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意犹疑,心期欲近。云笺字字萦方寸。宿妆曾比杏腮红,忆人细把香英认。
晨光熹微,重华山的一片青碧沐浴在霞光云色之中,那绿蒙着淡淡一层晕红,在树林的顶端跃动着千万点金光。山顶的净湖依旧被云雾缭绕,宛如一只眼眸蒙着轻纱,静静望着天空。山间的泉水清凌凌地往山脚下流淌,蜿蜒入明川,再缓缓流入锦绣湖中。山间的鸟雀都醒了,叽叽喳喳地叫着,犹如林间飞扬的乐曲。
拨开那些高高低低的鸟语歌声,一缕琴音从松林深处响起。人世忽然就静了,那些泉流的声音,鸟雀的声音全都淡去了,只有一缕清音高高低低,和着松风的声音,悄悄飘入人心里。那是这世间最能叫人安心的琴声,叫人闭着眼睛几乎就要睡去。闭上眼睛的刹那,眼前仿佛在青绿山林中盛开了梅花千树,是和这山林一样颜色的青碧,只有花心一点红,像是珊瑚嵌成,又像是血泪染就。
就在这一瞬间,琴声忽然急转,所有抚慰人心的温柔宁静都不见了,铮然响起,像是战场杀伐。那声音激烈,一声催着一声,像是连续不断的战鼓,将人心里的热血都点燃了。梅花花心的一点红色迅速蔓延开来,染上绿梅的花瓣,染上青碧的山林,染上柔白的山岚。四野里烧气了火,那火光里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梅花还开着,血一样的红。霞光里忽然落下了鹅毛大雪,落在火光里,却丝毫不见融化,落在花心里,犹如一滴凝结的泪。琇書網
怀蓉就在这一刻缓缓醒了过来。眼前没有山林,没有火光,没有梅,也没有雪。那琴声却不曾断,慷慨如千军万马,响彻耳边。那一瞬间,怀蓉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似乎还是那一年在洗砚斋,一个人在她的窗外彻夜弹奏着这样的一支曲子,激荡起她周身的血气,将她从昏沉的黑暗里唤回。从那一刻开始,她才真的觉得自己活着。
怀蓉闭上眼睛,眼前浮现起另一重景象,纷纷扬扬的雪编织出一个琉璃世界,只有一汪静水,如美人瞳子。水边点缀着几颗湖石,绿梅幽雅的芳姿背后,掩映着一角飞亭。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弹琴的那个人神色宁静,永远是那样的无情的从容。这些景象鲜活如昨日,却随着琴声的消散,慢慢沉入了黑暗。
怀蓉睁开眼睛,头顶是石窟顶上的彩绘,飞天环绕着神佛,洒下飞花无数。怀蓉只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而自己,正是那个将他推入了死亡的人。她从来不曾后悔自己本不应该动过的心,可是啊,在无数个午夜惊醒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悔恨,若是她从不曾开口告诉他,那该有多好。就算是一世的不甘和后悔,也好过如今。琴声也好,抚琴的那个人也好,都只能在幻梦里相见了。她还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低低叹了一句,“你醒了。”那声音这样熟悉,就像方才耳畔的琴声一样真切。怀蓉的心几乎停住了跳动,却丝毫没有力气坐起来看一眼,这个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此时听见一阵脚步声,那说话的人走了过来,只看见一个侧影,似乎在忙着什么,那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却又因隔了生死,显得朦胧而陌生。她想要抬起手来抓住那个人,却怎么没有力气,反倒是那个人走到身边,轻轻扶起她。一手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来,“快把这个先喝了罢。”另一只手将怀蓉身上盖着的一件棉袍往上提了提。
怀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眉宇间依旧是那样宁静的神色,像是这佛窟里泥金的塑像一样,慈悲地俯视众生。可背后的温度却是真切地传来,还有手心里这碗药,浓郁的药香里夹着血气,就像是当年一样。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这里不是敦煌大漠里的佛窟,而是当初洗砚斋中的玉色亭。
怀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个人的面颊,指尖温热,那不是泥塑木雕,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活的。怀蓉那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不想说,只有无穷无尽的泪水。曾经在他的坟前以为已经流尽了的泪,以为是已经干枯的泉眼,如今却重新随着他一起活了回来。
怀蓉眼前的慧恒,在这双手触及到自己面颊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后退,却终究停住了。那一双宁静的眼眸里泛起一点涟漪,谁也看不清是什么。似乎是欢喜,似乎是悲愁,无限喟叹,却在转瞬间又被压抑了下去。他不曾躲避,望着怀蓉泪流满面的模样,却也不说话,只从怀蓉手中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了下去。
怀蓉一边顺从地喝着药,一边久久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犹恐又是一场梦。他还在这里,在自己眼前。她有多少的问题想要问他,隔了生死离别的重逢,她想要问他,当初那十六个字的决绝是否是真心,想要问他,为何活着却告诉自己死了,想要问他,在曾经相伴的那些岁月里,是否也有过一点的真心。那些她作为上官家的郡主不能开口问的话,她如今死过一次,却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可到了最后,她却什么也不曾说出口。爱也好,恨也罢,或者是愧疚和痛苦,如今,她重新看见了这个人,也就够了。
那带着血腥气的药汁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暖,极苦的味道过去,怀蓉只觉得周身都暖和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原本停滞的头脑和僵直的身体同时苏醒了过来,那些往日的记忆都瞬间退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眼前的那张脸浮现出来,怀蓉来不及多想,急急支起身子,“他在哪里?”
