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映照,山林间呼啸的长风像是悲声叹曲、久响不绝。
摔在泥里的人呛了一口血,一臂挥了下去,击中了另一人的膝盖窝。剧痛让叶观澜腿一折,没能翻起身先重重倒下去,木簪歪了,扎成团的头发凌乱散落,乌发衬得面容更加冷白、血污更加鲜红,太过狼狈。
展昭用力眨了一下眼,缓声喘着气,翻身而起,硬扛着那捶至肩膀的横肘,气血翻涌之中,将叶观澜两臂反关节缚住。他沉重地呼吸着,忍着剧痛和眩晕,断断续续出声,“但叶道长……原……无意如此……”他稍稍一甩头,险些被叶观澜的力道挣开,“叶道长布局前……当真、当真想为恶吗?”
他本是为父仇而来,寻得自当是那个二三十年前犯下血案的魔头。
为了这桩填了数百条性命的血案,多少人背负仇恨,多少人浪迹天涯,多少人刀上舔血……这日日夜夜纠缠于胸的恨意又当如何折磨着留下来的每一个人?因而展昭无法原谅祸及云瑞这般无辜的宋十六娘和何兴等人,也无法谈一句怨愤他们的恶毒。这世间能将人活活磨成厉鬼的无非是利欲与爱恨。
而这二者面前,世人都是凡夫俗子。
真相、正义与公允真的能叫人松开屠刀吗?
既是家仇横在面前,又谈何为真相大白、为死有余辜而收手呢,放下是正道在胸,紧握也不过是情恩逼人。
只是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如此!
天地无声,这世间也无人能答。
只有日光沉默地直视着世间所有的光明与黑暗。
展昭咬着劲,发力一肘落去,欲击昏叶观澜,却被他钻着空隙带着展昭就地一滚。落叶石子皆如刀,硌得背脊和肋骨作疼,展昭单腿一蹬树底,捉回叶观澜一个反剪,也将一口气缓了过来,“纵使没有回旋余地,为何不能就此罢手?叶道长口舌虽利,却是心善之人,何谈不折手段。”他注视着叶观澜那双虽冰冰冷冷、不甚客气,但始终清明,从无歹毒怨恨的眼睛,忍着叹息之意,诚恳道,“否则今日为何不曾带走云瑞要挟,却只借走一件云瑞的衣裳,叫云瑞以为是与你闹着玩儿?”
“那不过是他太沉了。”叶观澜说,语气里还有几分嘲讽。
鲜血从二人身上流淌,湿了衣衫,拳脚未歇。
“……叶道长无意行宋十六娘之举。就连宋十六娘绑走云瑞一事,在叶道长意料之外不是吗?”
叶观澜扭不开手,足下发力一蹬,只听咯哒轻微一响,像是骨头错开了,他将展昭翻撞在树下,也挣脱了束缚。他退开两步,看着展昭扶着树未有立即起身,而是痛的皱起眉,该是后背的伤口撞上了树。叶观澜不由沉默了一瞬,冷峻的面容变得硬邦邦的,很快又道:“展大人受了一身伤,却不长教训,且忘了那夜你那义子走丢,是贫道提议分头行事。”
是他暗示之下,使展昭独自去应对宋十六娘与捕猎人一伙的合谋,险些身死县衙。
何来心善,亦不过顺水推舟。
“因而叶道长对云瑞有愧。”展昭扶着树,头也不抬道。
“……”叶观澜有些失神,好似也想起那个孩子。
“叶道长既不认此事,展某便问另一事不解,”展昭按住一侧肩膀,重伤之下,良久才艰难地站起身。
“在城中散布流言,借鸿鸣与展骁之故,将江湖人的目光引至展某跟前,终聚于天宁禅寺……叶道长是为伺机将展某之父是盗婴魔头公之于众,可是如此?”他面上皆是血与泥,脏兮兮的,可墨眸沉沉点着金光,甚是清明璀璨,“甚至,万里镖局的镖师故意谈起旧事,是叶道长有意安排,叫展某早一步得知旧事,不至于被寻上门来一无所知……与宋十六娘与何兴他们不同,叶道长一开始便有意让展某亲自查出此事,借展某之口昭示天下,如此才来寻展某报仇。”
他不待叶观澜反应,又压着伤势,快言快语道:“但展某不解,半个多月前天宁禅寺,本是如今日局面。那日的前一夜,何兴便被人劫狱,该是叶道长差人所为。但那时,叶道长的病情尚且未有今日之重,展某对旧事亦是所知甚少,乍闻父亲所点一百九十八盏供灯亦是失措”
“那该是最佳时机……叶道长为何改了主意停手?”
