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却是举国大雪,暴雪成灾。便是江南,亦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满天满地皆是白的。行人走在路上,一脚下去,积雪没过脚踝。稍有不慎,拔起脚时却落了靴子。
这等天气里,铺面全都关了门。零散开着的几家,也都是售卖米面粮油等生活必需品的。
一辆四角挂风铃,四面都用锦毡裹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吹破风雪叮当而来。
直停在一座三层高楼前。
两个仆妇先下车撑起伞,一个模样明丽梳着双丫髻的婢女这才扶着一位整个人陷进貂绒披风里的少妇出来。
先下车的仆妇急忙抱起少妇,在大伞遮蔽下快步进了高楼。
楼里已有伙计迎将出来。
“刘二奶奶,这么大雪您怎么还亲自来?”伙计边打帘子边道。
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身上片雪未沾的刘氏眼睫立时盈起一层白雾,更别提抱人撑伞的仆妇们了。
仅是一道门帘却隔绝出了寒冬暖春两处天地。
刘氏进门,环顾四周,果然看见许多和她一般打扮的贵妇们或站或坐,却都目不转睛研究着面前托盘内的东西。
她的到来,除了引来这个伙计外,并未引起半点波澜。
刘氏笑答道:“谁不知道你们林家首饰铺出新品的规矩?明码标价,先到先得,童叟无欺。马上过年了,这是最后一批时新首饰,若是错过了,怕是今年节下都没面目出门见人了。”
伙计谦逊地道:“刘二奶奶过奖了。便是没有咱们林家的首饰,您娘家乃京城名门,节礼里还能短了您京城的时新首饰吗?”
刘氏睨他一眼,“奎章阁百年老店,所作首饰誉满天下,从前但凡有所出,哪回不是立刻被抢购一空?可是如今,风头也败给了你们家的首饰。我从来不挑剔,只是宁可不戴,也绝不戴人家挑剩下的。”
伙计点头称是,刚要引着刘氏去看首饰。
恰好又有一人进店,还偏偏就是刘氏的死对头扬州知府家的三奶奶严氏。
严氏嗤笑道:“早听说某人惯会追风,墙头草一般,哪里风大去哪里。果然,在这儿定会碰见刘二奶奶。”
刘氏粉面含霜,反唇相讥道:“严三奶奶不也在这儿吗?你家里奎章阁的首饰还少吗?”
“你!”
“怎么?”
两人说着,竟似要动手。
“铮——”一声琴响。
适才还各自醉心面前首饰的贵妇们忽地全部停下手头动作,抬起头,望向二层台阶口。
蔡姬一身白衣、不施脂粉缓步而下,艳光却引得在场众人抽气连连,就连正针锋相对的刘氏并严氏也瞬间忘却前仇,呆愣愣看直了眼。
倒不是说蔡姬如何姿容角色,相反她一无彩衣二无丽容,相貌平平气质普通,容色只能称暗淡无光。
可是,只凭她穿戴的那一副头面,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化腐朽为神奇,点顽石成仙女!
“林家首饰铺新出全套头面,檀木箜篌簪、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步摇、芙蓉攒金宫甸……”蔡姬报出长长一串名字。
每说一样,下面等候的贵人们便跟着一声惊叹。
直到介绍完最后一样,蔡姬方朗声道:“公开竞价,价高者得。”
她语声刚落,叫价声已是此起彼伏。
“五百两。”
“五百八十两。”
“六百两。”
“八百两。”刘氏叫道。
严氏立刻跟上道:“八百五十两。”
二楼雅座里正在数银票的扶绿笑得眼睛都没了。
同样的场景还发生在林氏书铺、成衣铺和古玩坊等诸多地方。
林氏琴楼里,附庸风雅不愿归家的官老爷们一面听着楼外楼的琴音,一面闲聊。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听说又有一批官员大过年的却领了好些差事,不是赈灾就是筹银。还有那可怜的,大冷的天,去巡查漕运河务。听说一天下来,手脚都生满了冻疮。”一人道。
立刻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我们衙门里还有一个,现在还在周边县城丈量地亩核算收成的。这非春非秋的,哪有收成可算?”
