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道教称三元,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分别是正月十五、七月十五与十月十五。七月半本就有祭祖旧俗,乃是孝亲之举,添之唐时中元节兴盛,又有佛家以七月为报恩月、正是僧徒功德圆满时,合该解救众生、荐亡度鬼……如此随历史周折三俗合一、七月半这节便相沿迄今。
中元多是南方一代常见,不过官家着令中元节放假三日,解了宵禁,太原城内倒也如此。
早两日市井便有盘游买卖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勾栏瓦肆又有唱戏唱曲儿,又有卖果子、练叶、麻谷窠儿等物,可谓是热闹非凡如七夕,未至中秋先赏月。若往南方去,还能见泛舟、放灯之举。
而这一日,官府也总算是解了城门盘查一事,张贴告示道那城内杀人的凶犯已被缉拿。
因着与万胜门、飞鱼镖局干系不浅,如今几家俱被查抄。太原知府明察秋毫,还了两位遭人陷害的少年郎清白。百姓们稀里糊涂,心头不明真相,只道是案子了结、凶犯被抓,便该皆大欢喜。至于闯入万家酒坊大开杀戒的二位侠士,却是无人问津。一是万家酒坊东家下落不明、无苦主报案,二是里头似是牵扯江湖恩怨,三是官府人马从义庄里抬出了八口棺材、好似是一桩与其有关的、通敌叛国的大案。城中百姓只敢私下言语几句,不敢高谈阔论。
是夜。
客栈灯火葳蕤,二楼对着寂静巷落的屋子传来些许哗哗水声。
不多时,一人影缓步绕出屏风。
一头湿漉漉的墨发,白色的里衣被灯火照出几分暖色,连垂着水珠的肌肤也仿佛映出了亮光,是展昭。他单手擦着长发,一抬眼见白玉堂正意态闲适地坐在窗边。
如今太原诸事了却,不仅算不上皆有所得,还留下了重重疑虑。如他们入城一来就处处掣肘,仿佛他人棋盘之上的棋子,每走一步都受其掌控;如给万家酒坊中的珊娘、阿九二人提前报信之事……幕后之人究竟是如何赶在他们之前,又将他们的行动算计的如此精准?论起来他们只有两个人,消息该是如何走漏的?便是对方手下有万胜门的弟子,也不至于能看的住两个武艺高强的人,否则岂会被白玉堂三个局套着了。
其间糊涂太多,百思不得其解,但二人也总算寻出一条线索,镖局送尸人与货从江南来。
尽管仍不知详细,他们须得前往江南一探,别无他法。
二人惯是洒脱本性,多加计较思索反入迷障,因而启程之前偷得半日闲亦无不可。
只不过……展昭停步望去,见白玉堂半湿的青丝散在身后,将随手披肩上的水绿色外袍沾湿了大半。这位大少爷倒是不管不顾,垂着眼瞧着窗外,指尖好似在摆弄几根细细长长的红绳,不知在想什么。
展昭看的好笑,上前捻起他的长发,倒是把心不在焉的白玉堂吓得一激灵,几根红绳一卷收进了袖子。
展昭眉梢微动,目光也紧随着低垂了下去。
白玉堂偏就当作无事发生,还堂而皇之地反问道:“瞧爷作甚。”
展昭便笑,也不问,指尖轻梳纠缠的发丝,慢条斯理地接过话道:“怎的,白五爷如今是闺中小娘子,瞧也不让人瞧了?”
白玉堂眉毛一掀,半点不恼,只气定神闲又不着调道:“那要看展大人是怎么个瞧法了。”
“……”展昭只得斜他一眼,见他笑的眉飞色舞,尽是揶揄之意。展昭不语,又用脸帕再给他的头发擦了擦,直到揉不出水了方才松了手。可本懒懒托腮坐着、任展昭摆弄头发的白玉堂冷不丁一抬手,不知可是临时起意,他拽着展昭手腕、侧扬起头得寸进尺地问道:“展大人想好了没?”
窗外月色正好,一场秋雨云散雾开、清风凉爽。
底下窄巷寂静无人,只有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有些小水洼,倒映着一轮圆月。
屋内的火苗攒动,轻微的响声好似将这点寻常变得格外旖旎。白玉堂一向是恣意放肆,见展昭盯着自己半晌不作声,墨眸犹如深潭映明月,悠悠晃晃,不笑也有三分笑意,甚是招人……他干脆伸手一揽,压着展昭半矮下身吻住了他。风卷袖袂,披在身上的青衫向下滑落,长臂挽着单侧肩膀,指尖自然卷住了尚且未擦干的如瀑墨发。温热的呼吸交缠,令人目眩神迷,白玉堂目光好似在灯火跳动中有几分幽深起来。
他很快松开了人,压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目光,倏尔伸手擦过了展昭发红的唇峰,笑了一下。
那一笑又惬意又锋利,眸光朦胧,勾魂摄魄。
水珠从发丝坠落在地板上,胰子素淡的香味凑到了起来。