“……”叶观澜那利索的嘴皮子到了此刻在这双眼睛下好似失了能耐,哑口无言起来。
但头疼让他晃了一下脑袋,眼睛发红,又刻薄道:“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展大人。”
展昭恍若未闻,靠着树蹙眉正色道:“叶道长停手,是猜到展家生了何事”
“诸般借口替恶者巧言申辩,此当非你所为。”叶观澜道。
“叶道长非但未在那时刁难,且明园门前曾为展某说项,出言痛骂来者,为何?展某与玉堂究竟是何关系,叶道长不可能不知。”展昭道。
“那不过是看在阿渊的面子上。”叶观澜不耐烦地敷衍。
“阿渊与那白玉堂为友,天下人若皆指骂白玉堂龙阳之好,总免不了叫阿渊沾了身污名!”他头疼欲裂,难得抬高了声音驳斥,但单手捂着额头弯下了腰,似乎整个人都想蜷缩起来,四肢发着颤却想用手堵住耳朵。仿佛这片寂静里有什么声音正在钻进他的耳中,吵得他面白如纸。
“……”展昭沉默了一瞬,忽然道:“叶道长不愿来此,何苦勉强自己。”
这句话好似一根针扎中了皮鼓,一把剪子断了风筝的线。
“展昭,我说了我本不是为公道和真相来的。”
叶观澜站直了身,目色锐利,仿佛再无谈天说地、抽丝剥茧的兴趣,甚至连那骨子厌烦都彻底散了,尖锐地竖起了刺,“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冷着面容,原地起手为掌,倏尔一跃蹬前,“叶瑾轩死的冤枉,还是大快人心,与我毫无干系。不过是仇恨驱使的恶鬼,来索你的性命罢了”飘逸的内力助他一掌化多掌,好似一生二、二生三,枯荣盛衰指掌间,眨眼拨至展昭面前。那声势太大了,好似将全部的真气都灌于此,以命搏命,一口气烧到了尽头。
展昭在眼前一黑前,盯着那双满是血丝与寒星的眼睛,突兀地在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里注意到一件事
叶观澜一次也没有喊过叶瑾轩父亲。
错了。
又错了。
一个二三岁就没了父亲的孩子,当真能为此仇恨吗?恍然像是一道光束猝然亮起,将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年轻道人面孔照得那么清晰,那长眉深目间的不甘、那发紫薄唇勾起的自嘲,那雪一样冷白的病容上硬邦邦的倦怠死气,还有闪烁寒星的眸子里烧着一把火叶观澜根本不是为叶瑾轩来的,父仇虽是因,却根本不是他所求。他不求真相、不求公道、不求报复……这个自言为仇恨而来的恶鬼,自始至终对展昭没有半分仇恨的执念,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是来了却这折磨的。
是何兴所言那般,不死不休的折磨。
为何?
为何!
墨发被风掀开的刹那,展昭冷不丁想起多日前南无茶园的初会。叶观澜掀起眼皮懒洋洋扫来时,有些尖酸刻薄的招呼:“展昭,大名鼎鼎的展大人。”
“听说展大人乃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该是公务繁忙、成日为包公奔走,怎今儿个有空衣锦还乡?”
他是何时查到詹云乃是展昀……乃是他展昭的父亲?
他是何时知晓“展昭”的模样、名头、干系与种种旧事?