“你们说的这些不过苦着自己,苦个身体,倒不会得罪人。我今年可苦了!自从那位爷来之后,胡搅蛮缠,安插了不少他曾经旧部。还狮子大开口,上来就要钱。你说,咱们这官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上哪给他变去?为此可没少得罪人呀!你们瞧瞧,我愁的胡子都掉了好些。”说话这人喜爱蓄须,捧着他好像稀疏了的胡子道。
抱怨的话头一开,便停不住。每个人都有了自个儿的委屈。
“哈哈,诸位诸位,既然屈尊来了在下这小小琴楼,放着灵音仙乐不听,只顾聊这俗务,让那群书生知道,不定该如何笑话咱们焚琴煮鹤啊!”林如海晃动着琉璃樽中深紫色的葡萄酒朗声道。
他一副惧寒模样,在这温暖如春的雅间里照旧拥着狐狸毛的围脖,怀中还揣着一个八宝簪花镂空银纹手炉。
适才还争相诉苦的老爷们闻言,忽地对视笑开。
掌管江南码头运河一应漕务的李延年道:“还是如海兄看得透彻!再怎么说,咱们今日能聚在此处便是有福的。要知这林氏琴楼,非清流雅客知音之士不得擅入。咱们若不是沾了如海兄的光,怕是等到明年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正是正是,多谢林大人款待。”众人一起道谢。
林如海摇手表示客气。
“说来还是林大人风光!不提官场得失,单单这些铺面生意的收入,怕是都能抵去我等好些年的俸禄吧!”还是李延年领头道。
林如海闻言勾唇一笑道:“林某区区这点进项,哪及刘李二位大人岁入之万一?李大人,莫揶揄我了!”
“话不是这般说。我那点收入纯粹靠天吃饭,若有甚意外,莫说听琴吃酒啦,怕是人头都难保。”李延年腰包鼓胆气自然壮,嘴上这么说,面上可半点惧意都没有。
“李大人玩笑了。便是运河淤塞、贡船倾覆,有下面人替你担责,你照旧高枕无忧。”管理官员升迁的刘诚邪笑着道。
秋里有一艘运贡品的船沉在了运河姑苏段,皇帝震怒,命人彻查。
最后奉旨调查的钦差也只得了个当日电闪雷鸣、风狂雨骤,船夫操作不慎致使官船误触暗礁沉没的荒诞借口,平白让船上五十余名船工做了替罪羔羊。
而那船倾覆了的贡品最终却不知所踪。
此刻,刘诚便是在拿此事开玩笑。
闻听此言,在座六七位高官全心照不宣笑开。
只有林如海掩在围脖之下的双唇抿成了剑锋。
“年节在即,今年吏部、兵部的考评想来都已有定论。不知我等来年能否仍旧安守江南?”说这话的却是江南一地驻军副将周邦察。
他背着将军与当地官员勾结,连得山塘街五处铺面并扬州城外千亩一等良田,甚至还有好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外院私宅。若是一朝调离,这般多好处都再没有,他如何习惯如何舍得?
刘诚抿了口酒,意态悠闲地道:“所谓吏部、兵部考绩,还不是看下面官员如何上报?有了兄弟的铁画银钩,将军还担心什么!”
“刘大人果然痛快!周某粗人,先干为敬!”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周将军果然武将风采!”
“周将军好酒量!”
“干杯!”
酒杯相撞、呼喝行令的声音早盖过了灵音妙曲,却无人发觉。
————————
林府内院,又是另一番气象。
暖阁内,贾敏和黛玉围红炉而坐,童毅却顶着风雪满院子飞奔在堆雪人。
不大一会儿,一个黑曜石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花甸为唇胭脂装饰的雪人便成型了。
黛玉趴在暖阁窗户上,看得直拍手,“毅哥哥真棒!再给雪人佩一把宝剑,便是活脱脱又一个俊飞了!”
童毅,字俊飞。
本是在堆林妹妹的童俊飞:……
黛玉瞥见他呆愣表情,愈发笑开了,回头问贾敏道:“娘亲娘亲,我能也去堆雪人吗?”
黛玉如今身子比从前结实多了,人参养荣丸早不再吃。只是到底天冷雪大,贾敏摇摇头道:“待雪停了再去。”
见黛玉满脸遗憾,贾敏转移话题道:“城西善堂的粮食和棉被可还够用?”