展昭闪了神,扶着窗棂整个人逼近了一步,两人的膝盖也轻轻挨在了一起。窗子旁好像有无形的墙,因而四周奇异地狭窄起来,暧昧又缱绻,像是置身旧梦。展昭眸光微垂,竟是一反常态道:“莫招我。”嗓音极轻,又赤诚坦荡又心神不宁。
“谁招你了。”白玉堂直笑,靠着窗子一侧,歪头瞧他,也不肯松手,“分明是你这贼猫凑上来的,怎就反口咬人……”
话未完,展昭垂头吻了他一下,惊得白玉堂直直望进了展昭的眼睛里。
展昭且笑,目中月光流连、星辰璀璨,明朗平和又模糊不清,像是低语:这才叫反口咬人。
这一把春风可真将人心揉的粉碎,还气的人牙痒。白玉堂干脆将人抱了满怀,臂弯箍紧,又轻又浅的亲吻经他发力仿佛突然变成了刀剑交错的锋利比划,你来我往,激烈、蛮横、酣畅,不似缠绵悱恻倒像是在发狠较劲。可于此截然相反的,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墨发,攀着肩膀,轻轻拂落在展昭的后颈上。
温热,还有带着发丝上捻下的水。
展昭动了一下,单手握住了白玉堂的手肘,侧开头看他。
白玉堂笑得好不得意,早知这猫儿一点后颈皮就一个激灵。他全无停歇之意,但也未有逾越,手顺着衣领外侧向下抚、也按住了展昭的背脊,再稍稍一仰头,没有去亲,只咬了一下展昭歪头时露出的侧颈下方。
展昭愣住了。
白玉堂咬的不重,敛着目中神采,于展昭而言本就敏感的脖颈本该痒痒的令人发笑,在这一刻却像是突然叼住了人的心口最滚烫的地方,引得展昭握他手肘的手猛然用了劲。
青衫滑落、垂在床上,月下相拥的身形抵住了窗沿。也是同时,二人忽闻一声咚响。
展昭猛然直起了身,也跟着轻嘶了口气。他退的太快,因而白玉堂本来轻轻一咬扯到了,牙尖蹭了过去。自然没咬破,只是留下了一小道红印。
“……”二人难得惊惶地侧头望去,见一坨被子从床上掉在地上。
“……爹爹呜……”不知怎么才能在睡梦中、把自己用薄被子五花大绑的白云瑞在地板上蠕动了一下,发出求救的哭声。
白玉堂无语地看那条虫扭动,那抹无端而来的旖旎也随之消散一空。
倒是把这小子忘了。
展昭哭笑不得地上前解救白云瑞。
这小子倒是没心没肺,前一瞬还在闭着眼哼哼唧唧、哇哇哭叫,被展昭一从被子里捞出来,立马扭头睡死过去。展昭只好将白云瑞搁回床上,正要给白云瑞重新盖上被子,一只手掀开了他的侧领,指腹蹭了蹭那一小道红印,微痒的触感令人心神发麻。后知后觉的,展昭双耳通红起来。
白玉堂确认当真没刮破,便收回了手,只抱着胸懒懒道:“别盖了,天不冷,不会着凉的。他那般卷着睡,回头中暍了才麻烦。”
他说着一抬头,眉眼仿佛亮了几分,正见火光照着展昭的耳廓泛着红,像是被火烤过,却衬得夜色下的面容柔和极了。
薄皮猫儿。白玉堂笑眼瞧他。
展昭轻咳一声,想想也是,便将薄被推至床脚。又直起身,见白云瑞在床上一边睡一边滚,口中喃喃梦呓,展昭忍俊不禁道:“他这般,往日若无人看顾……”话说到这儿,他又收了声,是想起白府仆从众多,这小混世魔王走哪儿都有丫鬟小厮跟着。哪儿会如今日一般无人照看,更别说滚下床了。得亏白云瑞入睡后当真是个雷打不动的性子,否则这一摔疼醒了可还有的闹腾。
“日后让他睡里侧便是。”白玉堂眉宇舒展,随口道。
他从屏风上取了一条干净的帕子,伸手招招展昭,让他近前来。
“往江南一路舟车劳顿,怕是总有不周……”展昭缓步上前,话未言尽便被白玉堂单手按在座位上。
白玉堂垂头给他擦头发,“无碍,他又不是泥捏的,能随嫂子大老远来了太原,自然也能回去。”说罢,他又一笑,捏着展昭的头发调侃道:“你这么大只猫,还怕镇不住一个三岁小孩儿?”
展昭想了想,竟是当真笑着服软道:“若是言怕了,可是这一路只管交托给白五爷便是?”
“……那不行。”白玉堂说。
“从白大夫人那儿应下此事的……是玉堂罢。”展昭笑问。
能屈能伸白五爷当即改口道:“展大人气宇轩昂怎会怕个区区黄口小儿。”
展昭见他说这话眼皮都不眨,可谓是面皮比城墙还厚些,心笑不已。他伸手摸了摸身后,头发已然被擦了半干,便抽回头发,起身含笑道:“不敢,还请舌灿莲花的白五爷一路上多费费心思。”说罢,便提步床榻,将白云瑞内侧抱去,收腿上了床,抬手一卷床脚的薄被。
“哎?”白玉堂舍了擦发的帕子,踏步近前,也扶着床沿坐了上去。他瞥过睡得四仰八叉的白云瑞,语气还是一贯地漫不经心,倒是放轻了嗓音,“猫大人讲讲理,儿子你抱来的,总不能光给白爷嫂子当甩手掌柜罢。”他单腿半盘,手肘撑在膝盖侧边托住了下巴,一副说理架势,可偏是没一句着调的话。
展昭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再不与他辩驳,“明日赶早,白五爷收些精神罢?”
