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叶府是否有了提防姑且不论,既早早发觉密道入口,待择日避开耳目、趁其不备探查一二,定有所获。唯一的问题是,何时探入更为合适。是马不停蹄、尽快探查,杀他们个出其不意;还是如那双生姊妹所言,再搁几日,松懈叶家心防之后……坐在回廊上的展昭一侧身,轻易撩开了近前的拳脚,迎上白玉堂的目光,“自是要去的。”
二人时间紧迫,等不了那十天半个月徐徐图之了。
“你说那密道外的林子里有机关?”白玉堂见他拆招之余,竟稳坐原地不忘反手递来一掌,急避了一步接掌,歪着身单手抄走了搁在柱子旁的画影。
长刀轻飘出鞘,低吟妙曼。
“是有重重机关,避开不难……”展昭答着,已经在这须臾间摸着了巨阙,恰到好处地横斜一挡。只听金铁铿锵作鸣,他单臂撑着身躯,借力凌空一翻,脚踏柱子一侧先退出了回廊,落进院子。呼吸尚未平复,白光从眼上一掠而过。长刀凝寒霜,倏忽突进,飞斩闪人眼,白玉堂自负的揶揄跟随其后——
“毫发无伤地避开是不难,但要不触及任意机关、不惊动沧海山庄里的认,对你这三脚猫儿来说,怕是难于登天罢。”
刀光剑影凛然交错,一时急进、一时急退。
就像那戳中痛处的戏谑,总是来的恰到好处,叫人哑口无言。
院中有仆从闻声抬头,见二人眨眼间换了数招,刀剑与人皆是紧咬不放,从院中先后一起一落战至屋檐。远远还听着白衣刀客冲那蓝衣剑客挑衅笑语:“……这回你还是认输罢,那机关密道还是白爷去闯,省得打草惊蛇、白费功夫……你且乖乖留此照看……!”
黑沉古剑与雪白长刀隐约划拉出一条火星。
展昭眼皮也不抬,钝剑几次沉沉按住了轻飘诡谲的刀法,沉着含笑道:“白五爷惯爱用这伎俩当甩手掌柜。”
“哎,怎能叫做甩手掌柜,白爷好生冤枉。”白玉堂抖腕抽刀,身形一晃,摆臂冷不丁一削,吊儿郎当地嬉笑道,“儿子难道没你一份?展大人也该担些责任才是。”
刀被剑接下了。
那死沉的钝剑像是横在面前的墙,岿然不动,任是他四面八方地出招,也不骄不躁地挡在原地,毫无花哨,却也大拙破巧。白玉堂一观便知展昭剑法又有精进,竟是有大道至简之意。而展昭单腿着力立于正脊一侧,燕子飞当真叫他身轻如燕,身法在晨风中逆风飘摇,持剑一来一去,神态从容,尽显英姿,好比剑仙。白玉堂瞧得眼神微亮,愈发技痒,便不顾着分寸,出刀愈发变化多端、诡谲无章。
“昨儿白爷看管了一日,今日要忙正事,脱不开身,自当托于你手,展大人可得讲理。”白玉堂边是出招边是满口不着调。
仿佛生在白玉堂手臂上的长刀硬是秉着寸长寸强往要害处逼,收放自如不说,还快得炫目,刀刀皆如阎王斩。分明是铜铁寒刃,却恍惚在金日下凝成一条白光消失在眼前,飘渺如烟,杀机亦如影随形。便是展昭口中答着“胜负未分、白五爷莫急着指教歪理”,也要在这刀法面前飞快敛了神思,全心全意应对,不敢轻敌。正所谓礼尚往来,一方起了十分劲头,另一方哪有不迎战的道理。遑论出招之人又是千古洪流无二、人间寂寞独一的敌手,是意气相逢里平生至爱,自当畅快应之。
意在刀剑,自有刀剑答声,二人也就顾不上说话、也顾不上什么正事相谈了。
比试凶险,观者皆噤声。
可谁能猜着,两位名满江湖的侠客所争的竟是谁来照看床上呼呼大睡的黄口小儿。仿佛俩不足三五岁的孩童,推诿来去,说出去都贻笑大方,二人却斗了个不亦乐乎。
不过二人本是大清早的,闲坐不住,玩闹之余,习以为常比起招来,便也权当晨起练功、松松筋骨。哪儿能想着侠客遇好手,断没有缺兴致的,打着打着可不就来劲儿了,愈发较真起来。
想来这段时日披星戴月、满面征尘,不是为公事俗务烦闷,就是身上带了伤势,鲜有心头松懈之时,更别说放开手脚比试了,难免郁结在胸,不管是展昭还是白玉堂都有意纾解一二。这一战便至天光大亮,袅袅炊烟卷着鸡鸣犬吠,与人间城池一并彻底苏醒,侠客刀剑低垂,所争之事尚无论断,胸中却是开阔,有万般志气长。而床榻上翻滚来翻滚去,愣是挨不着边的黏人小孩儿也委屈哼着声、睁开了眼。
展昭与白玉堂一前一后沐身归来时,白云瑞已经坐在桌边,边啃油条、边揉鼻子。
展昭一怔,着凉了?