他是何时……
原来如此。
耳畔是旧日夜中低语,风犹如咆哮吃人的鬼先到了。
掌风如秋,岁杀万物,来的又急又猛,仿佛这一抬头一低头皆是叶观澜两袖乾坤之间的天地。而他便如在掌中茶杯,躲不开、避不得,挡不下,唯有展昭运气提掌,无形气浪旋身而起,数掌迎去,若不接掌,只有死路一条。或有两掌相接,真气远震,伤及二人;或有指掌交错,正中胸膛。
经脉里的气开始乱窜,周天急切运转,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剧烈撞击。
鲜血飞溅。
日光一如既往地照耀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树叶,也照耀着血肉模糊的尸首。
城门前仍旧远远围着人群,既害怕又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探来,还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不休。正在此时,城中传来些许鸡飞狗跳的喧闹,没过多久,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从城阙高处飞身而落,虽一身轻功飘逸潇洒,这数丈的高度仍是把人群吓出了好几声惊呼。
二人皆着白衣,前者白发白须、个头不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肩上还扛着个麻袋,那麻袋一晃一晃的,怎么瞧都像是装了个大活人;而后者,白衣长刀黑发,一张俊秀华美的容颜却绷得像是阎罗降世,正是白玉堂。
他轻功鬼魅,既戏称浮光掠影,便是比不得燕子飞,也是当世一绝,且近几年武艺精进、于轻功上甚至能赶得上全力疾奔的展昭。可纵是如此,他竟是还追不上前头那个老头。
那老头扛着袋,步下却轻快得像是踏云而行,与风比快,仿佛挣扎的麻袋与他而言还比不得一颗沙子重,全然没有影响。他且快白玉堂一步落了地,脚下踩实了发力一蹬,在官道泥地上留下了半个清晰可见的鞋印,整个人带着麻袋冲了出去。白玉堂追不得,长刀冷然出鞘,远远一刀斩去。
刀光含煞。
老头头也不回,歪身一躲,竟是以分毫之差避开了这一刀,闷头直跑,没有半分和白玉堂纠缠的意思。
白玉堂且急追数里,一入林,便在茂密的林子里彻底丢了老头的下落,不由面色更冷。
这老头的轻功用的寻常,半点花哨也无,不似唐门形影无踪那般奇诡,也不似少林一苇渡江哪般轻飘,只有快,仿佛足下一蹬便是满弓快箭骤然离弦,怎么也拦不住。便是这样,足可见这老头能耐可怖。
白玉堂在林中站了片刻,到底是还刀入鞘,提步掉头回城。
这老头……
江湖上不曾闻这老头的名头,他亦不曾见过,且那年岁恐怕不轻了……白玉堂脚步微顿,半阖起眼。江湖上早早退隐而不见声名的老前辈不在少数,非是全天下的侠客都爱奔波江湖名利大半生,又或开山立派、代代传武、徒子徒孙满堂坐。以他年纪未曾见过并不稀奇,可他此时想到的却是太原时难得好心相助、劳心劳力的秦苏苏。
掩日教。
万魔窟。
在太原时他便有所猜测,遑论此时还有那麻袋里装着的人……
此前他在东城门前探查隗宜身死之事,所获不多,只推得隗宜因苏州血案或曾见过詹云,身死多半于此有关。他上城阙细看时,意外想起七青门弟子道他们是从城外归来。若要寻隗宜,为何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白玉堂生疑,复又寻上七青门弟子问询。方知入常洲城后,容九渊与他们分别的这段时日里,又有叩窗之声隔三岔五地响起。
只是这回不同,他们后来也如容九渊那般瞧见了在房梁上荡秋千的可疑老头,追去几次,出了城,便失了下落。八月十六那夜,他们便曾追去,结果在城外碰上了容九渊和叶观澜,干脆转道武进镇帮忙寻走失的两个孩子。
本来他们见那老头武艺高强却无加害之心,想必并无恶意,不想理会,但是有一回……“我们收到了求救信。”七青门弟子道。
“不错,就夹在窗缝里,隗师兄捡到的。”
“信可还在?”白玉堂道。
几人皆是摇头,“那信是隗师兄保管的,但信上说他被那老头捉住多日,望我们能助他逃脱。”
“隗师兄怕其中有诈,不许我们掺合,但是他自己好似有意弄清楚。”
“我们原也有猜测他突然不见踪影,是否是为此事。且便不是,那老前辈武艺高强,总在客栈附近转悠,说不定知晓一二隗师兄失踪的线索。因而那老头昨夜又现身时,我们便紧追而去……”他们一路出了城,又在天亮时从城外无望而归,恰见隗宜身死城门前。
话说到此,沉默叫人近乎窒息。
数人频频抬头去看那死无全尸的同门师兄弟,又不忍细看,几个年轻弟子皆红了眼。
白玉堂缓了片刻,才问道:“你们追那老头时,可曾见过第二人?”
