,我们这么熟了吗?”
“你是阿韶的首徒,应该的。”
“谁是她徒弟啊?!谁要收你的见面礼啊?!”凤箫吟激烈抗议。
乐正羽天性孤傲,他十分理解这种不被眷顾的贫乏之人唯一过剩的财产——自尊。但看当死鸭子嘴硬的那个是旁人而非自己时,观赏感受还真是愉悦。他于是微微露出些刻意的不解,“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琇書網
作势就要将东西收回。
凤箫吟咬着嘴唇,目光恨恼又泫然。也不知是在同自尊做斗争,还是同贪心做斗争,不论哪个都斗得她心疼又负气。
乐韶歌知她的性子,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但灵珠子确实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入卵中宇宙走了一趟,该知道的事乐韶歌已大致都清楚了——譬如那枚混沌卵是为化解心魔而生;譬如卵中宇宙虽是心相世界,却并非全然的幻象,幻象中亦有实体化育——凤箫吟的肉身。那枚混沌之卵,是应某个人的许愿,而专为凤箫吟诞生的法宝。
如今心魔已除,凤箫吟却没能把肉身带出来,似是因那肉身仍归混沌,尚还不能在卵外维持形体。至于该如何令那肉身彻底塑成——乐韶歌觉着,应当也和“愿力”有关。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足够强烈的心愿,许愿为她塑身重生,那混沌终会回应这愿力。
但在此之前,她一个魂体带着枚混沌卵飘来飘去四处收集愿力……
万一再和这次似的,遇上个修士不由分说就将她收进瓶子里,甚至驱散了……
乐韶歌无奈上前,将灵珠子握在了手里,“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乐正羽乖巧认错,“……我逗她的。”
乐韶歌不留神闪了舌头——阿羽学会逗人了,她似乎该鼓励一下。
哑然片刻,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凤箫吟:……
乐韶歌拉了凤箫吟的手,将灵珠子搁到她手心,“收下吧,”凤箫吟还要嘴硬,乐韶歌已道,“算是我和阿羽送你的饯别礼。”
凤箫吟就顿了一顿,“……你要走了吗?”
“嗯。”乐韶歌打量一番四周,“虽不知你要往何处去,但我并不打算在此地久留。”
“……也许,我们顺路呢?”
乐韶歌笑着摇头,“你眼下该做的,是尽快重塑肉身。”
“……那你呢?”
“渡劫。”乐韶歌无奈道,“我失忆似是劫云所致。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不必强求同路。”
“谁强求啦!我可没说想和你同路。”
“……是是是,是我自作多情。”乐韶歌失笑。
这般口是心非着实幼稚,凤箫吟就有些脸红。
她扭头看了眼乐正羽——又觉着放心,又觉着不放心。放心的是,乐韶歌傻白甜得太可口了,一路上还不知得被多少人算计,有这么个深不见底的人同行,至少等闲之辈就不敢轻易觊觎她了。不放心的是……总觉着这大魔头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乐韶歌,便见那大魔头瞟了她一眼——似是因她盯得太久了。
那一眼之间,他便已了然。然而他什么回应也无,似是确认了她并无恶意,于是便将她抛之脑后一般——哪怕她也许已认出了他的真身。他并不担忧凤箫吟打算告诉乐韶歌什么真相。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凤箫吟竟没感到毛骨悚然。
……他应当是不会伤害乐韶歌的吧。她想。
何况,日日相处又甩不脱,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烦恼。
凤箫吟于是将话咽了下去,收下了那枚灵珠子。
至少在离开瀚海之前还得同路,且不急着离别。
灵珠子随意念化形,不必旁人帮忙炼化。
只是凤箫吟似是对自己的长相有诸多想法,一会儿调整鼻子,一会儿调整眼睛——调整着调整着就调整成乐韶歌的模样了。
阿羽额头青筋乱跳,这翩翩少年差点忍不住当着乐韶歌的面对她的徒弟动粗。
凤箫吟却心安理得,“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模样!”
