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不仅身穿厚棉衣,还裹着一床洋红色棉花被子,额头带着碎花护额,脖子上还缠着一条毛线围巾。像是过冬一样。全身唯有半张脸露在外面,早就满是汗水,涨得通红。
炕头还半坐着一个刚过四十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紫红色沙皮狗一样全身皱褶的婴儿。
这妇人是在坐月子。
按照当地习俗,生产后一个月妇人不能见风不能着凉不能碰水,于是连洗澡都不行,大夏天也要捂着厚棉被。一天更是要吃至少十个鸡蛋,才能奶水充足,养出健康的孩子。
然而年轻的妈妈显然承受不住盛夏的热浪与棉被,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着棉衣与被子撑着才不至于扑倒在地。饶是如此,她也终于支持不住,身子摇晃两下,向前一倾。
没了反应。
好好的人送去了医院,再回家,就直接装进棺材里。
丈母娘一家带着叔伯弟兄甥舅与其他女婿上门来讨说法,要么还女儿,要么赔钱。家里哪里还有钱?连买的棺材都是靠当了母亲仅有的一对银手镯才勉强凑齐。加上还要给孩子买奶粉。日子本来就不富裕,这下更是陷入绝境。
丈母娘一家不依不饶,眼看就要在葬礼上打起来,若是正午之前不能让死去的年轻妈妈入土为安,按照当地说法,就会变成厉鬼索命。
这,就是陈灼第一次遇见柏隆盛时他的窘境。
遇到陈灼,柏隆盛就算遇上贵人了。
帮他摆平了来闹事的人不说,陈灼还给了柏隆盛一大笔钱,最关键的是,给了他一份高贵又体面的工作,让前丈母娘气得悔不当初,捶胸顿足。
柏隆盛,成了镇长秘书。
要说柏隆盛当秘书,倒也合适。他的记忆力极好,脾气也不错,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虽没什么主见,但是执行力极强。镇长有什么吩咐,哪怕是上九霄揽月他也绞尽脑汁给实现,嘴巴又紧,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说。镇长试用了不到一周,就直夸柏隆盛天生就是个秘书材料,对他十分欣赏,若不是因为家里有个拖油瓶,恨不得把自己家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他。
柏隆盛虽然话不多但一直想要做出点名堂的,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如今陈灼不仅帮他破灭了近在眼前的火灾,还为他引来了长远的活水,柏隆盛感恩戴德自不必说,愿意倾其所有报答恩人。但是陈灼什么都不要,只要柏隆盛一个承诺:将来他若是再回来,希望能得到柏隆盛的一臂之力。
不要说一臂之力,恐怕柏隆盛将身家性命都舍弃也愿意帮助陈灼。
果然,两年多以后陈灼再次出现。这次陈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想要发动圣战,帮助更多像柏隆盛以前那样不幸的人。xǐυmь.℃òm
柏隆盛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后来柏木丰二十多个人能轻易占领繁城镇,除了因为圣女教的震慑作用,柏隆盛也功不可没——他以为这是陈灼下的命令,当即宣布投靠圣女教,提供了很多重要情报。
但是这一行动并不在陈灼的计划之内,他提前两年就在这里埋下伏笔一定还有更重要的用处,但是被柏木丰的奇袭打断,已经无从知晓他本来的计划了。
总之,在柏木丰占领繁城镇之前,十一月十六日,陈灼曾经来见过柏隆盛,并且口述了纸条上的内容,还说几日后会有人过来接受任务,柏隆盛的工作就是在圣女教解放繁城镇之后帮助维护治安。
十一月二十一号清晨,果然黄沙少年如约出现。
看到这里,令月愣了一下,不敢细想,继续向下看。
陈灼与柏隆盛没有说更多细节性的东西,但是他提到了未来几天会有一场地震,虽然不会造成太大危害,但还是注意安全。
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刚刚从雪崩现场回来的令月无法认同这件事。还是说,原本那场地震并不严重,但是因为某个原因,造成了雪崩的严重后果——就像泠彩说的那样,有人故意为之?
令月忍不住想到了那个泼水冲破丝网,又留下脚印帮助小队脱离险境的神秘人物。他到底是谁?
当时令月测量了脚印,从步幅和深浅来看,应该是一名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体重在一百二十斤到一百三十斤之间,穿42号鞋,鞋底比较有特点:双脚外侧磨损比较严重。
当时夏巽就拍下照片,准备一有信号就发给常夏。现在应该常夏已经得到照片了。
想到这里,令月睁开双眼,已经回到现世,柏隆盛也说完了自己与陈灼的接触,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令月,等待着她的评判。
令月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手指交叉,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说:“这份记忆是真实的。但是里面有个矛盾,是不可能成立的悖论。”
“没错。”泠彩也点头。
镇长已经吓得发抖了:谁能想到这个秘书是个卧底,而且两年前就已经变节了。
小兰则不明白悖论在哪里。
令月耐心解释:“咱们是什么时候听说西北暴动决定支援的?”
“二十号——啊。”
“正是这样。纸条写在十六号,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决定谁来谁不来,从哪里怎么来,更不用说坐什么车,车牌号是多少。陈灼怎么能未卜先知?!除非是郭媛爱提前告诉他!否则陈灼不可能知道!”