慧恒一怔,慢慢放下药碗,往角落里一指,“他在那里。”
怀蓉顺势看过去,洞窟的一角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雪化了,露出周身的血迹看着分外可怖。怀蓉一惊,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慧恒扶住,淡淡道,“你放心,他的伤势不重,身上这些血,多半是别人的。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大碍,再睡一会,也就能醒了。”
怀蓉这才放心,环顾四周,这分明就是自己往日栖身的那一个洞窟,香案上的刀斧痕迹犹在,文崎和杀手们留下的血也还在,而自己射杀在角落里的那一句尸体却不见了。怀蓉忍不住迟疑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些要杀我的人去了哪里?”
慧恒平静道,“你和那一位施主一起昏倒在佛窟附近,正巧被我遇见,救了下来。你身子畏寒,我就将你带到了此处。至于那些杀手,都已经死了。”慧恒本不欲多说,看着怀蓉震惊询问的神情,这才叹了口气,“你已经安全了。西疆有人找到了你们,此时就在外头巡逻,查看是否还有其他要杀你的人。”
怀蓉看见慧恒的神情有些哀悯的样子,也知道他不愿多说。这样生杀之事原本他的看法就与自己不同,再者,他想来也是再不愿卷进这俗世的纠纷里去了。一时之间,二人面面相觑,眼眸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生离死别后的重逢,竟是这样得相对无言。
正在此时,一个人从洞窟外走了进来。怀蓉别过脸去,一眼瞧见就是一怔,“方将军?”半晌才觉得不妥,低头慢慢吐了一句,“父亲。”望着眼前的方正同,怀蓉的心里只觉得一片冰凉。慧恒还在身边,她分明感受得到他就在那里看着自己,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转过脸去如方才那样凝视着他了。
她能够在所有人面前假装上官家的郡主怀蓉已经死在了敦煌的大火里,在日夜守护着自己的文崎面前,也能够心如止水。可是此时此刻,在昏睡不醒的文崎面前看见他的父亲,看着这个在自己记忆中威严又陌生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用那样的眼光瞧着自己,她却忽然就觉得慌张了。
在慧恒活着出现的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得希望自己不是上官怀蓉,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份。除了上官家的郡主,她还有别的身份。角落里睡着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洞窟门口逆着光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怀蓉分明感觉到慧恒的身体也僵了一僵,什么也不曾说,只是默默地起身,对门前的方正同略施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洞窟,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团白光里头。怀蓉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只低着头,看见方正同走过来,坐在自己面前。
抬眼的刹那,怀蓉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个人,和文崎是那样相像。好像是一块玉石,在风霜里磨洗了多年,刻下了些痕迹,有些地方却愈发莹润了起来。方正同望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将身上的佩剑解下,横放在一边。瞧了角落里的文崎一眼,脸上的神情让怀蓉捉摸不透,转而又转过脸来,静静望着怀蓉。
怀蓉一时间有些出神,昏迷前一刻的情景却慢慢浮现了出来。一场沉睡,记忆似乎隔了风雪,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怀蓉只记得他们在风雪里艰难挪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穷无尽的大雪。身前的那个人却是真切的,将毫无知觉的自己托在背上,一点一点的挪动,缓慢却坚定。他似乎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那时候,她只觉得冷。好像被泡在冰水里头,那冷先是汹涌而至,慢慢地渗入骨髓,最后却渐渐麻木了。她不再挣扎,只想闭起眼睛。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年中毒的时候,黑沉沉的睡意袭来,叫人觉得浑身无力。只是那一年,她深信自己会醒过来,如今,却只想永远地睡过去。
她就要睡着了,她梦见了定云山的青碧色的云雾,还有洗砚斋里初开的绿梅。松林深处有人抚琴,琴声悠远,让她只想要永远地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在这漫天大雪里缓慢的移动中,在这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人的背上,再也不醒来。
那一刻却又有人惊醒了她的好梦,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移动,却在朦胧里看见一个人的脸,挡住了背后的风雪,在黑暗里也看得见隐约的轮廓。他似乎很焦急的样子,五官里写满了恐惧,不住地呼喊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她记得自己好像对他努力地微微一笑,想要告诉她,其实自己对他一直感到歉疚,想要让他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头。她不记得自己说没有说出那一句话,那一张脸就重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去。她闭上了眼睛,在仿佛温暖的黑暗里睡了过去。
如今,那一张沉没在黑暗里的脸就在眼前,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深沉地凝视着她。怀蓉想,一定是他救了自己。在已经穷途末路的时候,将所有追杀自己的人都扫荡干净。可是她也一样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定不会是为了自己这个从不曾真正存在过的儿媳的安危,也不会是因为这个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儿子的安危。他一定有别的目的,而怀蓉不用问,也不用猜,这目的绝不是自己愿意应承的,甚至也不是自己愿意能够应承的下的。
怀蓉想要往后退,可眼前人的眼睛里似乎烧着一把火。就好像是那些日子,文崎守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样。不言不动,却丝毫也没有退缩。那一刻怀蓉心里明白,那是志在必得的眼神,拒绝,躲避,甚至是杀戮和死亡,都无法改变那样的决心。在这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在背后的追杀都已经消失的时候,她却已经无处可躲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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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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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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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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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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