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山君>第 1 章 第 1 章
  山君

  楔子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奈何桥下,黄泉流过,安静的水面上飘荡着青色的莲花,无声无息的绽放。

  她走在幽冥路上,跌跌撞撞。

  在她周围,没有一个幽魂愿意靠近,所以,她虽然走得踉跄,倒也没碰着什么。

  她苦笑,是了,谁愿意碰到她呢?

  她现在浑身焦黑、体无完肤,连鬼都会害怕吧?

  从高台跳下沸腾着铁水的熔炉里,必然是现在这般样子。但是她并不后悔,毕竟,她跳下熔炉就可以铸成皇帝想要的钟,这样的话,爹和那些工匠就不用受罚了。

  她走着,看着从前方幽灵的肩膀上透过来的微弱光芒,前面那一点昏黄就是她最终要到的地方——

  她蹒跚着走到了门口,正要跟着前面的鬼魂步入面前巨大的城市时,忽然,在一片混沌的昏黄中,一点青色的光芒吸引了她——

  她停下了脚步,看着那盏在黑暗之中摇曳着的青色琉璃灯,努力的想看清灯光下那朦胧的方寸光明。

  灯下是一个人,那人提着琉璃灯,雪样银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楚的烙印着她的影子。

  无数的灵魂与她擦肩而过,拂动着她焦黑的身体,时不时带下一些碎屑,她却只能看着男人那双美丽的眼睛……

  所有的声音在瞬息停止,连风都被冻结在这沉默之中——在那样清澈的眼睛下,她心里有了点恍惚,仿佛想起了什么,可胸臆间一点刺到骨血里的凄苦却阻止她继续想下去,于是针般刺疼和呼之欲出的记忆交汇着,在她焦碳一般的身体里翻搅。

  那青色琉璃灯影下的人影,轻轻一动,琥珀色的眼睛在那方寸晦暗的光明之间摇曳出流光,十丈红尘千种往事,都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流淌而出,也引发了她所有的回忆——

  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一层层风起云涌,遮盖了她全部的思维,开启了那遥远的记忆……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看着她,男人轻轻地开口“……我来接你……”

  他的声音低而带着飘渺模糊的声音,但是那其中无法形容的东西却抓住了她,让她后退不得。

  晶莹的泪水淌过曾经绝色的容颜,她颤抖着嘴唇,喃喃地念着银发男人的名字,“……山君……”

  于是,潸然泪下——

  一他年因

  在山君修行的第四百九十个年头里,它在自己洞府的门口捡到了一个人类的小女娃。

  那是一个在灾荒之年被她的父母抛弃了的小女娃,瘦弱的像是会被风吹倒,但是她却有一双清澈得几乎可以反映出人类灵魂的眼睛。

  她的眼睛非常清澈非常美丽,不带一丝红尘气息,当她看着山君的时候,即使是修行将近五百年的百兽之王也不禁被那双美丽的眼睛所捕获。

  小女娃坐在他洞府门口的巨石上,不言不动,只是用一双沉静的黑色眼睛看着它,没有一丝的惊慌。

  它几乎以为面前这个穿着破烂,用草绳扎着头发的小女孩是一尊人偶了。

  带着一些好奇,山君伸出爪子轻轻碰碰她的额头,野兽爪利,何况是百兽之王?山君一个不小心,就在小女娃苍白的肌肤上按下了一道血痕——

  一抹嫣红血色蜿蜒过小女娃苍白的面容,而她那双黑白分明到恐怖地步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动摇——

  惊吓似的立刻收回爪子,山君看着小女娃额头间一痕血红,也看着她完全漠然,仿佛没有灵魂一般的空洞眼神。

  它迟疑的伸出爪子到自己面前,看着雪亮指爪上一抹嫣红的颜色。

  是血,是那个小奶娃的鲜血。

  它害她流血了。

  雪白的老虎轻轻喟叹一声,稍微退后,它化为人形,银发雪衣褐眼的男人弯身抱起小女娃,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要跟我走吗?”他问,而小女孩则看着他,看了良久良久——

  然后,她伸出小手,环在他的颈子上,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开口:“我叫采鸾。”

  小女娃的声音清澈的传入她的耳朵,他缓缓的微笑,“我叫山君。”