白云瑞虽年幼但称得上身子骨强健,舟车劳顿都活蹦乱跳的,二人觉着省心,从未仔细照料……该不会一时失察,给折腾病了吧?他伸手一探小孩儿脑门,没发热,但估摸着昨夜里挨了风,多少有些冻着了。尤其是这傻孩子秋夜里还抱着细犬坐在门槛上睡过去,细犬便是再热乎也挡不住风。
再加上寒秋日日袭江南,分明日头高照了,却比昨儿更冷了些。
展昭正念着要不要给白云瑞再添件衣服,又不由觉着今日许是不该带着这孩子到处跑,白玉堂单手扶着粥碗推到他面前,打岔道:“这可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都叫你这猫安心待着。”他说完,揉着鼻子红通通的白云瑞猛然打了个喷嚏。白玉堂眼疾手快地将白云瑞的脑袋撇了过去,没让这喷嚏冲着餐桌就下来了。
“玉堂留着不也一样?”展昭道。
白玉堂用拇指摸了一把小孩儿的脉象,又轻轻掰着白云瑞的脑袋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和舌苔,这空隙里不忘掀展昭一眼,挑着尾音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一样?”
那语气也不知在促狭他这三脚猫儿想闯机关阵,还是调侃展大人公务繁忙就不管这傻儿子了。
总归都不是好话。
“……”展昭指尖搔了搔下巴,没吭声。
后者且不论,那机关林想要分毫不差地闯入,又不惊动叶家人,的确要白玉堂这般精通五行机关之术的能手才行。便是他有意同行,也得为小孩儿的安危考虑一二。思来想去,展昭到底压了清早比试发起的那口少年气性,将那机关林、无名坟和密道入口的位置,还有地道的机括如何开启都细细告知白玉堂,“……那沧海山庄外的机关林里除了古怪灰雾缭绕,还能闻见一股浓郁的古怪花香,似是从那无名坟地里传来的,不难辨认。”
白玉堂刚撒了手,让白云瑞乖乖把粥吃了,便听展昭信口之言,面色微变道:“花香?”
展昭正扶着勺子,猛然被白玉堂拽去了一只手,诧异道:“怎了?”
“你这笨猫。”白玉堂恼得瞪他一眼,摸脉象时险些滑了手,示意他安分些,“昨儿怎不提此事?沧海山庄外机关密布,且因地制宜,多借林叶枝条之便,设计精巧,而前门开阔无处可藏,坟地紧靠后院角门却碑上无名,密道更是藏于坟地之下,如此处处谨慎,不肯叫外人察觉丝毫端倪,你怎想不着那花香浓郁有古怪。”xǐυmь.℃òm
“是有古怪。”展昭道。
“若是有毒呢?”白玉堂冷言嘲道,“你便只管往里闯了?你这笨猫白白行走江湖多年,早年的经验都叫狗吃了不成?”白玉堂探他脉象平和,未见异状,脸色却不见和缓。他虽涉猎岐黄之术,但毕竟只为应付闯荡江湖时的小伤小病,不是鬼医与公孙先生那般神医圣手,甚至比不得城中药铺里坐镇的老大夫,碰上些奇毒怪毒摸不出脉也不足为奇。
展昭如今瞧着似无不妥,别无中毒之症,可也说不准是什么发作迟缓的毒物……
又或是他技艺不精,这才瞧不出端倪。这世上多的是望闻问切探不出古怪,却令人日日病衰,以为不经风雨、染上顽疾的奇毒,就专门用来暗杀。
“好了,莫忧。”展昭咳声笑笑,轻拍了两下白玉堂的手背,安抚道,“排去起初被那呛鼻花香冲着了,想是古怪,后来便有屏息而入,纵使有毒,也未曾吸入多少。”
“……”白玉堂眯眼端详了他片刻,冷道,“你这猫儿,胆子肥了骗到爷头上来了?”