闻言,白玉堂收了玩笑之色。
明儿一早他们便打算启程离城。
去哪儿?自是往江南一会,顺着从珊娘口中套来的话,前去印证一番走货边关的兵器是从江南何处来的。
二人原有意太原之行后,绕道秦川沈家还有蜀中唐门,如今倒是不必,欲知之事已从沈嫮、唐无影二人口中问得。他们要查的、能查的,也只剩下一事。
太原数日,摆在他二人面前的路已经清晰可见。
造兵虽在江湖屡见不鲜,但铁矿开采却另有来头,寻常打铁铺所用材料采买皆与官府报得清明,便是沈家也不例外。如此数量的造兵走货,幕后之人定是私藏了一座铁矿这座铁矿十有七八就在江南。查明此事,边关走货一案自能告破,幕后黑手也能抓获归案。
至于白云瑞在此……这还要说到沈嫮。
沈嫮前来太原,本就是为寻离家出走的沈星瀚。带着两个孩子,是因俩孩子与沈家亲眷并不熟识,白云瑞又是个小魔星,只肯跟着沈嫮。可如今传闻沈星瀚用铁弓杀人一案了结,真凶投案自首,连铁弓铁箭都寻了回来凶器本该上缴,不过那太原知府得知展昭展大人在此,又弄明此物来历,倒是卖了个人情转手就送还了,还道定会寻回无辜受累的沈星瀚。
不错,案子了了,沈星瀚仍是下落不明。
那来官府投案自首的刺客自名许六,好似来之前就受了折磨,好好一大汉,说话有些神神叨叨的。还没进官府大门,他就将自己受人调遣,如何拿下沈星瀚与展骐、杀害方家少爷、又对勾龙赌坊的催命三郎下手云云叽里咕噜倒了个干净。
半个多月前,展骐与沈星瀚两个少年郎同行,碰上外来镖局送尸人在城门不远的酒楼歇脚,偶然发觉棺中满满当当,装的不是尸首而是兵器。二人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出门敢为侠客先,见其中古怪,后脚就尾随而去。送尸人将棺材搁在义庄,便走人了,但两个少年郎却在义庄里发觉了好几口棺材里的秘密。
赶巧那日幕后之人派手下前来确认货物送达之事,两方碰了个正着,这才追杀两个少年。
恰逢方不宁也搅入其中,被一箭射杀;展骐挨了数掌竟是被残忍地废掉了经脉,身受重伤。沈星瀚无可奈何,便故意将人引走,保下展骐一条性命。随后展骐便前去勾龙赌坊求救,被断头贼带入后院,而沈星瀚确实被他们所捉。动手的正是许六在内的数人,给他下令的则是万胜门的大弟子,于万胜门化名许平,他们称其许二。
许二背后自然另有主子,但许六说不上来。
其中另有一事,便是这幕后之人将两个少年的身份弄反了,以为逃走的才是铁弓铁箭的主人。
然而还未等他们对沈星瀚下杀手,便有一高手一个照面便抢走了那少年,只留下了铁弓铁箭。
救人者底细,许六也说不知,总归是武艺高强,他们连影子都没摸着,沈星瀚就从他们手中不见了。依许六之言来看,救人者半句未言,不闻缘由,倒像是路见不平之举。沈星瀚也就随这位突然冒出的高手而获救,又失去了踪迹。
此事,沈嫮有意还返秦川沈家,仔细告明,顺带将铁弓带回;也照白玉堂之意打探明白沈星瀚此番偷走铁弓离家出走的缘由。
毕竟催命三郎虽保下性命,却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哪还能梦中坦白他与沈星瀚的干系。
沈嫮是个果断性子,今日一早便离城而去。只临走之前,她又起了旁余心思,带走了阿圆和白芸生,却将白云瑞这三岁半的小混世魔王丢给了白玉堂。说是他们二人将下江南,一并将孩子带走;回头沈家之事了结,她自会前来接人。若她迟了时日,叫白玉堂将孩子送去陷空岛住几日。
白玉堂明了沈嫮这是要他摸空回陷空岛一趟,见见岛上几位哥哥嫂嫂,好好赔个礼。
但白玉堂若要回陷空岛,和展昭之事,怎么也得给给义兄义嫂们说个明白。白云瑞这小子机灵,性情简直与白玉堂儿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深得岛上诸位兄嫂的喜爱,留他同行,多少能缓和其中冲突。沈嫮自是不愿见白玉堂为此事与陷空岛几位生了嫌隙,因而多为他周全考虑几分。
白玉堂心思玲珑,焉能不知亲嫂好意,便应下了此事。
仔细算来,白云瑞这孩子还是他俩在江宁府捡来的,往日就做个甩手掌柜,也有几分歉意,今儿自个儿带带也是理所当然。也亏白云瑞虽是个闹腾的三四岁孩子,但脾性上有几分没心没肺;他又一贯亲近白玉堂,待展昭也甚是牢记“一糖之情”的模样,这会儿见往日教养他的伯母离去也不发脾气,只高高兴兴地跟着白玉堂、展昭瞎转悠。
此事不说,倒是沈星瀚就这么平白无故失踪一事,白玉堂另生思虑。
白玉堂在床榻一侧脱了木屐,往床内挤挤。
客栈这床不小,只是两人睡尚且宽敞,多了个睡相大开大合的白云瑞,两个大男人生的再瘦削也难免要抵足而眠。
不过白玉堂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尾那头,靠着床板屈着膝盖,又道:“猫儿,沈星瀚被救之事,你可有想法?”
展昭侧过头来,明了白玉堂心头揣测,“不像是偶然的路见不平。”他顿了顿,轻声道,“若只是见一众人追杀一个少年人看不过眼,当夜救人之后也该在城中落脚。”而不是就这么下落不明了。
救人的是个万里挑一的高手,凭其武艺又何必救人之后躲躲藏藏。
许二等人既能把控城中消息,连展昭、白玉堂所在与所行都能揣摩的一清二楚,没道理寻不见一个会光明正大在城中落脚的人。除非此人有万不得已的理由躲闪,又或是他救人一事本就值得商榷。
“但那许六投案所言,几乎句句属实。若是已然杀了沈小公子,没道理在此事上遮掩。”展昭又道。
白玉堂思索片刻,压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他未必撒谎,但也未必毫无隐瞒。”他浅浅眯起眼,语气更低了些,“你猜这杀人真凶,是怎么良心发现,自己上官府投案的?”