  于是,被抛弃在山中的孩子采鸾,成了以成仙得道为目的的老虎——山君的弟子。

  采鸾是一个清冷如水的女子,她无欲无求,安静得像是山君洞府里那株寒泉旁边的冷梅一样。

  山君经常用爪子摸着她的黑发笑说,她比他还要适合修仙得道,因为她无欲。

  而且,她有仙骨。

  有仙骨者,万中无一,她要是修炼,事半功倍,便是潜心修炼的隐者也不及她。

  每次,采鸾都只是回山君一个清雅的微笑,不语,只是细细地从它爪子的指缝间拿出自己的头发,看着她黑色流泉一般的发流淌过它雪白的皮毛。

  可惜啊可惜……总是这么说着,山君摇摇硕大的头颅,却也不强求他。

  这样的采鸾只喜欢一样东西——琉璃灯。

  有次,偶尔去了次市集的山君临时起意的提回了一盏琉璃灯,青色的琉璃灯里燃着小半截蜡烛,长长的穗子流淌下来,轻轻地晃荡。

  看到那盏琉璃灯的时候,采鸾笑了起来,她欣喜地摩挲着琉璃灯,垫起脚尖,把那盏精致的琉璃灯挂在了寒泉边的老梅上,而那个时候,她雪白的面颊上浮动着琉璃灯青色的光,带了者幽怨的美丽温柔。

  青色的温暖光芒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亮了起来,摇曳着,而山君悠闲地朝她摇了摇尾巴,“送你盏灯你也欢喜成这样。”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含笑,站在老梅下看着青色的灯,雪白的脸儿上带着少见的欢欣。

  而看到这样的采鸾,山君不禁再度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下次去市集的时候,山君特意挑选了一盏更精致的琉璃灯,当他回到洞府的时候,却看到巨石上一抹纤细的身影提着琉璃灯,在昏黄的暮色中摇曳着薄薄的影子。

  “……我怕你看不到回来的路……”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看着他雪白的衣角在风中荡漾出一丝微妙的弧度,采鸾小声的说,绯红容颜上带起一丝娇羞。

  山君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的黑发在风里轻轻飘着,他默默地把手上的琉璃灯交给了她。

  于是,山君每年都在自己拣到她的日子为她买一盏琉璃灯。

  于是,百年老梅的身上就挂满了各色的琉璃灯,直让老梅叫唤腰疼。

  那日,山君去太上老君那里听道,她留在洞府里,闲来无事,便坐在老梅下,用寒泉清洗着手上的琉璃灯,寒泉清澈却深不见底,正好用来洗涤琉璃灯。

  “修道吧。”她身后的老梅忽然开口,虬劲的枝干轻碰她的肩膀。

  山君经常不在洞府,这株百年老梅抚养她长大,几乎就是她的母亲。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因为你无欲无求,最适合修道。”

  她沉默,垂下眼睛,手里的动作缓慢了下来。

  “修道吧……”老梅重复着自己的话,带了丝长叹又警告的味道。

  “……如果修道者需要无欲无求……那我做不到……”她忽然说。“因为我有比任何人都要大的欲望。”

  老梅沉默,然后再度用枝干碰她的肩膀,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琉璃灯?”

  “……”回头看它一眼,她没说话,只是从它的枝干上取下青色的琉璃灯,点上蜡烛,向外走去。

  “我要去接山君了。”她这么说,轻捷无声的离开。

  身后是老梅一声轻叹。

  到了洞外,她提高手里的琉璃灯,琉璃灯小巧精致,只照亮方寸之地,却照出了所有的眷恋。

  她拢着散发,看着天际血样彩霞中一道身影翩然而来,雪衣银发,却有一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

  她笑盈盈地上前,看着他优雅的落在地面上,向他而来。

  “今天的讲道真是精彩。”他兴冲冲的,对她说个没完,末了,他忽然说道:“你也去修道吧。”

  她楞了下,片刻不动,然后回了她一个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的微笑,什么也没说,就提着琉璃灯走去,翩然的身影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蝴蝶——

  时光流逝,采鸾从来不费力气去研究她到底在这个洞穴里度过了几多时日,她只是重复着自己那一成不变的日子。

  这天,山君早早的从元始天尊的道场回来,他高兴地对她说“采鸾,天尊怜我苦修正道,他允我今年十五月圆那日飞仙。

  她安静地听着,然后对他漾出一个清雅的笑容,“那真好。”

  山君忽然露出不开心的样子,他摇头,银发荡漾,“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数倍,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升仙。”

  她缓缓摇头,“采鸾凡根俗骨,红尘中辗转太深,哪有修仙得道的机会。”

  “你可以的!”