“确有,是一个少年人。”年纪大些的男人道,“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天色暗,且他被那老前辈扛着跑,我没能瞧清模样。”
白玉堂一怔,神色有些古怪,好似想着了什么,但很快松了眉头继续问道:“他可有说如何救他?”
“他留书说,城南城隍庙,旁的,就不知了。”
“且这来路不明的……隗师兄说出门在外、一无所知,还得多提防些……”
“也不算来路不明,那留信之人不是自称乃是秦川沈氏的子弟?还道来日必有重谢呢。”
“这你也信。”
“而且隗师兄不是带我们去城隍庙附近瞧过?什么也没有!”
几个七青门的弟子七嘴八舌、快言快语地说了一通,却叫白玉堂猛然抬起眼,“秦川沈氏的子弟?”那目光凛然凶戾,吓得几人纷纷闭了嘴。不等他们再点头称是,白玉堂已然提着刀一个纵跃,直奔城中,只留几人茫然地面面相觑。
秦川沈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六月末就在太原下落不明的沈星瀚!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他多想。
照几个七青门弟子所言,那暗中观察他们的白衣老头与容九渊看到的该是同一人。容九渊曾与七青门弟子同行一个多月,且七青门弟子时从岭南北上,从时间推算,那白衣老头早就跟着他们了,不太可能是太原那个带走沈星瀚的高手前辈。太原南下,焉能有这么快的脚程!
“白五爷。”
一个声音打断了白玉堂的沉思。
他在城门内站住了。
“叨扰白五爷,可否借一步说话。”一个白面书生打扮的陌生年轻人拦住了他,与他作揖一礼,抬起笑面时露出了两眼两侧各三个红点是十绝亭的人。
“有话直说。”白玉堂道。
“在下并无话说。”这白面书生道。
一侧的窄巷子里传来轻飘又娇柔的嗓音,其声珠圆玉润、洋洋盈耳:“是奴家寻你,白五爷可能借一步说话。”
“艳十绝。”白玉堂眯起眼。
他认得这个声音。
“白五爷竟是记得,可叫奴家好生欢喜。”女子笑吟吟道,没有从窄巷之中现身,也听不出年岁,只觉似个豆蔻年华的年轻少女,犹如燕语莺声,娇翠欲滴。她好似注意到白玉堂朝巷子踏了一步,又停住了脚,柔声一笑,惋惜道:“白五爷当真小气,借一步,便也只有一步不成?”
“怎么,嫌上次伤的不够重?”白玉堂冷笑。
这话叫那白面书生扭头不悦地盯视了白玉堂一眼。
白玉堂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长刀刀鞘,似在考虑此刻不是寻事的时候,眼皮也不抬道:“只怕再来一回,你这条命不够用。你十绝亭前些日子拿爷名头说事,爷还未来得及算算账。”
巷子里传来娇笑,“白五爷这刚烈又小气的性子……”她温柔道,“可真是讨喜。”那语调婉转,像极了清纯平和的乐曲,不见媚态,倒有些无辜,可细听却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杀意,危机四伏。话虽如此,白玉堂一眼望去,隔着墙,竟寻不见她的气息,甚至连杀气都不曾显露半分。再作声时,她那柔声又低了下去,一口吴侬软语颇有泫然欲泣、自叹自怜之意,听的人心头一酥,“白五爷今日没兴致,那便罢了,可惜了奴家的好意。”
白玉堂嗤了一声,且提刀便走。
那女子也不拦,只再巷中又笑:“奴家今儿一早善心大发,救了个可怜姑娘。”
“那姑娘醒来后哭了一上午,眼睛都肿了,好不可怜。只说有个道长啊,今儿布下天罗地网要害一个叫展昭的人。”
白玉堂脚步一顿。
“说的谁呀,大名鼎鼎的南侠展昭?开封府展护卫?白五爷你说这可是同名同姓?”
只见白袖子一摆,一枚墨玉飞蝗石冷不丁射了出去,竟将那墙可怖地打出了一个洞。光从那头穿了过来,隐约还有一截儿浅色的衣料与一声娇俏、惹人怜爱的惊呼传来。
白玉堂抬起眉笑了一下,容色如仙如画,目中寒煞噬人:“你把话再说一遍,哪、个、道、长?”
