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再见到她的那一刻,瞧见她身上的那只粉蝶儿的荷包,他就认出来这是十年前那个不寻常的女孩。那时他已经十二岁,只觉得眼前那个女孩子神色倔强不服输的样子很是特别,与每日见得那些世家女子大大不同。为了自己一句话便要涉水,为了一枝桃花又喜笑颜开,明亮纯真不过。
十年之后又见到她,背负了沉沉的使命,见了自己却仍然镇静从容,一身衣饰华贵,气度端然,虽是前一刻还在山石上郁郁露出小女儿情态,下一刻便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毫无破绽,叫他本就怜悯的心里更是痛惜。再至于往西这一路走来,她尽情享受与这自然、人间的亲近,每每笑得开怀,却在夜间独独对月时露出深深的忧思。
不知何时开始,这个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青罗,已经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顶着兄妹的名义只能默默守护,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然而私下里总是不愿喊她青罗,仿佛这名字,就了断了他们一生的缘分。相逢虽早,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在这世外桃源里,一天一地一世界,只有他们,连探春都解了防备露了真心。那欢喜克制不住的涌上来,再顾不得家国顾不得伦常,只想相守。只是那欢喜总带着伤心的味道,知道这快乐不过是昙花一刹那。
探春一言已出,自己却没能回过神来,却见苏衡的脸色大是不同,一贯淡然微笑的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情,才惊觉自己的话大有语病,羞得便要背过身去。可苏衡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探春,探春,你莫要想的太多,你还有我。”
探春怔怔抬头,看见这双坚定的眼睛,满满的都是坚持。探春从不知这情字,原来是丝毫由不得自己的,心里还不知如何,手便已经抓住他身上的那枚螭龙佩,“你——”苏衡折过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递与她,“探春,叫我子平。”
探春接过桃花,“子平?”声音却是困惑而不安,然而在那眼神里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虽然不晓得这肯定是什么,也不能想这情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这两字咀嚼起来暖人肺腑,又像是带着什么巨大的诱惑一般,叫她由不得自己,心里欢喜却又像是飘在云端里,觉得害怕。
“子平,子平。”探春又念了两声,觉得心里稍稍定了。既然这心由不得自己,也就罢了。即使这梦醒了,自己还要去做什么郡主公主,这一刻,也想由得自己高兴。
苏衡方才去了半晌,用随身的一方淡青色如意云纹帕子捧了一捧山间的野果回来。此时探春面色嫣然,低着头默不作声。苏衡见惯了探春明艳伶俐的模样,也偶然窥见她的脆弱伤心,然而这样的羞涩小儿女情态,却是难得一见,像是一朵静默含苞许久的花,忽然就开了。
苏衡不由一笑,自去山溪里将那一捧果子细细洗了递与探春。这山中少有人踏足,最是钟灵毓秀的所在,这山间野果,虽然比不得筵席上的珍馐美味,倒也玲珑润泽,如珊瑚珠子般的一串,衬在那帕子上更显得娇艳欲滴。
探春素日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可心里到底也不在意这些,瞧着这山间的果实倒是新鲜,虽是犹不敢抬头,却揭过去,低低吟了一句,“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苏衡也应道,“此处可不正是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
探春自幼庭训严格,是从未经过如此调侃的,后面还有双燕归栖画阁中的句子,更是不能深想。只是那心里蜜一般甜,却又像是这口中的果子,甜里微微咀嚼出说不出的酸楚。
二人便这么静静相对,不觉已是黄昏。这黄昏的山岭,美自然是极美的,那一道道嵯峨的山峰被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天边的云彩天际的江水,都焕着金灿灿的光。只是这黄昏与清晨仍然不同,无边的灿烂里隐隐有着什么暗沉沉的影子,叫人不敢细瞧,像是魍魉潜伏。光黯淡下去了,那杜鹃花的香味本来清淡,此时倒是浮凸的明显了。极远的地方像是传来什么鸟兽的声响,听着是阴枭的嚎叫。
探春心下觉得害怕,便裹紧了斗篷,往屋里坐着。苏衡将屋里的木柴点燃了,那火光明亮,倒是驱散了几分鬼魅的气氛。只是苏衡在门口立着,倒教探春不知所措,苏衡却只是道,“你好生歇着,这荒山野岭比不得家里,只好将就着一宿。我在外面守着,你莫害怕。”
探春抬头瞧他,隔着火光,笑容隐隐约约的瞧不清楚,却叫她觉得心定。于是这一夜探春便倚在火塘边上,半睡半醒的,隐约听见有笛声,反复吹得是那一支折柳,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那一声一声的离别啊,吹得她心里伤感。
子平啊子平,原来你也这样忧愁么?你带我离家去国,把那御河的杨柳攀折遍了,如今纵然月圆花好,是不是前路也依旧有这样的离别呢?子平,子平,你吹得错了,这折柳,应当是那一支啊。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我如今还是你眼前的杨柳青青,可明日,攀折了去的,就是不知面目如何的另一人了。一夜秋风起,萧郎是路人。子平,子平,为何还要如此呢?明知那结局,如今何必还要种下相思?
