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墨说的书房,就是最外间的卷绿斋了。卷绿斋是怀慕素日见外客的书房,青罗等闲并不去的,今日倒是头一遭进来。庭院中所植与后头怀莲小筑中并不一样,植着数本白皮古松,亭亭如盖,气质超拔。庭院中心的湖石所砌的花坛中种着数十本珍稀兰花,妙在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幽香暗暗。青罗进来时,怀慕正负着手面对着垣墙立在一株古松下,也不知在寻思什么。青罗默默走到他身侧,也不说话,也就陪他站着。
半晌,怀慕才发觉青罗,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散了?”青罗也不答话,只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怀慕沉默一会子,道,“七夕佳节,当然是赏月了。”青罗轻笑道,“无客无酒,无诗无歌,岂不辜负了这样的良夜好月?躲在这墙下头,看的是什么月色?”
怀慕笑道,“你今日倒是好兴致。”青罗笑言,“世子若是不肯奉陪,我就只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不知道世子愿不愿意赏光呢?”怀慕失笑,“好好,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奉陪的。只是如今入了夜,岂不是麻烦了他们。”
青罗道,“也不麻烦,就在此处就极好,今儿是节下,咱们去小厨房里头瞧一瞧,总有些剩下的。”怀慕道,“你说的是,只是这菜肴随意些也就罢了,这酒却不能随意,你去寻些吃的来,我这里还有我自己藏的好酒,咱们就在这松树底下好生喝酒赏月。”青罗点点头,就先出去了。
一时青罗回来,见松树下头已经摆好了一几两椅,怀慕坐在下头,手里擎了一只玉杯,见她进来,就一饮而尽。青罗端着一托盘的小菜糕点之物,盈盈走过来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酒液殷红,入口醇厚,后劲儿却足。
青罗笑道,“这酒颜色倒是好,很有些年头了,只是怎么会在书房里头?”怀慕笑道,“这酒还是早年间,我和伯平仲平一起酿的,后来就埋在这院子里头,也没舍得常喝。虽不是什么好酒,确真真算是难得,今日你也算是有口福了。”
二人就在此间对酌,青罗酒喝得极缓,怀慕却喝得甚急。怀慕笑道,“七夕本就是关于情爱的节日,夜半无人听牛郎织女的低语,本是情意深长之事,如今我们虽说是相对花间,却是一杯一杯饮的无趣,何不行个酒令?”
青罗道,“你说的很是,只是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令好行的?”怀慕道,“也不妨事,我们就行一个和今天的日子有关的,一人说一句关于七夕的诗,另一人接下句,谁要是没接上,就罚酒,如何?”
青罗含笑道,“那要是都不错,岂不是没酒喝了?”怀慕大笑道,“你说的很是,若是对了,就随意饮酒,再出一个别的。若是错了,连先罚三杯,怎样?”青罗道,“好,就是这样。一会子你输了醉在这里,可不要怪我。”
青罗先想了想,道,“莫嫌天上稀相见。”怀慕笑道,“犹胜人间去不回。好冷僻的句子,你这是诚心难为我呢。”饮一口酒,笑道,“我也问你一个,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
青罗笑答,“如此便能难得到我?后句是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徐凝的诗。”想了想又道,“这一次出个简单的,天上岁时星右转,你必是知道的。”怀慕道,“这有什么难的,后句是人间离别水东流。”
怀慕却没有再出下句,抬头望着已经快要沉下地面的月眉,轻轻地挂在松枝上。此时夜已经深了,头顶的星河却是更加璀璨。身边女子的身上,有隐约的荷花的香气,虽然微弱却像是渗透到了他的灵魂里头去,是身边松枝与兰花香气也遮掩不住的。良久他才缓缓道,“江天望河汉,水馆折莲花。”
青罗笑道,“这一句出的好,与你我今晚的情形一般无二,不过这还是难不倒我,后句是独坐凉何甚,微吟月易斜。”怀慕笑道,“我也是想到你们今日在荷风鸳浦,才想到这一句。只是这一首还是这后两句最好,独坐凉何甚,微吟月易斜,真是别有一番情味。”青罗道,“方才你独立中宵,自然是如此,如今既然有人和你对饮,合该是俱叹三秋阻,共叙一宵欢,怎么还是独坐微凉呢?”
怀慕点点头道,“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自古以来,七夕的诗皆是悲苦惆怅为多,只因为世人都知道,这欢聚不过是过眼烟云,分离才是岁月的常态。纵然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仍然有更多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这样惆怅的句子。因为有聚,这散就更显得伤情。所以七夕虽然于女子是欢庆时节,有心人却都是伤心怀抱了。”
青罗道,“你说的不错,世人慨叹牵牛织女之余,也常有感慨自身,甚至不如这一年一度的相逢相许。其中最好的,还要数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说尽了世间女子的悲愁,多少人就是这样孤寂一生,盼不得朝朝暮暮,连一年一相逢也都是奢求。”
怀慕闻言,默默地连饮数杯,也不说话。
青罗也饮了一杯,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怀慕,你这些陈年的酒饮下去,能不能消解了你心里陈年的愁绪?”怀慕脸色微微僵住,转瞬又是那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态,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愁绪,你说笑了。”
青罗又递过一杯道,“你就不要瞒我了,今日是七夕,眼见你心情也十分不好。这些日子,你时常深夜到院子里去,长吁短叹,其实我都知道。前几日,我听到你在唱一支曲子,我从没有听过,可那词却是熟悉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连你的屋子都是从中取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意,我猜你又想起母亲了,你在我面前也实在不需伪装,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既然注定了你我要相互扶持一生,何不彼此过的轻松一些呢?”
