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岩台市,车水马龙的街市上已显出夏日的躁动。
六车道的柏油马路被骄阳炙烤的似要融化,连接近地平线的空气都抖动起来,刮过的热风中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刺鼻气味。行道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嚣,断断续续的应付着夏天,与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树上的叶子被晒的油亮,微微卷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五十,按说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肿瘤医院的门口却出现了一个手提饭盒的女学生,正迈进大门朝着医技外科楼走去。
这女生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穿岩台市一中高中部的校服,面容清秀,书卷气很浓,身形瘦峭但并不显得单薄,女生个子很高,走路挺拔,运动式的校服穿在身上晃晃哒哒的。
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眉心却掩不住她泛出的浓浓忧郁之色,嘴唇习惯性抿紧,于周遭喧嚣事物全然不理,目不斜视,直往前走。
走进医技外科楼大厅,稍微凉快一些,女孩儿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伸手去按化疗科的电梯。
等待间,旁边又走过来一个白大褂的男医生,也站住等电梯,似是认出她来,那医生出声道:“哎?小时同学?”
听到这一句,女生像是被从自己的世界中叫醒似的,赶忙回神,转身道:“啊,王医生好!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见您。”
那名王医生不在意的笑笑,看她手里提着饭盒,亲切问道:“来给你妈妈送饭?”
女孩儿点头笑道:“嗯。”
这女孩儿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温雅娟秀,彬彬有礼,任谁见了都觉得舒心,只是自从她母亲住院后,就很少见她露笑了。
也是,她家的情况,搁谁身上都笑不出来。
王医生在心里面感慨的叹了口气,身为这女孩儿母亲的主治医生,他清楚的知道那位的病情现在有多么严重。
女孩儿想了想,问他:“王医生,今天要给我妈妈会诊了吗?”
“对,今天是会诊的日子。”他翻开手中病历夹又看了看,确定道:“嗯,没错,是今天……不过啊,今天院里安排我去二院参加一个研讨会,这次会诊就由心肺科的刘医生来给你们做,你妈妈的病况我已经都告诉刘医生了,一会儿你去了护士会通知你,我想既然在这儿碰到你了,就提前先告诉你吧。”
“哦,谢谢王医生。”女孩儿点点头,表示了解。ωωω.χΙυΜЬ.Cǒm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两人边说边往里走,王医生在中间楼层就下了,走之前又对女孩儿做了些病人饮食方面的叮嘱,这才出电梯。
电梯在十九楼再次停住,女孩儿提着饭盒熟门熟路的往里走,一路上楼道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这也是她一年来最熟悉的。
推开病房吱吱呀呀的活页门,女孩儿眼睛一眨不眨的就朝中间一个床位看去。
床上正躺着她的母亲,一个年仅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垂在一旁的手背上挂着输液线,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连宽大的病号服都不能掩饰她的骨瘦如柴。
女孩儿在门口盯了母亲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走近。床上的人察觉到了走动,睁开眼睛,认出来人,消瘦的面庞绽出一抹笑,眼神很慈爱,“学谦来啦。”
母女俩生的很像,连笑起来都像极了。
所不同的是,母亲的目光总是带着份多愁善感,让人不由联想起苏州林府的林黛玉,而女儿的眼中却毫无这些东西,有的只是深深埋藏的隐忍和坚毅,或许是生活艰辛让她早早就具备了同龄人所没有的韧劲,也或许是她生来如此。
有些人生来就很坚强。
时学谦也冲母亲笑了笑,关切道:“妈,今天感觉怎么样?早上的针都打了?”
“打了。”
时学谦一边把饭盒放在床头柜箱上,一边拿起注射单看了看,又问:“血小板呢?也输了?”
“嗯,刚输过。护士都记着的。”
时学谦点点头,放下注射单,又把饭盒打开,“妈你饿不饿,吃饭吧。”她蹲下把病床慢慢摇起来。
刚坐回床边,就听一个护士推门进来,问道:“72床患者时澜的家属在吗?”