展昭眨眨眼,含笑不语。
“你在沧海山庄外待了多时,还碰上了林氏姊妹二人,为取得二人信任相谈许久,你所习功法讲究吐息绵长,闭气一两刻钟的确不是难事……”白玉堂没叫他唬住,语气更是久违地激烈刻薄,轻易拆穿展昭的底细,“且不说你耽搁的时间太长,神仙下凡也闭气不了那么久。初时你多半未曾察觉花香不妥,是因坟地无花却有香气才生了警觉。后来见那林氏姊妹二人吐息如常,且曾多次往返别无中毒迹象,推测异香只是为驱赶之用。为探查那花香来源,也方便回头探入叶府之事有余力,你索性未曾屏息,可是如此?”
“……是。”展昭难得心虚,倒也未有隐瞒到底。
他想了想,半是哄半是为自个儿开脱道:“那花香就在沧海山庄附近,难免飘入庄内,倘使有毒岂不害己?再则,如此呛鼻,岂不就堂而皇之地告诉来者,花香有古怪,合该闭气绕道而行?驱赶之意该是胜过将人毒害。当时未曾立即发作,可见至少不是剧毒之物。”
“……展大人说的头头是道,这会儿却倒想起要提点白爷了?”白玉堂横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条条桩桩给他驳了,“他们自己的毒还能没有解药不成?旁人见古怪绕道走了,可挨不过某只官猫一心公事,非要查查里头的古怪。它若是迟几个时辰发作的剧毒,展大人恐怕这会儿该在地下托信叫白爷小心行事了。成日骂白爷性急,怎要紧时刻展大人也莽撞起来以身试险……!”
“便有解药,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庄内不乏黄口小儿,总该有所顾忌。”展昭不疾不徐地用指尖叩着桌面,口吻温和比得春雨煮茶,三言两语化解白玉堂的火气,“且那时,总觉着触不及防吸入花香,倘使闭气屏息、周天运转更为不妥。”
“……”白玉堂顿了声。
好半晌,他按在喉咙里的话百转千折地变了几回,只抬起眉峰默然反问。
展昭坦然点点头,唇角仍是那抹风轻云淡的温和笑意。
“……”白玉堂轻哼了一声,显然未被他轻易说服,但这会儿还有千言万语也被展昭的坦坦荡荡给堵回来了。毕竟这事儿就是各占着各的理,展昭刀枪箭雨中来回多年,该不是疏忽大意才如此行事,生死关头的直觉往往救了他们数回。可反过来说,亦是推断之下冒险之举。
罢了,早知这猫是生来的克星。他干脆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提步出了厅门。
装了好一会儿哑巴地白云瑞捧着粥碗,用手肘撞撞展昭,小声问:“爹爹生气啦?”
展昭失笑,老神在在地拎着勺子吃粥,答道:“没有。”
白云瑞不信,往嘴里扒拉两口热粥,跳下凳子去门口探头探脑。白玉堂确实没走,就在院子里。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一只鸽子,正单手往鸽腿上绑什么。他脸色也寻常,眉宇淡压着些阴霾,却称不上恼怒,不过是眸光锋利从来令人不敢逼视。小孩儿暗自琢磨着,的确不觉得害怕,便又溜溜达达地回来了。
“没骗你吧?”展昭扬眉道。
白云瑞吸着鼻子、抿着唇,重重点头,“嗯,爹爹没生气。”
“气着呢。”院子里传来懒洋洋的腔调,又闻信鸽扑翅远去,白玉堂才挪步回来。
展昭端着碗瞧他,笑问:“气消了?”