既已种下相思,何必又如此悲伤?
第二日晨起见着苏衡,却见那一支笛子稳稳束在玉佩之侧,也不去问那笛声,只在山溪边端正梳洗了,只是那绾发的除了松枝桃木簪,更多了一枝娇艳杜鹃,却不是寻常的红,是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苏衡随口道,“你这一枝杜鹃倒好,不是等闲俗物。”
探春应道,“这山野灵气滋养出的,哪里会有俗物呢?我瞧着都好。只是这一枝的颜色分外的……”却是不再往下说了。苏衡疑惑,一低眼却瞧见了水中的一双倒影,心下了然不觉失笑。探春此时却一改昨日娇羞,笑吟吟望着他,将手上的另一枝系在了那玉笛缀着的璎珞上。竹青衣衫上这一枝娇红,倒真像是倚红偎翠了。
探春此时心里主意拿定,这一段情意,且不管那结局,只好好体味便是。像是这满山的映山红一般,纵然春日一过,在铺天盖地的绚烂都要凋零,也不能不开。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拥有又失去。可是这一刹那的明媚耀眼,叫人记得,也便是了。跟着眼前的这个人去,且莫管那前路是哪里,只管闭上眼睛,放心托付。
“再有三日路程至玉峡关,便不必走如此险路了。”探春点点头,其实这山野间又有什么不好呢?整个天地那么大那么辽远,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愿去哪里都由得自己。
且不说苏衡与探春二人在山间跋涉,侍书翠墨留在楼船上也是度日不易。澎涞自苏衡离船之后不再如前时默默居于随船,驻扎主船之上掌控一切。而侍书成了衣饰华美的囚徒,在澎涞的注视下坐立不安。澎涞守着她,倒真像是往日世子守着姑娘似的,礼法都顾不得了,只在她帐外守着,然而那眼神叫她自心里畏惧。
那样瞧着清淡平和的一个年轻人,羽扇纶巾颇有名士风范,然而那眼神里的冷,叫她不寒而栗。每日间只静静在侧,时时扫视她一眼,就叫她忐忑不安的心里一震。只是那眼神又叫她安定,像是告诉她一切都尽在掌握,无须担心,只管扮好公主这个角色即可。
过了两日,侍书也渐渐平静下来,习惯了每日侍卫宫人们向走过的她行礼,即使澎涞每日间出现在她身侧,也先是翩然一礼,将锋锐冷漠的眼神隐藏起来。为了造成公主在船上的假像,她的身侧重兵把守。她也习惯了沉重华丽的衣饰,她的脸被一串一串的珠络遮蔽,满衣的凤凰翱翔彩云飞舞,她默默垂首,除了翠墨,没有人在意她是谁,只要她是一个足够好的傀儡。
在她这个“饵”的诱惑下,几乎每夜,睡在内帐里的她都能听见帐外的厮杀声。那声音叫她心悸,然而舶来帘子偷偷望,守在外帐的那一个人,仍然云淡风轻地摆着棋谱,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而转身又是严酷的命令,又是无边的死亡。
她亦是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女子,每日不过为了脂粉头油短了数而吵闹,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然而澎涞的冷峻几乎隔绝开了帐外的一切,那些刀剑声与血腥味倒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叫她心里的恐惧又不再那么真切。她和澎涞,倒真像是公主与送嫁的将军,没有言语没有眼光没有关切,只有保护与利用。
如今也只有翠墨还将她当做是侍书姐姐,言笑晏晏的与她解闷儿,可是碍着澎涞的冷酷,又时常不敢说什么。侍书从一开始的恐惧焦虑,到后来的平静麻木,如今倒是生出深深的寂寞惆怅来。侯门一入深似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觉呢?不同于公府人家沉闷奢华的勾心斗角,带着权利的锋锐,鲜血的猩红,华美的衣着下是遮不住的刀光剑影,所争的是权利,更是命,非但是自己的命,还有无数人的命。
他们保护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姑娘,甚至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止战的期望,一个和解的契约,一种利益的均衡。她这些年跟着姑娘,识字读书也是略通的,这些道理也时常听姑娘读过,这是那时自己不过是单纯服侍姑娘的丫头,半分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世事变迁,仿佛一夕间自己真成了那诗书中的公主,昭君不惯胡沙远,那深深的悲凉幽怨,她竟然有这一日也懂得了。