时学谦立刻又站起来,“我就是。”
护士看她一眼,道:“半个小时后你妈妈病情会诊,在312室。”
“好的,谢谢。”
时学谦再坐回去,把饭盒里的菜拿出来,时澜抽了抽鼻子,笑道:“学谦做菜越来越好了。”
时学谦笑道:“还没吃呢你怎么知道,今天炒的蘑菇。”
时澜斜靠在支起的床上,说道:“闻着味儿挺香,哎?现在几点了,帮妈妈看看。”
时学谦从校服里面掏出一块挂在脖子上的怀表,翻盖看了看,回道:“十二点十分。”
看着那块怀表,时澜的目光恍惚了一瞬,脑中蓦地想起那个人。那个赠她这块怀表的人,那个曾说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的人,那个她曾经深爱不移的人,那是……学谦从未谋面的父亲。
时学谦见母亲的表情,便大概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把饭盒端到母亲跟前,“妈,趁热吃。”
时澜回过神来,接过饭碗开始吃饭,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说什么?现在是十二点十分?你们中午是十二点下课吧?”
时学谦低下头,小小声回道:“嗯。”
时澜放下饭碗,看着女儿,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学校今天三模吧?你哪来的时间回家做饭再送过来?”
时学谦道:“是,今天三模,我……提前交卷了。”
时澜看她半晌,终究舍不得说重话,叹了口气,说:“学谦,高考要好好考的,妈妈知道你的能力,明白吗?”
时学谦“嗯”了一声,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时学谦知道母亲的想法,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所以,母亲是想让她以后有更好的立身之本,能更好的自己照顾自己,母亲不想让她辜负了自己的能力。
时学谦早上学一年,今年只有十七岁,还未成年。所以,对于身后之事,时澜怎么能不焦心呢。
“可是妈妈,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你,没有了任何亲人和爱的人,我就算再出色,又有何用。”这是年幼的时学谦现在唯一的想法。
时学谦又伸手去取橘子来剥,垂眸瞥了一眼垂挂在胸前的那块明晃晃的怀表,细细的链子,简约的表身,虽然是金色的,却显得很低调朴实。
这块表自她记事起就一直挂在她脖子上,仿佛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是母亲给的,后来等她长大一点,母亲就给她讲了这块表的故事,也即是母亲和她父亲的故事。
母亲对那段经历毫不隐瞒,时澜认为,虽然是她们这一辈的事,但学谦有权利知道一切。
十七年前,当时的时澜才二十二岁,是京华大学文学系的高材生,又是家里的独生女,而也就是在她大学四年级的这一年,她又遇到了一个与她两情相悦的男生。一切都似乎指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她犹记得,在那个春光烂漫的季节,那个英俊的男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金灿灿的链子在春光中折射出浪漫的光芒,男生郑重的把怀表交到她手中,对她说:“让我一辈子照顾你吧。”
时澜笑中见泪,开玩笑道:“哪里来的老古董,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送人怀表。”
男生看她笑,也不由自主跟着傻笑,边笑边解释道:“这块表是家父给的,说如若有一天遇到一个可以令我交付一生的女孩子,就送给她。”
时澜红着脸说:“喔,原来如此啊,那……我就……勉强答应你吧。”
记忆中的美好似乎永远也不会褪色,就像这只历久弥新的怀表一样,一切的发展几乎比爱情小说中描述的还要绚丽。
可是……
生活就是生活,不是小说。
就在他们双方最依恋彼此的热恋期,忽然有一天,在看起来最稀松平常的一天,那个说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的男生,毫无征兆的,人间蒸发了……
时澜慌乱的去找了所有她能联系到的人,结果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明明昨天还在的人,今天就忽然不见了。
更让时澜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男生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离开了,据他的室友说,他书籍行李床铺一切都没有变动,一副生活气息很浓的样子。
可见走的多匆忙。
她又去问了系主任,结果主任却直截了当的告知她,那人退学了,至于其他,系主任便不愿再多透露一个字。
时澜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围。
在那段时间里,她也曾希冀过他只是暂时退学,会不会是生病?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总会再回来的吧?