  她笑,看着他琥珀色眼睛里的认真,只是露出仿佛随时会哭出来似的笑容。

  “……我不会成仙的……因为我有深重的欲望。”

  她这么说,然后走到老梅前,取下上面的琉璃灯,在寒泉里清洗——里面有山君今日带回来的一盏。

  看着她的背影,山君什么也说不出来。

  八月十五,为了准备今天的飞仙,山君提前一月入到洞府深处斋戒,采鸾依旧坐在寒泉边专心的洗着琉璃灯,老梅担忧的看着她,重复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话。“采鸾,修道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水中的琉璃灯,然后抿起了嘴唇。“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琉璃灯吗?我告诉你。”

  “……”老梅担忧的看着她,用柔软的枝条拂着她的头发。

  她继续说:“我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因为我是家里的女儿。”灾荒之年女孩子家最是卑贱,不能出力气干活,更不能传宗接代,便自然是被牺牲的那个,她也不例外。

  她顿了下,继续说道:“对于被抛弃之前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我记忆里关于在人间生活的最美好的印象倒是还有……那就是每当我爹出海归来的时候,娘都会提着灯在港口等他……”说道这里,她笑了下,清澈而带着脆弱的坚强。

  她看着老梅,咬了下嘴唇,然后微笑“……—所以,我不修道,也不要成仙——因为我一定成不了仙人的。”她按了下心口,“我有心魔——”

  说完,她一盏一盏地把琉璃灯挂回到老梅身上,她走开,任凭身后老梅召唤。

  走到厨房,她细心的为山君准备今日的膳食。

  它最喜欢的松浆、蕨菜拌山菇,再加一盘玉米松茸饺子,她知道山君的喜好,每一样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她专心的做着,最后,她取出一瓶红莓酒。

  她去年精心酿造的美酒,不用开瓶便已醇香醉人。

  采鸾打开瓶子,倒出里面红色的液体,然后咬破指尖,滴入了自己的鲜血,红莓味道颜色依旧不变。

  它修的是天道。饮食中沾了血腥就算是破了道行。

  她不要成仙不要修道不要寿于天齐长生不老,只要他永远在自己身边。

  采鸾听着身后石门洞开的声音,便端起盘子走向了山君——

  她有天大的欲求,她有心魔,所以,她不能修仙不能得道,只能在红尘里辗转反侧——

  她自私残忍无耻卑鄙,所以,她要他陪她——

  二今日果

  她全想起来了,想起来她做的一切,也想起来他因为喝下血酒而失去了飞仙的机会。

  她还记得,自己在做了那件事,跳下寒泉,她挣脱开他的手时,山君手指的温度——

  ——他不能飞仙,从头修炼;她堕入轮回,流落红尘——

  她在寒泉中沉浮,却听到他最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等你!你仙骨在身,十世轮回,我等你一起修仙——”

  他说他等她,等她一起修仙——

  许是这句话吧,她轮回八世,每世寿元不过五十,都是为他人牺牲,拯救万人于水火。

  今世也不例外,皇帝异想天开,召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要铸一口可音传百里的大钟,好向后世炫耀自己文德武功,无所不能。

  她的师兄们走遍神州,寻得了天外陨铁来铸造大钟,三年开炉,熔炉里没有万名工匠梦寐以求的大钟,只看到沸腾了三年的精铜和陨铁在炉中泾渭分明的咆哮,无法融合。

  皇帝大怒,他不怪自己异想天开,却怪工匠们办事无力,天颜震怒之下,皇帝下旨,要工匠们在三天之内铸出大钟,不然不只万名工匠要当场杀戮,还要工匠们一家老小也要明正典刑。

  结果,在三天期限的第一夜,万名工匠连同他们的家人,都梦到天人入梦,告诉他们,若想大钟铸成,就要以纯洁无暇的十六岁女子投炉祭钟。

  但是,没有人愿意站出。,

  即使知道三天之期之后就是大家同归于尽,也没有人愿意出面牺牲自己,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多活两日的权力。