“……秦侠士?”展昭眉梢微敛。
“他受嫂子之托,前来助你我一臂之力,恐是没那么简单。”白玉堂道。
秦苏苏扮作赌坊那身死的小童阿金,在城中引起注意,为他们转移视线……可往后他在其中做了何事,他们也一无所知,勾龙赌坊多半为其遮掩干净了。
“那许六多半是他逮着的。”白玉堂轻叩着手指,“照侯爷所言,秦苏苏来此并非为了催命三郎之事,甚至可能不是为那假的鸿鸣刀。”他停顿片刻,抬起眼来,“若是为与兄长还有他们早年之事相关的幕后设局之人,那日飞鱼镖局,他也该在场。可偏偏他早一步离了城。”
“似是对此毫无兴致。”展昭颔首。
“换言之,他另有要事,且已有所得,”白玉堂轻嗤,“秦苏苏绝非心热之人,甚至不大肯陷入于己无关的事端。前头你我忙着布局,未有细想,他此次助力,关心的不是幕后之人,但与幕后之人有关。秦苏苏既已离城,定是得手,而勾龙赌坊在飞鱼镖局现身,为捉拿许二,可见秦苏苏得手又隐瞒的不是幕后之人的消息。”
否则勾龙赌坊大可不必前去飞鱼镖局,巧与展昭、白玉堂打了个照面,落了不快不说,还被诈了不少话。
而这其中最大的可能……
展昭颔首:“玉堂疑心的便是那不知根底、救了沈公子的前辈?”
白玉堂许久未言,似是尚在思量。好半晌,他低声慢语,“救了沈星瀚的人,一个武艺高强的前辈……”白玉堂的语气有几分踯躅,若是旁人面前他自然不会如此凭空瞎猜,可与展昭一言却无甚干系,“你可还记得唐门外的林子里带走了秦苏苏的人。”
展昭想了想,冷静道:“未必是他。”
“未必,但如此猜想并无不可。”白玉堂轻语,“猫儿,此人救人之后,分明武艺高强却躲藏起来……这些年来,我们可不是听闻这种人了。”
当年指导温殊习武学艺的几个疯老头儿。
带走雷家二公子的凡渡和尚。
万魔窟的老魔头。
展昭略作沉吟,知晓白玉堂的猜测不无道理,但是……“此事并无旁余线索,秦侠士如今不知去向,若那救了沈公子的人当真与秦侠士有关,倒是幸事。”
白玉堂一点头,纠结无意,眼下还是先往江南好好查查走货一案要紧,遂如展昭之言搁下此事。
他从床尾转过身来,随手一掌扑灭了远处桌上的灯火。
展昭已然躺下身来,闻白玉堂悉悉索索地掀起薄被,忽然在黑暗中又轻声道:“我有意先回一趟常州。”
白玉堂一愣,隐约察觉展昭话中有话,尽管往日默契,这会儿却弄不清这抹犹疑。“常州亦是江南,傻猫儿莫不是久未归家,思乡过度而糊涂了?”他躺下了身,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你那子侄在外受伤,总该将消息送回。”
展昭听的好笑,心下一叹。
这也是二人今日一早未有离开太原之由。
太原一案在昨日便落下尘埃,因而沈嫮今儿一早便动身离去,可展昭与白玉堂又多留了一日,为的正是展骐之事。就在昨儿夜里,鬼医芍药从府州前来其中,还有二位副将的助力,说来好笑,为请动鬼医,二人不得不书信府州,将此事托给了叶小差,又劳叶小差转给顾唯。芍药对顾唯之言可谓是百依百顺,收信之日便快马加鞭赶来,用的还是顾唯新得的宝驹。至于为何不直接书信顾唯……自然是二人瞧出折家军的顾副将性子懒散,除了练武带兵,旁事多不爱接手。救人十万火急,不好耽搁,还不如直接请托叶副将,总归二人未出征时多是同行。m.xiumb.com
府州离太原虽近,但一来一回也非是一日可达。倒是芍药归心似箭,这才能在昨日夜里赶至,当夜便为展骐施针救治。
芍药道他拖延太久,经脉尽废、已无回旋余地,便是她也只能保他往后不终生瘫卧于床,却再不能提剑练武。如此比徒有一条性命却做个活死人、做个废人还要强些,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展昭与白玉堂既要下江南查案,心忧迟则生变,断然不能在太原城久待。但鬼医芍药再如何妙手回春,也没法再两日内将展骐治好,因而明日出行只有他二人加上个白云瑞。重伤昏迷的展骐还得留在太原,交托芍药。
鬼医重诺,应事决不反悔,定会治好展骐再离去。
白玉堂又想起芍药一心一意为展骐治伤,几次耗费心力,虽还是容色冷漠,哪还有初见时一命换一命的无情。仿佛那贺兰谷中一遇之后,她早将鬼医谷的规矩忘之脑后……此事,他们欠了鬼医一笔,也欠了二位副将一个人情。若是鬼医谷的先辈鬼医知晓,也不知定规矩的人可否要从棺材板里气的跳出来。
世间人情多古怪,乍然初遇之时,谁又能料想来日因果。
思及此,白玉堂忽而想起另一事,愣道:“猫儿。”
“……嗯?”展昭侧过头。
二人挤在同一张床榻上,不便动作,这一侧头,便呼吸可及。
白玉堂毫无旖旎心思,紧蹙着眉道:“秦苏苏认得鬼医。”
展昭“啊”了一声,像是有些糊涂,才缓缓晃过神来,听懂白玉堂之意,“秦侠士扮作芍药姑娘……几乎一模一样。”从容貌到脾性,形神皆似、张弛有度,连展昭乍一见时也有几分晃神,“秦侠士该是见过鬼医。”此事倒也不值得太过古怪,当年秦苏苏与白玉堂不过几面之缘,便能将其模样、性情摸了个底,大摇大摆地易容前去唐门。
“有些古怪。”白玉堂却道。
只要秦苏苏见过芍药,做到此事想来并不难……但若只是旧年见过几面,到今日还能清楚扮作她的模样,分毫无差,总仿佛并非这么简单。且白玉堂另有心事……
“不若明日一问芍药姑娘?”展昭说。
“罢了,”白玉堂道,压下心头纷乱思绪,“鬼医与我们算不上交情,她肯出手搭救已是人情,以她性情,若真有干系恐是不会作答。”
展昭轻声笑笑,仍是道:“但若想再遇秦侠士问出此事,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他顿了顿,与白玉堂一扬眉,“我怎记得玉堂刚夸下海口,再不与秦侠士探听……”
话还未尽,白玉堂已听出那抹揶揄,当即伸手去逮展昭,“好你个臭猫,取笑白爷是罢!”