“没消。”白玉堂驳他。
可人到底是在桌边又坐下了,用饭之余再开口时已经将这事揭了过去。“知你这猫坐不住,既想去,便趁此机会带他一并走一趟城西。”白玉堂指着白云瑞道。
展昭面露诧异,但见白玉堂微微抬着下巴示意一旁的白云瑞,立即恍然道:“城西的卖药郎?”
“伤风着凉,途径荒郊野岭,问得村中药郎,欲开两服药,有何不可?”白玉堂眯起眼道。林氏姊妹和城中药铺皆道是一位住在城西郊外的哑巴卖药郎,常年给江左叶府送了大量草药,正好趁此机会探探此人底细。至于欲套话问叶家,想是不易,一个哑巴……叶家估摸着就是因他有口不能言,才放心让他出入沧海山庄。总之,见着人了才能论打算。
正啃油条的白云瑞不知所云,先警惕地竖起耳朵:“云瑞不吃药,云瑞没有生病。”说完,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那卖药郎虽识草药,却未必通岐黄之术。”展昭说。
“不识才更好。”白玉堂淡淡一哂,两指一捏白云瑞微微发红的小鼻子,理直气壮道,“不让你吃药,让你装病。”
“……?”白云瑞眨眨眼。
“……”展昭按着眉心想了想,到底没拦着白玉堂这当爹的教小孩儿撒谎这等荒唐之事,只暗道回头白大夫人来了,若是听闻,怕是也要学卢大爷和卢夫人那般提起烧火棍。哪有当爹的这般不着调的……?展昭这头刚浮起取笑的念头,便被同桌那心有灵犀的锦毛鼠察觉了,没好气地觑了他一眼,无声递语:臭猫,白爷这都是替谁想辙?
我。展昭无声一笑。
有劳白五爷周全。展昭递了碗热腾腾的豆浆赔礼。
既说定今日再分头行事,二人便不在悠悠闲闲地消磨时间,专心用饭。
不过提着了那位时常给叶家送草药的卖药郎,二人端着粥碗,难免又在空隙里惦记起另一事——一件看似寻常、实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
凡城中耳闻江左叶府的人,皆道其门内族人多抱病在身。
白玉堂认得的那个老乞丐说叶家孩子生的不少,却没见出个拔尖之辈,就数短命鬼多;林清兰与林清芷二人打探所知,亦是叶家族人多顽疾缠身,尽是些短命的病秧子;展昭入沧海山庄之时,确闻处处病弱咳喘之声,浓郁的草药味几乎弥漫在各屋各院,且庭中多见年少之人,三四十岁壮年或是十有一二,越过四十往上的,尤其是年迈老者寥寥无几,就连仆从也不见几个上了年纪的;城中百姓则道,叶家之人一个个体虚病弱,因而城内从没有姑娘家会嫁到叶家去,就连叶家如今已逝的家主夫人也是叶承岁的表亲,且叶夫人亦是病逝……
习武之人鲜有短寿的,尤其是习内家心法之后,周天运转、吐息绵长,功夫越深、越是延年益寿。
这也是为何江湖上那几个老前辈明明归隐好几十年,每每传出动静,都是闻者色变,抬抬腿都能令整个江湖震上几震。尤其是百年前战乱里恶名远扬的万魔窟老魔头老不死,算来都至少该有百二十岁高龄,哪怕销声匿迹多载,也无人敢相信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江湖是非多,任谁突然冒出来都不足为奇。
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又内力深厚。白玉堂与展昭这般后起之秀,纵使天资聪颖、万里挑一,在当今武林或是鲜有敌手,可到这些老魔头面前,指不定就是班门弄斧。
江湖之小,见来见去或都是耳熟能详之徒;江湖之大,行来行往该尽有卧虎藏龙之辈。
可偏偏这江左叶府却不同。
分明门中子弟个个习武,展昭观来甚至有几个武艺超群的后起之秀,放到当今江湖也能得一声少侠神武。这几年来,不说出个少年英杰,还满府的短命鬼,年纪轻轻地便没了。少年寿期不逾二三十,纵是英豪也可惜。叶家这年年去者堆满坟头,知道的嘴损一句打娘胎没积德、病秧子都上叶家赶集,不知道的还当满门英烈戍边守关去了。这可是江湖兴盛百年世家之一,曾以屡出“宗师”闻名武林、叫群雄仰慕的的叶家。
他们所患,究竟是何等顽疾……?可是同一病根?又如何能似疠疾那般,闹的五服内外的一族之人都相继抱病离世,却不染及苏州城的百姓?还是说祖上带着怪病,世代相传至今?