正沉思着翠墨捧着一身衣裳进来,笑吟吟的,“姐姐,你瞧这身礼服好不好看?”侍书与翠墨展开了瞧,都吸了口气。往日姑娘在船上只穿纯红的衣衫,世子也由得他,这些日子掩人耳目,也不过穿着公主的常服。
而这一件衣裳却是不同的。不同于嫁衣的红,是纯正而高贵的银白色。浮凸着金线绣的牡丹,深深浅浅一层一层的晕染开去,纷繁华美,缀着孔雀石的花蕊。是凤穿牡丹的花式,可那凤凰却是若隐若现,暗银线缠着孔雀金线绣的凤凰在裙裾流动时一闪而过,仿佛刹那的飞舞,闪出神秘的一缕蓝光,整件衣衫高贵而纯净。m.χIùmЬ.CǒM
侍书纳闷,“这是要做什么?”翠墨笑道,“好姐姐,才刚澎涞先生差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午间到了玉峡关,这玉峡关是西疆的地界了,永靖王要遣了使臣来迎公主銮驾的,虽只是设宴远远拜见瞧不真切公主容颜,这礼数是必须的,只好劳烦姐姐穿上这一身礼服去赴宴呢。”
侍书心里却烦闷,“这如何是好呢?我这些日子扮咱们姑娘,不过是学着姑娘素日举动,再兼着少开口罢了。这公主的礼节,我哪里知晓?岂不是叫人笑话?”翠墨还未及说话,就听得帐外有声音响起,“公主必须前往,公主必然优雅高贵,万民宾服。”却是澎涞的声音。
侍书此时心里忽然生了愤怒,语气讥诮,“先生何必笑话侍书?侍书不过是区区婢子,捧巾持帚罢了。别人不知道,先生还要来笑话婢子么?先生监视婢子这么些日子,难道还能当真把婢子变成公主不成?”
侍书也不知为何会忽然生了愤怒。或者是因为怜悯自己的身不由己,或者是怜悯姑娘的身不由己,或者是怜悯那些死去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或者只是害怕,害怕将来,害怕死亡,害怕没有人情、只有权利争斗的世界。
这些日子她没有人保护,往日在姑娘的庇护下是不懂的,这世界太大太大,远不是园子里的山水那样简单,这世间的生死忽然变得那么轻,像她们这样的人,不过是蝼蚁是棋子,就像那死去的刺客一般,为了棋手的权利,即便明知是死,也飞蛾扑火般的扑过去。
就像今日,为了这权利她扮演着公主,或者明天,她就得付出这一腔子血。即便是她的姑娘,又有什么分别?这一条命,一颗心,锦绣样的年华,还不是说交出就交出了?
“侍书,你别害怕,我会提点着你,帮衬着你的。”帘外的声音响起,叫侍书躁动的心忽然一惊。那声音是澎涞,却又不是澎涞。不同于往日杀伐决断的冷酷,带着一点微微的暖,唤的不是公主而是侍书,说的不是命令而是安慰,仿佛懂得她心里的波澜,叫她无所适从。
原来他还知道,她是侍书,是一个会害怕的人,而不是一个完美的傀儡。她不敢打开帘子去看,怕看见的又是那样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怕这安慰是自己的幻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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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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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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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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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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