“倒也没什么不可。”乐韶歌也一派淡然,虽说亲眼见旁人剽窃自己的皮囊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她太熟悉凤箫吟的品性了,这姑娘就是故意的!在意你就输了,“只是这样一来,想找到你的人怕就都认不出你来了。”
凤箫吟想了想,除了陆无咎那变态,想找她的除了仇人还是仇人。陆无咎认不出她来,倒也有趣。可若她寻仇时,仇人也认不出她来,未免就少了些乐趣。
她要仔细权衡权衡。
于是凤箫吟继续调整自己的长相。
便只剩乐韶歌和阿羽闲坐在湖畔高石上。
等人的间隙,乐韶歌折了段树枝随手摆弄着,阿羽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
乐韶歌将树枝削成长杆,将树皮抽做长线,又削了枚鱼钩,组装成一支钓竿,扬手向湖水里一抛,便开始钓鱼。
阿羽察觉到她的意图,怔愣了片刻,悄悄搅动湖底,想化一湖游鱼虾蟹水草出来。
试了一次,两次,三次……
乐韶歌拉杆起钓,一尾活蹦乱跳的黑鲤随钩跃出了水面。
乐韶歌捏住鱼钩将黑鲤取了下来。
细看了一眼,似是确认了什么般,抬手扔回到水中。
遮天蔽日的树影落入湖中,湖水清可见底,水底乱石、荇藻,半悬在水中憩息的游鱼清晰可数。
乐韶歌搁下鱼竿,手指拨了拨水,在那波浪上一弹。
铮嗡的弦音随水波扩散开去,那水中景观随之虚晃了晃。
那弦音如撒盐入水,渐远渐消,终归于混沌,了无回响。
——传说天魔有八十亿众眷属。她亲眼所见,却未听闻一道可以辨识的心音。
——传说六界是搅拌乳海而诞生,瀚海是其残留。时至今日瀚海中仍能化出无数法宝。
却化生不出哪怕一尾活着的鱼。
乐韶歌静静的听了许久,终于起身。
阿羽唤道,“阿韶。”
乐韶歌回头,“嗯?”
阿羽顿了顿,又道,“你修为已恢复了吗?”
乐韶歌弯了眼睛笑看着他,“——也不知该说是恢复了,还是重新修行了一遍。”
虽不知外间过去多久,可她在卵中宇宙里却待足了十五年。十五年间经生历死,还带大了个徒弟。不论是为挣脱困境还是为了教徒弟,她都不得不竭力追忆平生所学。找回的回忆虽不多,可心法确实都找回了,连同当年修行时的体悟,也一样一样重新回忆起来。
大约因积年来心境、阅历大有长进,找回心法时又有全新的体悟。对此今日重新审视当年的体悟,既能觉出当时天生我才、意气风发,却也能觉出心法中那些未经历迷茫与挫折时单凭天才所无法领会之处。重新拾回的修为,已和当初大不相同。
不由感叹,“世事沧桑……也不知外间过去了多久。”
阿羽道,“于瀚海而言,只是转瞬之间。”
“瀚海也有时光吗?”
“有。”阿羽道,“有人之处,便有时光。”
乐韶歌不由抬手,似是想摸一摸他的头顶——可眼前少年已比她还要高了。
她便摸了摸他的脸颊。
阿羽就势覆上她的手背,握住了她的手,而后俯身下来。
乐韶歌闭上了眼睛。
预料之中的亲吻却没有落下。
乐韶歌疑惑的抬眼看去,正对上阿羽凝视她的目光。
那声音轻柔如月下潮水擦上了白沙,“……你想起了多少?”
在这样的对视中,连敷衍都是邪恶的。
乐韶歌强迫自己不要回避他的目光,回答,“想起一个承诺。”
他的唇轻轻落下来,柔软,微凉,似有若无的甘甜。令人眩晕,却浅尝辄止。
“……这也在承诺中吗?”他问。
“……在。”
他的目光明显的动摇了,在克制与坠落之间挣扎不定。乐韶歌于是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垫脚亲了上去。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这一刻她所行即她所欲。
这时瀚海轰然震动了。
金光洞穿了混沌,自天心砸下。以那金光为中心劫云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转瞬之间便布满了刚刚区分出上下的天空。劫云之间雷鸣翻滚,宛若金龙怒冲,刚猛暴烈。纵然在远离金光的此处,空气中也都是摩擦的电流,刺在人的皮肤上,微微麻痛。
乐韶歌不由分了个神,扭头正要去寻那金光去处,却被用力的按在怀里。
吻如暴雨骤至,眨眼之间爱欲已成囚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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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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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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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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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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