最要紧的,也正是二人没能谈起此事的原由——叶观澜。
那个抱病来的年轻人。
他被批了短寿之说,道其活不过三十岁。他饱受头疼折磨、日夜不得安眠,抱着病躯仿佛年迈的老叟行将就木、苟延残喘。他的头颅里似乎多年以前就钻了一只虫。他喃喃着“十年”让他磨没了命,他没有选择、亦没有去处。
那个年轻的、刻薄的、总是困恹恹的道士就像是从叶家探出来的一根刺。
相识不过数日,交情亦是寥寥,可他太鲜活了,犹如一把烈火烧了进来,奔赴一场早有预料的既定之死,又痛苦又快活,又不甘又……得偿所愿。莫说与他相识十数载,被他亲手从尸堆里刨回来的容九渊,展昭与白玉堂何尝不将此铭记于心。
他也不过才三十岁啊,便早知死期,强背着上一辈的恩怨情仇,甚至不敢奢求和索取些许情义。
在旧年恩怨彻底揭开面纱之前,在江左叶府所为所图展露之前,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根刺会一直扎在那儿,扎在展昭心口。白玉堂清楚,这刺痛不足以叫展昭倒下,世上苦痛之事不在少数,直至死期来至前都要一一从这凡胎躯壳上碾过,展昭过得去——他总是能过得去,不过是伤口流着血,自有疼痛令人清醒。
而唯有了结一切,有了结果,或能一杯浊酒敬旧友,就此放下。
因叶观澜重病身死,摆在眼前的困惑,便不言而喻了……
二人端着碗,在沉默里对视一眼,虽未言语,长久以来的默契足以叫二人明了这目光里相携的含义。皆是聪慧敏锐之人,展昭想着了,白玉堂自然也想着了。但谁也没张口提这一闪而过的猜疑,只面色凝重,齐齐搁下了手中的瓷勺。吞吞吐吐绝非他们的作风,但这点猜想并无实证,干脆搁置不谈。
白玉堂先开了口:“你昨日未进那叶家密道,在沧海山庄可是另有所得?观之那叶家子弟如何?”
展昭先是苦笑摇头,缓声答道:“除却叶庄主对你我前来苏州一事似乎有所防备,一众弟子性情各异,在府中练武识字、养花逗鸟、安居乐业,逍遥世外、与人无争之象。对外如何戒备低调不提,门内似乎没什么严苛规矩,不管束少年人是习武读书还是游手好闲。吹竽鼓瑟、击筑弹琴算是修身养性,甚至有在院中围聚斗蟋蟀之举,且取乐者不在少数。”饶是清楚江湖中人多洒脱不羁,展昭乍一见时也被惊着了。
这天下的门派世家里,这般不思进取恐能排头号。
“既有防备,便是心虚了。”白玉堂冷嗤。不过他们本就是来查叶家的,这点心虚也算不上什么,正如展昭之意,他此番入沧海山庄并无所得。至于门规松懈、族人懒散……他淡淡一哂,“武林世家没落,对外总该有个说法。”
抱病其一,族人安于一隅其二。
绿林好汉听闻,不过扼腕一句再无江左宗师,或嘲弄一句不过如此,哪有工夫探究底下藏着如何光景。
展昭顺着此言略想了想,仍是摇头,“覆水难收。习武读书皆是如此,少年心性本就不定,大多难能严苛自律。此番长者纵容溺爱,将心养散了,又岂能指望来日?若是寻常富贵人家,多几个纨绔子弟也不碍事,长辈不指望儿孙光宗耀祖,只管平安喜乐。可叶家……”
白玉堂明了道:“你之意,叶家暗中谋事,总有所图……”
“而族人若不堪重用,所图再大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展昭颔首。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罢了。
“除非……”白玉堂话音从嘴边溜出半截,又打住了。
两种可能。
要么图谋之事有意在叶家掌权者手中了结,不必少年子孙费心;要么知其短寿,或将随时身死,便也不必苛求奋发。
前者问所图,后者又绕回了叶家顽疾。
而前者尚无线索论断,后者……二人暂且不欲捕风捉影。白玉堂便改口道:“此事,待今日探过那叶家密道,或是自见分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搁到白日青天下照照便知。
展昭颔首,又不禁多叮嘱一句:“密道之下究竟有什么你我皆不知,林姑娘也说不出详细,只道其中错综复杂、或机关重重,玉堂此去务要小心谨慎。”
“有你这三脚猫儿冒失在前,白爷还能出什么差错。”白玉堂凉凉道。
这揭过的话茬怎还有挖出重提的,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展昭自识理亏,不与他争辩。
恰逢白云瑞搁下汤匙,抹了一把嘴,展昭索性拎起剑抱起小孩儿,这就往外走。