没有。
他从她的人生里彻底消失,再也没出现过。
她想去找他,可是他们相识的时间虽不短,但也并不太长,初初恋爱,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聊些风花雪月的事儿,彼此之间没有深入的了解过对方的家庭,所以,她根本无从去找。
她在心里为他找很多理由开脱,她坚信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才会被迫离开,可是随着年岁的积累,后来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开脱是毫无意义的,万事只看结果,不问因由。
无论理由是什么,无论是客观原因还是主观原因,事情的结果就是,他不在她身边了,永远不在了。
如果只是失去恋人,这还不算太糟,更让时澜的人生翻天覆地的是,就在那人消失没几天之后,她发现自己竟已有孕在身。
然后,她攥紧了那块怀表,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生下这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不能因为她没了恋人就剥夺一条新生命生存的权利,更何况,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啊。
她的决定在世人看来是非常愚蠢的,一个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未婚生子,在当时的世俗眼光下,简直不可理喻。
凭时澜的才华和样貌,追求她的男生“趋之若鹜”,如果她能放弃这个孩子,即使会有不少男生芥蒂这件事,但总归还是能再找到一个真心愿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可是她果断的切断了这些可能性。
人们都无法想象到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时澜竟会抵抗住那种吃人的舆论压力。
这事犯法吗?根据法律规定,不算违法,她年龄也是合规的,只是这样的决定迥然于世俗罢了。
搁别人,早被人情舆论逼疯了,但是时澜没有。
当时她距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她没有立马退学,硬是漂亮的完成了毕业论文以及修完了最后剩下的学分,拿到学位证,顺利毕业。
毕业之后,时澜回到家乡岩台市清水县,父母见到女儿这样,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对于她的决定,父亲没有提意见,只是很严肃的告诉她:“自己选择的路,就要自己承担任何后果,做出决定就不要后悔。”
时澜很坚定的对父亲说:“我决定了,不后悔。”
于是父亲没再多说什么,几个月后,在这个风景秀丽的小县城,时学谦出生了。
还是因为世俗压力的原因,在时学谦不满一岁的时候,时家便举家迁到了岩台市,时家的人口并不多,老一辈的老人早就纷纷去世了,所以满打满算只有四个,时父、时母、时澜,再加上一个刚出世的时学谦,搬家并不困难。
岩台市是大城市,时家人生地不熟,反倒成了一种优势,没有人会过多追问时澜为什么成了单亲妈妈,在大多数人的猜想中,或许是孩子的父亲早早去世了也未可知,这样一来,对她们的接受度就多了。
时家用积蓄在岩台市买了个小房子,时澜凭借自己著名高校毕业生的学历,顺利在距家不远的一所高级中学找到了一份语文教师的工作。当时她的很多同事都很奇怪,凭借时澜的学习成绩以及毕业的学校来看,在京华大学留校任教完全没有问题,再不济,在首都人文社科院某个差事也是顺顺当当的事,为什么跑回岩台市来当语文老师啊。
对于这些疑问,时澜只是笑笑,解释说是想回家乡陪陪父母,首都工作压力太大,不想待。
于是时学谦就在母亲和外祖父母的精心养育下,健康的长大,由于是单亲家庭的原因,时学谦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理性和自律,她也从未抱怨过自己没有父亲这回事,在她看来,外祖父母和妈妈已经给了她最好的,没有父亲她照样活得挺好。
可是,上天似乎并没有想要放过这一家人的意思,更没有想要放过这个性格随和隐忍的孩子的意思。
在时学谦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外祖母因心脏病去世。十五岁的时候,外祖父也因结肠癌撒手人寰。
她从此只能和母亲时澜相依为命,然而仅仅一年之后,母亲时澜某天突然晕倒在讲台上,一张医院诊断书无情的甩在她眼前,为她幼小的灵魂又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已经是晚期了,只能不断化疗来维持生命。”
医生的话像魔音一般时时缠绕在她耳畔。
经过半年的化疗和药物控制,时澜的病情被暂时遏制住,但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想要继续治疗,只能卖房子。
面对这种情况,时澜的选择是放弃治疗,她不能把所有的积蓄都耗光,让还是未成年人的时学谦一无所有的孤独的活在世上。
但时学谦坚决不同意,在孩子的心里,哪怕能让自己的母亲多活一天,她都愿意付出所有。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当时还不到十七岁的时学谦认真的对母亲说了三句话:“妈,如果不治了,那么我以后就算活着,也是在愧疚中活一辈子。妈,如果你也离我而去,那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妈,我要妈妈,不要钱。”
就是这三句话,以及孩子那恳切的目光,让时澜答应了她。
如今又是半年多过去,经过无数次的化疗,时澜仍然活着,医院里的医生都在私下里谈论,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坚强的病人,当然,还有那个坚强的孩子。
时学谦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母亲,起身收拾吃完的餐盒,过一阵护士又来叫,时学谦道:“妈你先眯一会儿,我去找医生会诊,看看这一段时间情况怎么样。”
时澜靠在枕上,摸摸女儿的头顶,“好,去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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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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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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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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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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