“哪个?”墙那头仿佛受惊的女子拍着胸脯,嗓音丝毫不见颤动。
“这城中,不就白五爷有两个道长朋友?”话音且落,白衣已然划开利落的弧度,纵跃而去。巷中温柔叹息又起,颇有好心为此忧虑之意,“哎呀,真可怜,这日头转眼就到大中午了。这会儿去,白五爷还赶得上吗?”
“赶不上了。”
在女子从巷中踱步而出前,那白面书生低下头道:“自是赶不上了。”
“……”
林间接连轰隆隆,响声如雷,成片大树以摧枯拉朽之势横倒,好似要天地倾覆。
在远处的人注意到这犹如地动的大动静前,两个身影在茂密的树枝间重重砸了下来,皆是糊着一身红,分不清是谁的伤势更重,也分不清谁是谁。到处都是横倒的树木、可怖的掌印、翻滚的飞尘……
血在地面浇成了花。
晴空万里,高挂的日头炽热地照着盛放的血花,目睹着一场两败俱伤的惨烈战斗,寸寸挪至两个染血的身影前。
连飞鸟走兽都惊慌地躲开了这片震动的林子,余下漫长的死寂。
一人沉重呼吸着,就近拔起了插在树上的黑沉古剑,轻一脚、重一脚地步至另一人跟前。
结束了。
又重又钝的古剑点着寒芒,隐隐约约照出了一坐一站两个人、一高一低两张模糊的脸。
“结束了,展大人……”叶观澜居高临下地看着展昭,身上宽松的道袍有些破破烂烂,晕开大片血渍,半张脸上的血污几乎挡住了他的面貌。“贫道说了,仁慈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他才说了两句,又开始止不住地呕血,手中的剑抵在展昭身前,也跟着他起伏的胸腔和肩膀颤抖了一下,似乎就要一举贯穿脆弱的躯体,夺走眼下这个重伤之下无法动弹的年轻人的性命。
但良久的沉默就像这把敛着杀机的钝剑,横在二人之间,把控着生死两端的结果。
展昭压住头晕目眩,单手缓缓握住剑身尖端。
温血从发颤的掌间滴落。
他别无力气,许是伤上添伤,剧痛搅弄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甚至无法保有清醒,只费劲仰起头来,无声张了张口。
“……”叶观澜看着他,好似在等他说话。
展昭一字一顿道:“人活、一世……终有一死,叶道长……”
这意味莫名的言语如利刃,让叶观澜握剑的手晃了一下,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犹如突然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戳到了心口。
他盯着被展昭半晌不语,嗤声笑了一下。
这双墨眸,始终清润平和、赤诚明亮,全无临死的惧意、更无命到终点的颓唐放弃。
“人成不了太阳,展昭……”叶观澜道。
“有这力气,你当还手”他的面容被树荫遮去了些许,声音飘渺如烟,好似有了决意,“言辞说服不了任何人,而死人也不会开口劝言。”剑从展昭手心划开,被抽了回去,高高抬起,又无情地、重重地落了下来。
南侠传儒侠之名,世人道其温厚得有些愚钝;而后耀武楼献艺封四品武官护卫开封,世人又道其老实面目下一颗追名逐利之心。可从来不是如此,这个人为侠为官皆有纯善慈悲之道,敏锐且太过温柔。
昭昭明日。
冰冷的剑刃刺穿了布料,猛然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失手了,错开展昭,插到了泥里。
“人也不能和太阳为友……”他闭上了眼又道。
这偏移的一剑似用尽了叶观澜全部的力气,他脚下不稳,扶着剑整个人跪倒在地。他好笑地低声言语,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若如此,谁还舍得射日。”
那口气随沉坠泥中的嗓音一起,彻底泄了。