“……”这猫是仗着轻功要上房揭瓦了!白玉堂目光微转,话说的理直气壮,人却坐不住几个呼吸,到底提着刀跟上了。回廊宽敞,他非要挤到抱着白云瑞的展昭一侧去,拿手肘撞撞展昭的胳膊,促狭道:“你这猫不讲道理,理屈说不过人,怎还要哄的。”
听出白玉堂是故意占便宜,展昭笑觑他一眼,从容反击道:“展某看是今天不给个好说法,哄不住白五爷,还是省了这力气的好。”
白玉堂挑眉,“想哄白爷那还不简单。”
他抱着长刀,背着身走在展昭一侧,目光在展昭身上转了一圈,嫌弃地落在白云瑞的后脑勺上,终究什么也没说。偏是这欲言又止,却好似叫展昭冷不丁意会着了言辞中的浑意,莫名不自在起来。因着清晨刚沐身,展昭墨发上沾了点湿润良久未干,不似平常那般梳得服帖齐整,略松地勾在耳廓上,白玉堂一眼扫去时,只见墨黑压着滴血红。
“……”白玉堂放肆地笑了一下,眉目比秋阳还明亮扎眼。
见着薄皮猫儿步下忍不住快了些,他揣着正事,没点破展昭,只也迈着大步跟上,将话头又引了回来,“你在叶家无所获,昨夜怎调过头来跑官府要问起红叶山庄了?红叶山庄荒废近三十年,该是无主之庄,你寻那红叶山庄的官册备案做什么?”
倒是忘了此事。展昭叫白玉堂一提醒,稍正面色,“昨日我离了叶家时,天色尚早,便走了一趟红叶山庄……”
“……”白玉堂的目光轻轻掠过展昭,侧耳听他言语,心神却分了些许——若非展昭昨日直奔官府,哪儿会在吴家撞上白玉堂;若不是巧事凑了一席面,白玉堂昨夜早揍一顿吴文浩,叫他瘫床几日了事,横竖结果都是他白玉堂担着……如今,吴家祸事虽暂且按下,却是水下埋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炸了。
尤其是展昭少不得来日亮明身份……吴家兄弟二人吃了苦头,想着展昭不仅坐视不理、还帮着白玉堂出主意,届时必会借此大作文章。到时吴家之事多半要照着他昨日推想那般一路坠滑下去。
此事……他还是得先下手。白玉堂眼神微眯,心念刚刚闪过,便顿住脚步,与展昭一并望向回廊尽头。
一个小厮一路正疾跑进了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人:“白公子,展公子——”
“外面——”他焦急高声,“外面来了好多人——好多官爷——”
他的声音远远传至,而外头的喧嚣声好似也跟着翻进了高墙,让二人有种微妙的不祥预感。有人围聚在着乌鹊桥白府的大门前,添上往来人群,一时将小巷堵了个水泄不通,引来不少骂街之声。而在巷子外的某个屋檐上,手握铁折扇的年轻人正远眺观望着小巷的动静。一个男人正拉着官差们抹眼哭诉着什么,嘴里翻来覆去着“造孽”“逆子”“糊涂”……街坊邻里纷纷竖起耳朵,欲听一二旁人阴私好作来日。
白玉堂眼皮微跳,先捕到这个不算熟悉,但足够过耳不忘的他分辨的音色。
犹如乌鸦张了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越担心什么就来什么。他的脸色一沉,恍然未至,先拽住了展昭的胳膊。
是吴文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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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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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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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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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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