  她也不愿意。

  但是,把一万名工匠和一万名一万个家庭的生命在心里掂量了良久之后,她毅然决然的在第三天为自己隆重的化了妆、绾上了头发、在眉间一道天生红痕周围装饰彩绘,她翩然来到炉台上。

  朝想要抓住自己的绝望父兄嫣然一笑,她于众目睽睽之下纵身投进炉中,当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炉中的时候,铸炉自动合拢,当铸炉再度开启的时候,皇帝想要的大钟赫然出现。

  当她投入炉中的瞬间,她就已经死了,她的肉身瞬间成为灰烬,她只能以灵魂的方式看着铸成的大钟、万名工匠的笑容,以及在欢声雷动中她父亲老泪纵横的脸……

  她以一己之命换取了一万个家庭的圆满。

  终止了自己关于今生的回忆,她弯起焦黑的嘴唇,扯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看着面前自己魂牵梦萦的男人。

  是他,她害他重新修行;为他,她让自己十世轮回。

  她累世的善行,到了如今的第九世,只要她再入轮回,加上第一世的天生仙骨,只要纯心向善,就可以在二十岁之前飞仙。

  而她,也是第九次在黄泉入口看到山君了——他总是在这里等他,用那盏琉璃灯引渡她的灵魂。

  她想笑,但是。泪水无法止住,她伸出手抓他的袖子,模糊地看着他。

  “……山君……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她问,山君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

  “你在这里等我……是因为……你恨我吗……”她知道自己每一世的每一次都会问这句话,但是,她不能不问。

  ——即使,她知道山君每一世的每一次的回答都一样。

  山君看着她,伸手,抚摩她焦黑的头发,然后温柔的微笑“……我不恨你,我只等你十世轮回,然后一起修道成仙。”他非常温柔地笑了,“我不想和你分开,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升仙。”

  听着那每个轮回之前他都会说的话再次在耳边回荡,她点头,走向那黄泉路边低头煮汤的老妪,用焦黑残缺的手指端起一碗浑浊的汤汁——

  捧起碗,她回头凝眸,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山君的脸,只能看到青色琉璃灯里摇曳着的一抹身影黯淡。

  和着泪水咽下孟婆汤,她发现,不管尝过几次,那孟婆汤的酸涩总是能逼出她的眼泪——

  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忘——

  是的,她要修仙得道,便要喝下这孟婆汤,让自己忘记以前种种,以及,那最初的眷恋——

  她不愿喝,但是却不能不喝。

  饮尽了汤,她将碗一掷。一声脆响中,她头也不回的走入六道轮回——

  现在,她已然没有回头的权力——

  看着她,山君久久地屹立着,直到他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样好吗?”

  过了很久,直到已经看不到那抹纤细身影的时候,他才回答,回头看着为一个个亡魂盛放着孟婆汤的苍老身影,“……修仙得道……本来就不需要前尘情感……就让她……彻底地忘掉我吧……这样,来世修仙才能事半功倍。”

  他说着,转身离去,手中的琉璃灯跄然落地,碎成千片——

  他身后,又是一声苍老的喟叹。

  “痴啊……

  于是,在碎片里的青色光芒燃尽了之后,整个鬼界恢复了一贯的幽暗森冷,这里依旧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安静、漠然……

  什么光明都没有了,后面走来的懵懂魂灵,踏着琉璃灯的碎片和蜡烛的灰烬继续木然的向前而去……

  三来时报

  林家小姐出生的时候就与众不同。

  她出生的那天,明明是寒冬腊月,后院池里却开满了莲花,每片都是透明一般的青色。在月亮下看去,竟似乎是片片莲花形状的青色水晶在摇曳着。

  那莲花的香气飘去了十几里路,连邻村都闻到了这味道。

  林家几辈以来都行善积德乐善好施,这下又生下林家小姐这样的人来,于是大家都说,这林家小姐是天上的神仙转世来的。

  林夫人在生林小姐之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雪白的老虎背着一只鸾鸟投入她的怀里,生下如珠如玉的女儿来,又加上这祥瑞的异象,便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采鸾,疼得如掌上明珠一般。