“这……”小兰又不明白了,她觉得泠彩说得很兴奋,而且也解释的通,这么一来,根本不存在什么悖论啊,“既然郭媛爱知道,那么悖论又是——”
“这件事的矛盾点在于,留下纸条的原目的是派人假扮我们潜入海岛。这一计划建立在圣女教主力部队占领了繁城镇的基础之上。既然柏木丰擅自行动,且地震引发的雪崩阻隔了道路,那么那个操纵黄沙的少年又怎么会按照原先的约定来到繁城镇,独自一人执行任务?郭媛爱应该已经放弃了繁城镇,当然也应该放弃这个计划,否则一旦失败,我们就会有所提防,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所以你的意思是……”
“派黄沙少年来的,另有其人。”泠彩有意无意看了靳平远一眼,“可惜,他被某人的手下给杀了。”
靳平远没有理会泠彩的弦外之音,冷冷道:“既然我们有怀疑,见了本人就能清楚。在这里做无谓的猜测没有任何用。”
令月笑眯眯地看着小兰,小兰觉得这话虽然不客气,但是也没有错。泠彩正要反驳,只听外面一阵鸣笛,紧接着是民众的欢呼声。
看样子,政府军赶到了。
“所以你怀疑还有人在暗中帮助政府军?”郭媛爱听了陈灼的话之后,一阵心慌。
陈灼喝了一口水,不慌不忙道:“那操纵黄沙的傀儡原本是我准备的第二计划,不知为何被启动,恐怕现在已经打草惊蛇,暴露了我之前的计策,未来弟妹那么聪明,一定开始怀疑了。”
“这么说,那个傀儡不是你派去的?”
“我怎么会在繁城镇情况不明的前提下贸然行动呢?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难说。你可是最捉摸不定的。”
“捉摸不定和愚蠢还是有区别的。”陈灼笑笑,又说,“幸好没有露出破绽,他们也没有发现那是傀儡不是人。可是之后发生的事让我确定他们还有帮手,这个人一直没有现身,你有没有线索?”
“你是说那个泼水的人?”郭媛爱的手扣住桌角,下意识用力,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的,“说不定是文令月带来的什么秘密武器。我倒是知道死神系统里有个能隐身的可靠死神。说不定是他。”
“哦?怎么个可靠法?”
“这个死神名叫银白,今年刚加入系统的见习生。你可知他生前是个什么人物?”
“不知。”
“这个银白,就是杀了韩泠素的杀手——”
“是他?!”饶是沉着如陈灼,也吓了一跳,手一抖,茶水泼在裤子上,他赶忙放下茶杯,站起来抖落茶水,又问:“你当真?”
“我何必蒙骗你?”郭媛爱笑道,“只是这次轮回我还无缘得见他一面,若是见了面我可一定要当面——”
郭媛爱忽然不说话了,陈灼看着她,她却笑眯眯地递上手帕,道:“你对泠素的事也很上心啊。”
“韩泠素之死,一直无解,我自然上心。”陈灼擦干净了裤子,重新坐下,“那个银白为何要杀韩泠素?他与韩泠素有何恩仇?”
“无仇无怨。”
“那为何——”
“这银白,虽然有一半南嘉里血统,但生在百江,长在百江,是个彻头彻尾的百江人。他的师父,也是百江术士,个个都是高手。”
“术士……”
“是了,术士。若说你的傀儡没有你的允许还能启动,银白就做得到。”
“可,银白是死神啊。他怎么会还记得生前学习的知识呢?”陈灼就像一个渴求真理的孩子,郭媛爱也有问必答:“死神会失去生前的所有记忆这件事,只是个人为设定。你既然与七公主联手,又是这种天赋,应该知道术士中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术,寻常人学不来的。银白恰好就觉醒了。哼,说什么间谍卧底。看看这一组见习生吧,惠子提防的究竟是谁还不一定呢。”
陈灼不清楚死神系统的事,单就一个银白的出身就让他大吃一惊:“既如此,如今银白留在文令月身边岂不是——”“急什么?担心你亲爱的弟弟受伤害?放宽心,他那边还有一位神出鬼没的魔女卓惠子呢。虽然不甘心,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魔女是真得强大啊,恐怕就只有冬云能与她堪堪打个平手。”
“那位魔女。哼。”
陈灼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所以你怀疑出手相助的是银白?”
“是。因为能隐身,所以你看不到他。身为术士,可以操纵傀儡。符合条件的只有他。”
“你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之前的轮回里有这样的经验?”
郭媛爱没有正面回答——她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除了他之外,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陈灼缓缓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虽然我没有接触到那个神秘的帮手,但他给我一种感觉。这个人的实力强悍到了可怕的地步,他可能并不是刻意保护那些人,只是经过这里,顺便救人——大概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你的感觉真是比女人的第六感还要玄妙呢。”郭媛爱歪了下脑袋,手边,闹钟响了。
“哎呀,已经是这个时间了。我要准备准备,迎接贵宾了。”
“这么快?”陈灼抬起头,看向车窗外,“不知道先来的,是哪一队。”
窗外,雪山被渐渐抛在身后,路边一闪而过的路牌上写着。
“白城市并不希望您常来!”
郭媛爱也不愿来,但她还是不得不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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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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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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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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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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