几乎是同时,不管不顾的病情犹如山洪泄来,陡然撕裂了他的躯体。他的伤势远比不能动弹的展昭更重,叶观澜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用尽了全力抵抗这种痛苦,就像是在孤独地和虚空里看不见的恶鬼殊死搏斗。他行将就木地拖着病躯多年,谁也帮不了他,谁也结束不了这种折磨。
可剧痛到了极致,好似头一次浑身麻木起来,逐渐失去知觉。
整个人都变轻了。
在这空隙里,他视野模糊地看了一眼费劲注视着他的展昭,又喃喃作声:“你倒是真的放心……”
“莫要……”展昭断断续续地说,眉眼纵使低垂亦明朗如日月,坦荡、赤诚,好似能叫天下阴暗心思无处遁形,也好似能温柔地托起坠下深渊的孤魂,什么都能明白,什么都能包容,“人终有……身死之日……莫要、求死……”
他看出来了。
他真的知道。
叶观澜低声哈哈笑起来,望着展昭总像是看着一个稀罕的物拾。
看得久了,他说:“命大之人……真让人羡慕。”
“展昭,我习相术多年但从不观相,你可知为何?”他扶着巨阙歪歪扭扭地爬起了身,皱着眉笑了一下,金红色的竖痕在血污里仍亮得刺眼,“……见人命贵难免心生嫉妒。”在展昭低语的“叶道长”中,叶观澜两指微并,点中了半阖着眼的展昭身前穴道,“……你有长寿福泽,不当死于此,我看相从来比阿渊准得多。”他说,气力消散,只有含糊到只剩气音的低语,恹恹懒懒,那股刻薄劲儿都没了,却又隔着万重壁障,触不到真心,“你我生来不同……展昀杀贼身退给你数载喜乐,叶瑾轩为恶身死留我十年梦魇。我是天生短寿……”
“……”伤势让浑身疲倦,展昭再发不出声。
说到这儿,叶观澜跪坐在原地,似乎知道展昭要说什么,又了无生趣地笑了笑,仰头去瞧穿过树叶的光斑。
“早在那十年……我就已然没命了。”他说。
“求不求死,都一样。”
秋风穿林,极轻地抚摸着他披散的长发,祥和极了,似乎是一个睡觉的好日子。他困了。叶观澜病恹恹地咳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手掌,温热的、粘稠的、流不尽的血从嘴里、到衣襟、到指掌间,竟然让冰冷的手指有了些许暖意。让人又恍然,原来人再冷,血终究是热的。
血冷了,人也便真的死了,世上的折磨与他再无干系。
也不错。
只是,有点想……他想起一张脸。
“师兄……?”几乎是同时,柔和的风里突然出现了低语,像一场大梦。
放松眉宇的叶观澜登时僵住了。
坚硬的盔甲陡然成了无用的软布,轻而易举地被捅到了软肋处,疼的直抽气,甚至不敢转过头去辨别这梦的真假。可容九渊的声音近了,就像是无端端冒出来的。来得迟了,也终究是赶来了,在这满天下人来人往、又毫无踪迹的世界里大海捞针,他又一次捉到了他,随着轻巧的步伐,柔和笃定地敲落一声:“师兄。”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怎么会来的。
他竟是没能察觉,重伤和病发让他早就失去了往日的敏锐。
叶观澜猛然要爬起身,像往常一样逃窜而去,可四肢好似失去了掌控,呛着血跪坐在原地一寸也挪不动。
他呆住了,意识到他无处可避,猛然哑声大喊起来,“阿渊!”
“阿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叶观澜惊慌失措道,听着那仍在靠近的脚步声,好似被每一步刺地又浑身剧痛起来,只能嘶哑落声:“求你别过来,求你。”
容九渊在他身后站住身,像被吓住了,日光将他的神色照的难以辨别。
“你为何要来……”叶观澜背着身僵坐,低语道,“你知道我此时不想见你。”
“师兄病了。”容九渊道。
“你怎么寻到这的?”
