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于是左手牵着萧重九,右手牵着小阿羽,勇猛无畏的冲进了瀚海中。
……而后,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的世界。
并不像外头那些奸商所说的,瀚海里全是树,路都是盘旋的。
她眼前所见的瀚海,很难用可以言说的物体来比喻。非要形容的话,它就像是一首旋律瞬息万变,缥缈不定的歌——就像是她刚突破洞虚境界时,初次深入自己的识海那一瞬间所见的景象。只不过识海中景象随即便化乱为序,化繁为简,化鸿蒙初辟为天清地浊。而此地的鸿蒙却在化归过程中乱了套,清者未必上升,浊者也未必下沉,于是便呈现出极致破碎的、违背常识的种种奇妙景象。就像一首拼接得很流畅,却表达不清任何意义的歌。
乐韶歌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瀚海或许根本就没有实体,进入瀚海的人所见的景象,只是他内心的混乱映射。
……如此说来,反倒是见识越少,心思越单纯简单,目标越明确的人,越容易在瀚海中找寻出道路。
这很有趣,乐韶歌想。
看着这破碎呈现在眼前的无数意象,倒是勾起了她内心无数回忆——有入道时的困惑,有突如其来的领悟,有一瞬间的感动和震撼,有细水长流的喜悦、悄然转变的兴趣,有她对这个世界、对身旁之人的喜爱和感念……
倒是很有助于她重新认识自己的内心。
不过,被这不分清轻重缓急的琐碎回忆和感受包围着,人是没法找到前行的路的吧。
——想要找到出路,便必须整顿、舍弃许多东西。
正想着,乐韶歌忽觉识海中变化将起——她那久无进境的修为,竟在此刻有所松动了。
她一时失笑,心想,原来自己的瓶颈,竟是出在固守与不舍之上吗?
一旦意识到症结所在,内心深处便已然开始产生变化。
眼前景象竟也随之变动起来。
乐韶歌心下越发觉着有趣。
脑海中往事飞快流转着。许多她以为自己已遗忘了的事,竟再度浮现出来……原来年幼时她也曾羡慕旁人有父有母,被带上九华山时还曾将师父当人贩子,自背后踢他的腿肚子。原来师父当年引诱她弹琴时,提出的交换条件是帮她梳头扎小辫子。原来在水云间修习时,不光水云间的弟子暗地驱使鸟儿在他们头上遗矢,她也曾故意用弦音接连震爆他们头顶的橘子,喷他们一脸橘子泥。原来当年她还曾拐带了香孤寒偷逃出水云间,去云梦泽骑大鹅。原来为抗议水云间把香菇关起来,她和瞿昙子还曾奇装异服披头散发的跳进华音会场,抱着琵琶大跳大唱……嗯,她有些明白水云间那些老菜帮子为何要叫她小妖女了。
她还曾许诺,终有一天会把香菇从水云间救出来。
……
当时年少。无知又固执,认准了什么便一腔热血去撞南墙,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
而后,狂风平地起。
那些风吹吹就倒了的东西,于是便也毫无悬念的倒了一地。
——水云间有药,却坐视九华山上三位长老天人五衰而亡。
风长老弥留之际,两派之间挽回友谊的最后时机。乐韶歌的师父亲往水云间替他求药,尊严折尽,却被扫地出门。
风长老陨落。两派就此决裂。
七年之后华音小会。三大祖庭独水云间一家繁盛,水云间大言不惭要当天下乐盟盟主,乐韶歌于是独自杀上了云梦泽,单挑水云间满门——对手擅长乐法,她便同他们比拼乐法;对手擅长舞法,她便同他比拼舞法;对手擅长乐律,她便同他辩论乐律。比拼得烦了便干脆勾勾手让他们一起上,她一人执琴,便当对手百人结阵。
水云间笑九华山无人,她便他们知道,九华山乐韶歌一个便胜过水云间弟子三千。
一路连杀,所向披靡……直到水云间香孤寒代表师门,出首应战。
他说,“阿韶,我想念你。”
她怀决胜之意而来,他却报以欢欣相和。终令她心神大乱。
他将杀场化作久别重逢,她找不回自己的节奏,一路茫然混乱的被他牵引。决胜局终成一场琴瑟合奏,直奏得凤凰来仪,天花漫撒,灵潮翻涌,祥云缭绕。列坐各门派弟子接连有人感悟突破,纷纷以为这是祖庭赠与后进门派的与会福利。
于是无数人传讯师门——水云间同九华山琴逢知己,已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她同香孤寒也就此被冠以“双璧”之称。
水云间勉强挽回脸面,只能见好就收。她面对香孤寒清澈欢喜的金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底却清楚,这一场比拼是她输了。
她忘了同香孤寒的约定——自师门决裂后,便舍弃了同他的私谊。
可她也没守住九华山弟子该守的道义。水云间对长老们见死不救,令她的师父受辱,还大放厥词要压九华山一头……可她竟然依旧想要抛开一切,同香菇做朋友。
她无言以对,于是落荒而逃。
便在这一年,师父捡回了阿羽。
乐韶歌于是便也顺理成章的切断了自己同九华山之外的一切交往。
她将天音九韶修炼至巅峰时,师父曾说,“仔细想想水云间其实也不欠我们什么。先辈间的恩怨,也没道理强加在后辈们的头上。你和小梅花儿之间还是和好了吧。”
她随口应道,“早就和好了啊。”
不然“双璧”的称呼是怎么来的?