“诶,诶!”展昭翻过身来正对着白玉堂,示意他身后熟睡的白云瑞,“嘘。”他笑着弯起眼,低声道,“只与芍药姑娘问几句,该是不难,既已欠她人情,明日也该问明她可有所求,如此一报还一报,可好?”
白玉堂本就与他笑闹罢了,倒见展昭竟是放软语气,登时听的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大妙。待说到最后二字时,活像是猫爪子上心门撩拨来了。他忍着那口倒吸的气,一把拽过展昭,想也不想就一口咬住展昭下唇,交缠的亲吻在黑暗中愈发清晰,原本想要压住心口升腾的血气反而越涨越高,相拥的躯体滚烫而动情。
良久,枕头被撞开滚了一下,白玉堂才眯着眼、抵着展昭额头松开了人。他低喘着气、懒懒凶道:“贼猫,一口亏都吃不得,谁说的展南侠菩萨性儿、佛祖心肠,来日白爷定要将此人嘴缝上。”他可是瞧出先头咬了展昭一口,非要招他,这会儿与他讨回来呢。
展昭亦是低声呼气,笑面温文尔雅:“白五爷吃了亏,怎惦记着迁怒于人。”
白玉堂啧了一声,一把扯过薄被将展昭整张脸都盖在里头,躺平了身,“吃亏算账,自然是一个个来,一个也跑不了。”他语气不明,半是告诫地说。
展昭闷声失笑,半晌不语。
他没有揭下薄被,只又重新躺平。
夜中便又寂静下来,还能听见窗外窄巷里的树上虫鸣之声,而两人的脑袋隔着被子挨在一起。
白玉堂呼吸渐平,这才后知后觉般目光一动,“猫儿。”他伸手钻入被子握住展昭的手,指尖交错,“你……”白玉堂迟疑了一瞬,没有侧过头,只挨着他低语,“刚才之意,是邀我常州一行?”
展昭一怔,好似从白玉堂的轻喃里听出了几分意味,低笑道:“玉堂不乐意?”
黑暗中,无人瞧见白玉堂先是一晃神,紧接着眸光发亮,愉快又动人,因而那总是含有几分煞气和凌厉的华美面容在此时比画中仙人还要眉目昳丽。“嗯……”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胃口才道,“上门提亲总要准备周全,好猫儿怎不与白爷说道说道。”
展昭握了他的手一下,失笑道:“莫闹。”
白玉堂想了想,半起身来,伸手将被子拉开。他望向展昭,轻轻摸了一把展昭微微蹙起的眉头,正正经经道:“那不闹,你说。”
展昭神色微动,未有应声,白玉堂又敛着神色直直瞧着他道:“展家之事,你不说,白爷自当不问。猫儿,世上并无毫无保留,如此吞吞吐吐不似你的作风,若为难,不言,亦无不可。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瞒着白爷。”他声音极轻,像是克制地压着一抹柔软,可又轻狂极了,好似永远都是恣意张扬的少年人。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再这般,白爷可要恼了。”话虽如此,他面容上全无恼色,眉眼上扬,尽是悦然、在黑暗中倒映在展昭的眼睛里,熠熠生光。
“……”
展昭舒缓眉宇,凝神看了他许久,低声笑道:“顽劣。”
“嗯?”白玉堂挑高了音,轻哼了一声,一只手肘和半截上半身都压在展昭身上,跟着反驳了一句,“黑心猫。”
展昭不动,任他凑近,在昏暗的夜色里忽然闪神笑了起来。
“笑什么?”白玉堂懒声道。
展昭摇了摇头,却是想起旧日之事。分明总不容他瞒一二句,到了今日之事倒是越发纵着叫他沉默不语。此事上,他不见得变了,倒是愈加见眼前人收敛脾性。
白玉堂见他走神,便抬手戳了他眉间一下。
展昭无奈斜他一眼,才慢声温语道:“此次去展家……你应我一事。”
白玉堂眯起眼,“……嗯,说来听听。”
“莫恼。”展昭先说,接着又道,“且看。”
“……”白玉堂好半会儿都没应声,只握着展昭的那只手收紧了些,在展昭再出声之前道,“白爷这是闯龙潭虎穴里去了?”见展昭眉眼放松,他单手捏着展昭的指尖,呵了口气,慢悠悠地卷开一个笑容,“应便应,可你得给爷说个明白。”
展昭想了想,没有作答,只道:“族兄不喜江湖人。”
白玉堂微微歪过头,很快领会展昭所说的族兄该是前不久才提起的展晖,也该是展骐的父亲。
“此番展骐卷入江湖遇险,麻烦不小。”展昭轻叹。
“……是你族兄不喜江湖人,”白玉堂沉默片刻,敏锐道,“还是展家不喜江湖人?”