今年,大雪成灾,北方难民虽不至于南来,到底江南初遭暴雪也有许多穷苦人家受不住风寒几乎冻死街头。
贾敏借着黛玉体弱为她积福的名义,在城西设了善堂粥铺,施粥赠药。
旁的官家、富绅要么图个好名声,要么惦记林府出产的好东西,纷纷拿了米粮、棉被、旧衣等物来共襄义举,倒也颇成了些气候。
既是积福,管理善堂和粥铺的事情,贾敏便交给了黛玉。
黛玉果然不负众望,安排得井井有条,大雪下至今日,扬州城内无一老弱病残因冻饿而死。
“够用的。咱们庄子收成不错,又有陈显家的带人去周边收粮。至于棉衣、棉被,只要作坊不停,咱家的绣娘、织工,三日夜所产便可供半城用度。娘亲且放心吧!”黛玉骄傲地道。
裹着一身风雪冲进来的童毅动作飞快塞了一团雪球进黛玉手中,放声笑道:“哈哈,外面人都说贾夫人和林姑娘是大小善人。依我看,大善人没错,小的嘛,扇人还差不多。”说着用手比划出天热扇扇子的动作,笑话黛玉弱不经风。
“你——”黛玉仿佛被戳到痛处,气得一跺脚,扭转身子,背对着童毅,小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童毅本是玩笑,见黛玉好似当了真,起初还能笑着。可等了半晌,黛玉也不回头,自个儿耳边却似响起抽泣之声,渐渐心慌起来,作揖上前道:“好妹妹,我错了!妹妹钟灵毓秀乃天上仙,我却皮糙肉厚是泥地里打滚的小混混,自然扛冻些!妹妹若为了我掉——”
“眼泪”二字还没出口,童毅只觉得眼前一花,领口被人扯住,一团冰凉直接从脖颈滚到了心口,转瞬就有雪水化出,流了他满怀。
“嘶——”童毅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变成了冰棍。
“哈哈哈……”恶作剧成功的黛玉却笑倒在了床上,唇畔酒窝深得都能溺死人了,哪还有半分受了委屈哭泣模样?
童毅自知上当,但是看着她灿若春花的笑颜,罩了冰雪的胸口也如暖阳正照,竟也跟着傻乎乎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的黛玉不经意一回头,正好瞅见他那傻模样,蓦地收了笑容,坐直身子问道:“你傻笑什么?”
从来天之骄子被夸聪明无双的童大公子摸摸脑门认真答道:“你笑得好看,我看着开心。”
坦荡真诚,纯粹自然,再配上他那灵透澄澈的气质,便是贾敏听着也会心一笑。
偏偏黛玉却没来由红了脸,别过头去,轻啐道:“我笑我的,谁许你看了。”
看着竟像是又生气了。
“啊?”正傻乐的童毅这回当真糊涂了。
不理两小儿置气,贾敏接过慕白递来的信,问道:“童夫人在金陵可好?”
罗受成已去金陵赴任数月,童毅陪了他们月余便赶回来住在了林府。慕白则因细心可靠被贾敏留给了童惜使唤。
“一切都好,童夫人让奴婢转告夫人,童家大哥不日便会到金陵,还说……”慕白说着,含笑看向正和黛玉打嘴官司的童毅。
童毅直觉后背一凉,警惕回头问道:“姑姑还说什么?”
慕白垂首,强忍笑意道:“还说让童毅小子警醒着点,仔细老爹来了,屁股不保!”
闻声,童毅腾地站起,就地边舞剑边背书。语速之快,众人听去,只觉是千百只蚊子齐声在耳边哼,半点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还是黛玉耳朵尖,侧耳凝听半晌,猛地拍手言道:“《史记》,竟然是倒背的《史记》。”
贾敏噗嗤笑出声来。
传闻中,童谦益治家极严,童家子弟必得心性正直兼文武双全。从前她还有疑惑,今日见了童毅表现,确信并无虚言。
放过疏怠治学为屁股担忧的童毅,贾敏拉过慕白低声问道:“二爷在金陵可也还好?”
明面上在问安,却偷偷在慕白手心用力捏了捏。www.xiumb.com
慕白会意,轻轻点点头道:“万事俱备,只欠除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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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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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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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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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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