那会儿她确实已将恩怨放下了——你看她修为有成,有师父有师弟还有个小师妹,师父可靠,师弟可期,师妹可爱,修生堪称一片美满。师父都放下了,她何必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可其实……她一直都未曾放下吗?
乐韶歌一时失笑。
时过境迁了啊,她想。当年执着当年耿介,当年的青涩别扭,原来一直都还展开在时光与记忆之中,未曾收整,未曾完结。
她于是提笔画上句点,轻轻的将这一册书阖上,搁回到记忆的书架上。
当她做完这一切时,再回神时,才发现眼前瀚海竟已依稀可辨识出轮廓了。
——像是她的识海。主题依旧是海与天,是海中鲸与天上鹏。
只是那海却不是水聚成的海,而是意象之海。
也许因先前她以“书册”概括自己的人生的缘故,这海竟如同书中插画一般——海上的海浪、海中的游鱼,海底的珊瑚、海贝……都像是小阿羽用纸片拼接成的小人儿。有着海浪、游鱼、贝壳、珊瑚……的轮廓,却像是以画着海水江崖、圆月松鹤、雪梅、祥云、宝相画、缠枝莲……的纸张裁剪而成。且图案拼接得相当精巧。
那意象俱都令她熟悉无比,像是一首首无字的诗,无声的歌。
——看到游鱼身上花纹,她便知道它唱的是什么歌,杂糅了什么调子。
她感到无比新奇和喜悦,一时甚至想立刻取琴来弹一弹听……意外觉得自己也许还能继续突破。
而后她便觉衣袖被谁拉了一下。
她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拉着小阿羽和萧重九的手。
到他们三人一道闯入了瀚海——她却先在此收拾了半天识海。真是顾此失彼。
她忙看向小阿羽,却见小阿羽也微微仰头看着她。
——是“小”阿羽不错,是“仰头”不错。
眼前人分明比初见时小了一圈儿,是阿羽十五六岁时刚从华音会上夺魁回来的模样——琉璃净海闭锁山门,九华山长辈们各自退隐、凋零之后,华音会便也成了小辈儿人切磋争胜的场合。
她沉默片刻,又扭头看向萧重九。
而后一时竟差点儿没绷住。
萧重九的模样……该怎么说呢?
——有些像她师父的涂鸦。
他师父有独门绘画秘技,他自认为高明无比,可惜全天下除了他徒弟乐韶歌,别人都看不懂。
——譬如他就算画人的侧脸,也非要把人的双眼双耳全画上。美其名曰:立体。譬如他要表达人的扭捏,可能会把人的鼻子和嘴巴画在不同的方向。他能让一切颜色出现在人的脸上,绀青、重紫、玫红……甚至分色块同时出现,美其名曰:抽象。很多人都说,他就算不是个乐修,是个画修,也能登峰造极。因为他的画分明就充满了不明觉厉的巨匠气息。你说他画得不好?那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烈。你说他画得好?小孩子涂鸦都画不了那么乱八七糟!
而此刻,立体并且抽象的萧重九正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用分析她师父画作的方法分析,应该是茫然而后震惊,而后镇定下来。Χiυmъ.cοΜ
很好,乐韶歌想,看来她并未耽误他的时间——他应该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内心调整。
“如何?”乐韶歌问道。
萧重九的嗓音略有些哑,“眼前所见,应当是识海在混沌中的映象。”
乐韶歌道,“我也这么想。”
她所见是平和美好的景象,未查见有什么危机。
可看萧重九的面色——恐怕他眼中所见,未必也一派平静。
这也是理所当然——比之于她,萧重九遭遇过太多磨难。内心固然有一股不屈正气,却也有无数不平、郁愤之意难以化消。
瀚海之于她的难度,和之于萧重九的难度,恐怕是不一样的吧。
两人眼中所见的景象不同,若要不相互走丢,还真不那么容易。
乐韶歌道,“你可有联结之法?”
萧重九思索片刻,道,“有……但可能要以法宝连同你我之识海。”
乐韶歌愣了愣——倒也不是说不信任萧重九。可不知为何,她很排斥和萧重九的识海有任何关联。
她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小阿羽突然插入到他们之间,强硬的分开了乐韶歌和萧重九的手,由自己分别握住。
眼前幻象在一瞬间消失了。
乐韶歌看到了四周古木参天,地形破碎,路螺旋着向前后左右上下同时延伸……
而她正讶异的和已回复了本来面貌的萧重九对视着。
小阿羽淡定的张了张嘴,“——连好了。”
乐韶歌于是也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小阿羽,解释,“……他说连好了。”
萧重九:……
不知为什么,萧重九似是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哦……哦,这就好。”
他一言难尽的看了看小阿羽。
而后道,“此地平整,萧某手上有些道具或许对姑娘有所帮助。我们不妨暂且在此地扎营,整理、分持各自物品,可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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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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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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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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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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