“……”展昭晃了一回儿神,与他一笑。
他说:“展家。”
“……”
白玉堂的指尖拂过展昭眉宇,那个神态有些像苦笑,但是整个人却是放松的、和气的,风轻云淡,不似苦中作乐、也全无为此愁苦之意。他捂住展昭眼睛,轻啄了一下展昭唇峰,朗声笑道:“那完了,求娶不得,傻猫儿还是随白爷跑路罢。”他这比真金白银还真的江湖人,往展家家门一行,那可不是上门招人厌么。
展昭唇角微卷,低低促狭:“白五爷也有怕的时候?”
“胡说。”白玉堂慢声辩驳,“白爷分明是为你这傻乎乎的猫儿着想,你这身江湖气便是入了官府又哪能洗尽。还不如跟白爷逍遥快活去,何必去受闲气,想是开封府的诸位也看不得。”
展昭越听越笑。
“笑什么,白爷说的可是实话。”白玉堂见他胸膛微震,是真忍不住笑意,自个儿嘴里却是一本正经。
天下哪个人敢指着展昭说一句,他是个江湖人叫人不喜?
这不说笑呢。
展昭从被子里抽出另一只手,扶在白玉堂的手背上,掩去笑意喟叹:“嗯,实话。”
白玉堂得了赞同,这才高高兴兴地散了脾气,又啄了一下展昭唇角,靠着他眯眼问道:“既如此,展伯父却教你习武?”
“父亲是江湖人。”展昭轻声道,又是一顿,“父亲……虽好似不擅武学,并无天赋,却钟爱于此,待江湖有几分热枕。且父亲与玉堂一般,几乎过目不忘,他传于我的一身绝学,我不知从何而来。”
白玉堂挑起眉,有几分讶异。
他生平并未遇上旁人与他一般过目不忘,便是他亲兄白锦堂,文武双全,也不过是天资聪敏,习什么都比旁人快些,并不是过目不忘之辈。
展昭又想了一会儿,轻颤的眼睫挨着了白玉堂的手心,“旧事,我记得不多了,十余年来,母亲从不谈起父亲的江湖旧事……我看来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宾。”他停了许久,又搁下此事,继续前言道,“幼时,是我偏好江湖趣事,歆慕江湖客仗义行侠,父亲方才指点我习武。”
“你曾道,令尊于你严苛习武。”白玉堂轻声,但话毕,他又想起一事,“二十年前游云宴后,那时你才不过……”
“那时我不过三四垂髫,向往江湖才习武,哪儿能想到习武如此之苦。”展昭笑着接过了话。
白玉堂面色微变,松开了捂着展昭的手,“你武学启蒙未免过早。”
寻常武学启蒙多是六岁之后,三四岁自然也是有的,但那般年纪未免太过严苛。正如白云瑞现在这般年纪,话都讲不齐全,健步如飞已然算得身子骨健壮。展昭那时习武,若是其父再严厉几分,想必并不快活。
“父亲缠绵病榻,时日无多。”展昭轻声安抚道。
若非如此,他自然是会慢一些的。展昭神色笃定,目中柔软,那些严苛对他而言虽苦却并非痛,因而回忆之时,轻松而安然,还有几分难言的怀念。万事随光阴奔涌,永无回头之日,偶然回首望去惊觉物是人非,于展昭而言,那到底是旧年阖家圆满的时候。
江湖人道展昭初出茅庐就武艺高强,是难得一见的天赋异禀,焉知他曾十年如一日地勤勉刻苦,又焉知他曾过早的夯实武学。故人已去、旧日不返,此时赘言何益?
白玉堂终究未有再言,只独自想了片刻,才依言慢声道:“你这慢性子,定是展伯父这打磨石用多了。”
如此玩笑,展昭非但不恼,眉眼更见笑意,“想必玉堂儿时上房揭瓦,万事得了兄长偏宠,且将打磨石早早抛入深山老林了。”
“那是。”白玉堂颇有得色道。
展昭伸手一点这只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的锦毛鼠,慢悠悠道:“难怪性子急了些。”
“好哇。”白玉堂一扬眉,佯装生怒,一扯被子又与展昭胡闹起来。
两个江湖大侠这会儿比三岁小儿还不如,也不用内劲,只将擒拿招式在这拥挤的床榻上玩闹。
这一闹,片刻便至深夜,连外头并无宵禁的夜市也比早前少了几分喧闹,屋内二人却几次敲得床板咚咚响,险些将一旁睡得四仰八叉的白云瑞给吵醒不说,二人还差点卷着薄被子咕咚一声滚下床去。二人气喘吁吁的平瘫在床上,偏生床又不足以让二人跟白云瑞一般四仰八叉地张开双手双腿,只能紧紧挤在一块。
他们刚沐浴过没多久,又闹出半身汗,许是太近了,皆是血气方刚的打好儿郎,热乎乎地肩并肩、腿挨着腿躺着,愈是平复呼吸,愈是心头灼热。
展昭笑骂:“胡闹顽劣。”
白玉堂懒道:“彼此彼此。”
这会儿再对视一眼,又禁不住双双发笑。
展昭想了一会儿,又是摇了摇头,伸手捂住白玉堂的眼睛,笑叹了一声:“快歇息罢。”
白玉堂也老实不动,在寂静的呼吸声中,冷不丁问了一句:“勾龙赌坊的侯爷可是认得展伯父?”
展昭先是一愣,松了手道:“诈人的本事,玉堂论天下第二,无人敢认排前。”
“本是不想问。”白玉堂懒洋洋地说,“不过突然想起,既然都要去展家了,总得拜访岳父。”他笑眼明亮,接着胡搅蛮缠道,“既要拜访岳父大人,总得了解一下生平,才有话可说不是?”