“我总能寻到师兄。”
漫长的沉默里,展昭缓过劲,沉默艰难地咬住牙、睁开眼,对上了那张冷白沾满血污的面庞。分明眼睑里低垂着温柔,却好似从未有过的惧怕,竟是冰冰冷冷地呵斥:“……别再来了,阿渊。别看我。”
容九渊抱着拂尘,怔怔地站在原地。
“别看我。”叶观澜又道,却再扛不住,猛然栽倒在地,直挺挺、硬邦邦的身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有一些淡淡的熏香味。
叶观澜好似抓了一下容九渊的衣袖,抬头时在日光里看见一双眼睛,“光好刺眼,阿渊……会死的……”他哆哆嗦嗦、委屈巴巴地说。容九渊低着头,影子挡住了顶上的光,看着叶观澜这才舒适地松开眉头。生机继而从叶观澜身上散去,明明叫着人速速离去,却攥住那一截袖子时他忽然又高兴起来,发颤病瘦的躯体仿佛开始回暖,不再如置冰窖。他茫然地看着树叶缝隙里的天空,释然改口道:“太好了,阿渊……我终于可以死了。”
“师兄……”容九渊颤抖着手去捂他唇边的血。
“别怕……阿渊……”叶观澜小声说。
容九渊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去摸他的脉象,去封他的穴道。
可什么都没有用。
大限已至,回天乏术。
他哽着声道:“我没怕。”
“对不起……对不起阿渊……你别看我,你别笑我……”叶观澜失神地说,“如果……没有来过就好了。”
“师兄。”容九渊唤他,用袖子擦着他面上的血污。
叶观澜好似听不见,径自哑声低语,“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他想要伸手碰一下容九渊的脸,可又垂下手放弃了,每个字都飘飘忽忽,“池中一尾鱼,却思故渊深……池鱼无故渊,所思……所思莫……”他停了下来,笑了一下,“还有阿渊……来了……也……不是那么糟……”www.xiumb.com
他静静躺着,好似就要作罢了,可侧头时,额间竖痕闪着金红色,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叶观澜整个人都惊惧地颤抖了一下,被容九渊揽着,陡然落出一句:“阿娘……”
犹如惊雷响起,叫展昭和容九渊都怔怔地望着他。
“娘,我好累。”叶观澜一无所觉地说。
“我不去……各人、皆有各人……道……我都还你了……娘,我不想……继续了……”
恍惚之间,他又看见那个一脸病容、形容枯槁的女人,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哭着,脆弱又美丽,就像是易碎的瓷器,什么都做不来,连一锅饭都会煮糊。她总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哭着、念着,唤他的名字,唤她丈夫的名字,吵吵嚷嚷地像一个纠缠不休的恶鬼,太吵了,太烦了,只一遍遍哄着他:“你答应娘,你会为父报仇。”
直到临死的病榻之上,那紧抓他衣领的手指失去了力气,还在嘶哑作声:“你答应娘啊……你答应娘啊!”
“娘……好苦。”他喃喃,好似永远都在那个噩梦里,疼的直哆嗦。
“师兄,你看看我。”
在金灿的日光里,那个恶鬼似的女人化成了一张和软的小仙人面目,不知忧愁、不经世事的少年小公子一般,从容、祥和,永远不会染上怨恨与愁苦,是他从尸堆里挖出来的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如今,那清淡的眉眼注视着他,通红得像是只兔子,沾着温柔的人间烟火色,小声呢喃:“师兄,你看看我。”
“阿……渊?”
叶观澜灿烂地笑了一下,鲜血从嘴里溢了出来,“阿渊我好困,再不睡要死了……”
“师兄,师兄你看看我,不要睡。”容九渊注意到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浑身好似都冷了下去。他慌乱地抓着叶观澜的手,哆哆嗦嗦的,好像生病的人是他,而掌心都是粘稠滑溜的血,怎么都握不稳。他找不到脉、也听不见呼吸,只有怀中这一具饱受折磨而病瘦得躯体硌着他的心生疼,“师兄,不要睡……”
秋风凋枯叶。
叶观澜困恹地闭上了眼,有水滴落到他沾血的鲜红唇上,“好苦……阿渊……”
“你看看我,师兄。”
“明天、阿渊,明天我想吃包子,甜口的。”
林子寂静了。
突然有尖锐的痛哭响起,天地黯色。
池鱼所思非故渊,故渊来去自由心。
来啊,这把刀超甜的,豆沙味?
下线已久的白五爷重新上线,啊,这段剧情设定就是昭昭和叶观澜独对,别人掺合不了这事。
不过由于昨天看的时候发现白五爷下线太久了,时间剧情有点对不上,有些剧情不适合这里写,我就往八十一回添了一些白五爷的剧情,大概两千字?记得回去看x
好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杀貔貅,貔貅正在风中流泪。
一边流泪一边写,不愧是我,玉石心肠玉貔貅?
下一章常州篇结束。真的!
明天有事,下周再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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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错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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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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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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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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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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