怀慕遽然抬头,深深地看着这个女子,她这样聪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洞悉了一切。然而她又是糊涂的,或者,至少是故意装作糊涂,她知道自己不自禁唱出的西洲曲,却不知道自己指尖呼之欲出的凤求凰,是怎样硬生生止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愿意做自己的知己,做自己的朋友,愿意和自己扶持一生,却从没有表达过愿意做他的织女。
他知道这一道银河是自己划的,然而似乎青罗,也从没有逾越的意思,她安于在河的另一侧,似乎从没有想过有一日可以鹊桥相会,他甚至觉得,这一道银河,本来也在她的心里,是他们一起划下的。面前举起酒杯,真挚地望着自己的这个女子,她身上的荷花香味这样熟悉,然而,她却比河汉那一侧的织女更加遥远。
青罗望着怀慕瞧着她的眼神,里头似乎有欣赏,有了解,却也有悲伤,有一些她看不清楚的神情。她不愿再去想,只默默地收回了递出去的酒杯,低头自饮。
怀慕忽然道,“你既然想知道,我带你去看就是了。”青罗抬头疑惑道,“去哪里?”怀慕微笑道,“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说着便起身,正欲抬脚往前头走,忽然脸上起了顽皮的意思,直接牵过青罗的手笑道,“既然今晚热闹,索性就没规矩,咱们不从门上走。”
青罗还未缓过神来,就觉得足下一轻,在回过神来竟然已经立在院墙上,正欲惊呼,却见怀慕促狭一笑,又是一个失衡,就已经站在地下。怀慕笑道,“你别怕,别出声,跟着我就是了,咱们可不能叫人瞧见了。”说着就拉着青罗足下生风的往前去。
青罗此时心里却漫起一阵哀伤来,这样的感觉,她多么的熟悉啊。那些湖山万重,浅草深花,那些她闭起眼睛感受到的风声,抬头看见的星河,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踏莎而行的日子,都离她那么遥远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前路的惊喜,是满山的映山红,是江水流金,是天边的孤云夕月,那时候她跟着前头的那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走着最自由自在的道路。那些日子并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那个她信任的人,她以为和自己只有相知信任而不会有利益无奈的人,已经在江水的那一头,已经放弃了她。
痴心错付,相思成灰,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茫。而如今,前头指引她的人已经变了容颜身份,那双手里不是自己熟悉的温和,似乎更多了几分坚毅,而此时自己已经是笼中的金丝雀,不论怎样,都走不出这个如今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她不知道怀慕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愿多想,也无需多想。她曾经跟着子平,是因为信任,而如今,却是因为一切已经注定,没有了别的选择。
怀慕突然停下来,青罗唬了一跳,定睛一看,自己站在一堵高高的垣墙之外,那墙壁模样都和府里其他院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爬满了青苔藤蔓,显得十分沧桑。墙头开着一树凌霄花,繁茂极了,在微茫的星光里依稀瞧得出凝蜡一样的光泽。与其他院子不同,这里一路都没有悬挂灯笼,是全然的夜色。一望而知,这里是一个被人遗忘很久的地方。琇書網
青罗四顾一望,心里大约知道这是哪里了。她往东走了几步,果然瞧见门额上题着宜韵堂几个字。宜韵堂本来就在永慕堂之南,只是中间隔了永慕堂的梨花千树,宜韵堂四周又植了一带竹林,故而素日也瞧不见,今日绕到正门,才发觉这一所院落如此荒芜。
怀慕也走过来,望着这题额道,“这题字是我父王亲自所书,连这墙头的凌霄花,也是他们一起所种。母亲去世之后,这里边没有人再来,父王下了严命,谁都不许进来。我害怕见这旧日景象,这些年,连我也没有到这里来,竟然已经荒芜至此。小时候我大半时光都在此间,父王虽然为母亲修了宜园,只是母亲性子温和安静,也不常在外头逛,倒是在自己院子里时间长些。”
说着扣一扣已经开始剥落的黑漆门扉,那铜制的门环早已经生锈,在寂静的夜里,这几声更加空落。他曾经无数次地叩开这扇门扉,门后总有一张温柔面孔等待着他。他以为这里是自己永远宁静的归处,故而才能毫无牵念地一走数年,他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都会和他离开时候一样,都会和他从小习惯的一样,却不料一别经年,早已经物是人非。
而如今重来旧地,连往西熟悉的温馨雅洁都已经褪色,留下空荡荡的、被岁月和孤寂侵蚀干净的墙壁。只有前头的凌霄花,苍老的枝叶愈益茂密,与多年前一样,开出温柔的颜色如醇酒一样的花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原来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境况。如今,连背后的门闸,相比都已经腐烂了吧?无论怎样的声音,都再也扣不开这一扇门扉了。
怀慕沉默半晌,道,“罢了,还是不要进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觉得步履一滞,回头去看,只见青罗默默得牵着他的衣袖,轻声却坚定道,“进去吧,我想进去看一看。”
她的眼神那样温柔,充满着理解与悲悯,还有一丝热切的鼓励和安慰。他忽然心里一暖,她是懂得的,她知道他的近乡情怯和挣扎,也知道他心里真挚的牵挂,在他犹疑不决的时候,她代替他做这样对他自己来说最困难的决定。
他屈服于这样的目光,几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驳,就机械的点了点头,顺势托起她,一起轻轻越过了墙头。那一瞬间他闭上了眼睛,在上升到坠落的停滞的一瞬间里,他闻到了熟悉的,莲花的香气,不知是从身边,还是从前方传来,幽幽暗暗,沁人心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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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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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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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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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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