跟一块牌位、石碑有什么话好说,它还能答复不成
展昭啼笑皆非,明知他又占口舌便宜,懒得驳他,只缓声道:“子濯,乃父亲表字,想是你早就猜到了。”
白玉堂自然早就猜到了,初入勾龙赌坊时,侯爷与展昭素不相识,见展昭却有几分恍惚,虽及时收回口中之言,但也露了端倪。且他知晓昨夜在勾龙赌坊后院,展昭曾孤身一会侯爷,相谈片刻方归。
只是“子濯”这表字,他记得……白玉堂抬眼望去,见展昭果然点头。
两日前,在勾龙赌坊后院,他一刀斩杀了侍奉小童阿金时,侯爷赶来……他口中喃喃脱口而出,正是“子濯”二字。那时白玉堂还以为,子濯乃是侍奉小童之名,而后才知小童名作阿金。如今更是诧异,侯爷见那一幕,为何开口就是一句“子濯”。哪怕口言之词未必同名同人,但若知晓展昭之父表字,怎么也不该弄错了。
然而展昭未有言谈此事,只是失神一瞬。
“我父展昀,字子濯。”他说。
白玉堂又一愣。
“可是奇怪?”展昭低语。
白玉堂略一摇头,犹疑道:“那个字?”
“昀,日光也。”展昭道。
“日……?”白玉堂好似早猜到是这个字,但是又还有几分不确信。
展昭微微点头,又再一次问道:“可是奇怪?”
“你族兄,展晖?日……?”白玉堂道。
这话听着稀里糊涂,但展昭目中浮出隐约笑意,知晓白玉堂已经明白了。他温声道:“辈分错了。”
白玉堂未有言语,洗耳恭听。
照展昭之言,他与他族兄展晖,皆是日字旁为名,此与字辈有些干系,用以表示家族子弟辈分。如此算来,展昭之父,怎么也不该是展昀,否则岂不是在家族中与展昭同辈而论。既有字辈,定是录了族谱,便不会如此不伦不类方是。
“族兄展晖,论起来该是我族叔,因一些旧事……”展昭说到这儿,许是想到了那些模糊不清的旧事,接连几次晃神,“父亲提了辈分,因而到我取名之时,又回到了此辈。”他笑笑,“不过其中旧事,我所知不多,父亲无意谈起,母亲亦是,想是多有不快,便也不必多问了。”
白玉堂一扬眉,果真没有再问,转了话锋又道:“你昨日与侯爷问及展伯父?他可曾说起展伯父……”
展昭想了片刻,无奈道:“过真不歇了?”若在往日也就罢了,天不亮二人可是要赶路下江南的。往后风餐露宿数十日,又不是游山玩水,便是习武之人精气旺盛,也该养精蓄锐才是,哪有这般胡闹不歇息的。
“歇。”白玉堂理直气壮地说。
“还问?”展昭笑。
“答否?”白玉堂又将问题甩了回来。
“不答。”这回展昭却说,目光里点着笑意。
白玉堂毫无意外之色,口中喃了一句“贼猫”,到底是一扯被子给展昭盖上,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
展昭无声地扬起唇角,也闭上眼。待室内一片寂静时,他又想起夜色灯火下一双复杂的眼睛,在眼前久久晃动,不肯离去,也叫人无法入眠。
展昭轻叹了口气,便听细碎声响,白玉堂握住了他的手道:“爷不问,你该不想了。”几分僭越的霸道蛮横,还有几分无声的温柔。
展昭没有睁眼,眼前那双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眼睛渐渐散去。
他无声笑笑,口中却说道:“昨日,侯爷与我只道一事……”
“故友?啊……确是故友。”
“你父子濯,是我旧日故友……”那双眼睛久久的凝视着黑沉沉的古剑,“三十年了。”
“……”
温润的嗓音散去了,万籁俱寂,无人作声。只有窗外的虫鸣,还有三人的呼吸在同一张床榻上亲近的交织在一起。月色逐步向中天移走,因而客栈屋内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好半晌,暗中传来些许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一夜终是过去了,再无人声坐谈与笑闹之语。
隔日一早,无辞别赘言,一红一白两匹快马踏出了太原城的城门,于官道疾走,犹似两道闪电,一路向东南而去。马上坐着的自然是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坐在红衣人身前,用布条捆结实免得摔下快马的、兴奋的哇哇叫的孩子。
这一走,数千里路途,最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一月眨眼便过。
出了处暑,江南接连走了几场风雨,沿海还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飓风。但天气非但没有彻底凉快下来,还因立秋那日无风无雨,迎来了白日回热的秋老虎。临近中秋,总算是入了常州境内,接连头顶烈日赶路一月的三人却没有立马折道武进县,而是入了城,在一家客栈里匆匆落脚。
无他,是有人病了。
谁也没想到,三人同行,还带着一个三岁半的孩子……这舟车劳顿之下,展昭担心的孩子全然无恙、活蹦乱跳,进了城还满眼兴奋好奇,倒是展昭自己突然病了。
不知是否近乡情怯,大热天的,一贯身子骨强健的南侠、展大人,竟是头晕目眩,发起了高热。
人非仙神,习武之人亦是血肉之躯,自然躲不过伤痛病苦的折磨。只是二人同行数载,风雨来去,危墙险地、刀山火海都闯过,也有躲不过被下毒之时,可展昭生病,白玉堂还是头一回见。
所谓病来如山倒,白玉堂吃惊不已,连忙与展昭、白云瑞入了常州城。
他还道是热伤风,寻药铺开几贴药便好,这一把脉,仔仔细细地望闻问切半天,却是有几分面色古怪:“猫儿,你这症状,似是……中暍了?”
坐在床榻上的展昭头痛地抬头看一眼白玉堂,罕见的一脸病容,好笑道:“白大夫与我言明何用,还不开药?”
一旁扑在床榻旁的白云瑞还歪着头脆生生地发问:“中暍是什么?”
白玉堂抬手一拍白云瑞的脑袋,将一旁打好的冷水面盆端前,坐在床榻旁,又卷着衣袖,抬起展昭的手臂。展昭单手摁着额头,弄不清白玉堂要玩什么把戏,紧接着就见他将自己的袖子推上,沾湿了手肘窝。
“转过身去。”白玉堂对白云瑞道。
“……???”展昭茫然地抬起眼,忽然疼的倒吸了口气。
白云瑞立马好奇地扭过头来。
原是白玉堂两指掐着展昭的手肘窝,一提,只听一声清脆响声,疼的人浑身一哆嗦。
展昭连忙拽住白玉堂的手,在头晕目眩之中给了他一个困惑的目光。
“忍着点。”白玉堂头也不抬地挣开展昭的手,连着提掐了好几回,用劲不小。不过片刻展昭白皙的手肘窝里就出现了不少红紫色的小点儿,密集在一块,乍一看还有些骇人。白玉堂这才扬起脸又是好笑又是无语道:“当真是中暍了。”
“……”展昭侧眼看了半晌,收回自己被掐疼的手臂,哭笑不得道:“白大夫这是……哪门土方?”
白玉堂伸手去拽展昭另一只手,慢悠悠道:“祖传秘方。”
“保管有用,展大人放心便是。”他又补了一句。
可这话不仅没将人安抚住,倒是叫展昭急匆匆往回收手,一副不肯叫他再掐的模样。
白玉堂扬眉促狭道:“受伤中毒都能忍,展大人这是怕疼?”
许是当真生病晃神,往日提剑行走江湖、如白玉堂所言,受伤中毒多是面不改色、一笑而过的展昭摁着眉心,低垂着眼帘,也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坦诚作答:“确实疼得很。”
白玉堂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展昭服软的答复,良久接不上话。
他觑了展昭一会儿,因着生病,展昭面色和唇色都有些发白,虽神色与寻常无异,但神采却淡了。不像是个刀剑取人性命的英雄侠客,倒像是手无缚鸡之力、提笔只能写几个歪字的病书生。
白玉堂低声笑了一下,捏着展昭另一只手的手腕不放,还卷起了他的袖子,语气轻缓道:“果真?”
“果真。”展昭靠着床板难得懒怠道。
话音刚落,白玉堂单手将白云瑞抱了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而他自己整个人都靠上前,微微俯着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头来吻住展昭,同时右手精准地摸着了展昭另一只手的手肘窝,仍是两指一并、一掐、一提。展昭猝不及防,一口咬住了白玉堂的下唇,隐约又血腥味从唇边流入,沾到了舌尖。
展昭无声地睁着眼,思绪本就有些缓慢,这会儿可真懵了神,只能迟钝地瞧着尽出瞎主意的白玉堂。
白玉堂抿唇一笑,目中闪烁,像是笑问:还疼?
窗外几缕热风拂动,摇摆着开了一道缝隙的客栈窗子。外头正是一日里最喧闹的时候,到处都是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人群来往、摩肩擦踵,车马穿行、嘶鸣不歇。而客栈对面,巧是一间酒楼,在这常州城的小酒楼里,没有常见的说书人拍板笑谈江湖,也没有豪侠商旅饮酒言谈。只有数人拨弦而歌,吴侬软语唱着叫人心头发软的调子,靡靡琴声仿佛摇摆着腰肢走来的美人,钻入了人的耳朵里,勾的人心发痒。
有趣的是,同是这家酒楼,隐约可闻有好几个书生在其中高谈阔论,互相争辩。字词顺风飘来变得含糊不清,也分不出究竟是说这国家大事、朝堂变化,还是文试科举、作诗论赋,又或是四书五经、人伦之常。
而一个书生握着书册,面露思索之色,从酒楼窗户那头转过头来,一时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灼热的风浪划进了人心,又将窗子慢悠悠地合上了,遮掩了一切窥视的目光。
屋内之人自是一无所知。
白玉堂松开展昭,也将不安分的白云瑞搁坐在床边,一手点着磕破的唇角止血,一手将展昭的手臂提前一看。两只白皙的手臂,手肘窝满是细密的红紫色点点,说不出是被掐紫了还是更像发了疹子。
探着头的白云瑞发出了感同身受的“哇”声。
展昭更是哭笑不得,将袖子卷了回来,掩住了那些红红紫紫的痕迹。
白玉堂这才起身,用脸帕沾了冷水,稍稍拧了拧,往展昭额头上一搭;又将窗户彻底推开,好让整个屋子通风。“躺会儿,我去买酒。”他说着,提起了桌上的长刀。
展昭思绪缓慢地抬头看去,茫然道:“……买什么?”
“酒。”白玉堂拎着画影,回头与他一笑,舔着唇边的血色神采飞扬。
屋门紧接着咚地一声合上了,只留下屋内面面相觑、稀里糊涂,可能这一时之间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展昭和白云瑞。
苍天,总算到了常州……
昏迷,我离榜单完成只差几个字,但是却来不及。昏迷不醒!
算了算了,今天的更新已经太过爆炸,本来是中秋贺礼,发了超多糖的。
但是这几天又生病又搞项目的,迟了好几天,勉强用字数取胜吧?
毕竟他们也到中秋了!?
反正我总算是到了薛定谔的常州!
让我盘算一下有哪些日常可以写。
嘻嘻,没想到吧,昭昭中暑啦……话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要搞昭昭,结果言出法随,我自己先中暑了,绝望
好了晚安
既然没人要字帖,就送给seraphim小天使吧,不抽啦,么么哒。再说一次,晚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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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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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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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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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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