  采鸾出生的时候粉雕玉琢一样,不似一般婴孩一样大哭,反而是抿起红润的嘴唇瞅着娘亲笑着,雪白额头上一道朱砂一般的红痕象是画上的一般。

  采鸾逐渐长大,出落的如出水芙蓉一般美丽,自她十三岁开始,林家后院的围墙就总是被村子里的少年光顾,留下墙根一溜的垫脚石,就只是为了看林家小姐一面。

  采鸾不仅容貌倾国,更是做的一手好女红,绣出来的东西不染一点匠气,叫城里最好的绣娘都爱不释手啧啧称奇。

  就象是为了应乡亲们的说法似的,采鸾生性淡漠,平日里除了做女红之外,别的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她一概没兴趣,整日里就是手不释卷的读书,虽然花容月貌,但是却没许婆家,每当父母旁敲侧击的提起成亲,她只是淡然笑着,在那样的笑容下,所有的话都苍白无力,大家只能把要说的话收回去。

  这样的采鸾无欲无求,唯一喜欢的就是琉璃灯——

  她只喜欢琉璃灯,喜欢各色的琉璃灯,她的闺房里挂满了琉璃灯,晶莹闪烁,如梦似幻。

  那年,她十八岁了,父母想为她配一门好亲事,决定带着她去拜访她嫁入官家的姨娘,第一次离开村子,坐在小轿里,她揉着膝盖上自己绣的鸳鸯绣罗裙,心里却没有一丝该有的好奇兴奋,只是一径淡然,随意看着摊放在膝头的一本道德经。

  轿子到了中途,忽然山上几声呼啸,数只斑斓猛虎冲将下来,他爹爹吓的赶紧命人护住她的轿子,奈何猛虎凶猛,马儿都被兽中之王吓走,四面奔逃,任马上的爹爹再这么呵斥也止不住,驮着马上的一干人等四散奔逃,谁也奈何不得。

  至于丫鬟婆子,早就是逃的逃跑的跑,剩下围在轿子前的几个也是吓软了脚吓失了魂,连动弹都不得。

  在轿子里听着虎啸,采鸾也害怕,却不象别人那样害怕,多少觉得那凶猛的虎啸让她有些微的怀念,在轿子里坐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之后,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的安静了,采鸾壮着胆子悄悄掀起轿帘,却赫然看到轿子外几只吊睛白额的正围着轿子坐着,大圆的虎眼正瞪瞪的看着她——

  她心里一惊,白皙的手按住心口,条件反射的立刻放下轿帘,但是她刚放下,还惊魂未定,一个斗大的虎头从轿帘外伸进来,衔住了她的袖子。

  虽然吓的一缩手,但是在垂眼的瞬间,采鸾看到了老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毫无恶意,只是清澈的照耀出她的雪白面容。

  心里一动,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在瞬间遗忘,采鸾看着老虎,老虎微微点头,咬住她的袖子向外拖去。

  它是要她跟着它走吗?

  采鸾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的力道扯着,她犹豫了下,踏出轿子外,当她一出轿子,拉她出来的老虎低低的对周围的老虎吼了一声,用粗大的尾巴甩着自己的背,然后回头看她。

  它是让她跨上它的背吗?

  采鸾猜测着,看了一眼周围躺倒的丫鬟们,怀着一丝忐忑猜测,侧身上了老虎的背——

  众虎呼啸,雄壮的吼声震动了整个山林,无数鸟儿飞惊、野兽四奔,但是在虎啸中心的采鸾却不害怕,在虎啸包围之中,他连最初的恐惧都消失了,只觉得那声声虎啸震撼着她的身心,让她莫名的觉得熟悉,觉得安全。

  她闭上眼睛,而身下一轻,老虎们开始奔驰——

  在虎背之上,如腾云如驾雾,清风拂面,那种从没经历过的惬意让采鸾觉得一种从心里向外的舒畅愉悦。

  感觉到耳边的风渐渐的轻了,当周围呼啸的风声彻底停下的时候,老虎的尾巴温柔地拍拍她的脊背,似乎在温柔的催促她睁开眼睛。

  她张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梦幻一般的仙境之中,本来应该四时开放的鲜花全在这里绽放,绕着花朵飞翔的蝴蝶五彩斑斓,花丛围绕之间,一潭清澈见底的小湖中一块巨石,巨石上一个道装老人正在看书。

  老虎亲昵地跃了过去,象是一只大猫一样躺在老人的脚下偎躺着,金黄的皮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美丽的无法形容。

  老人没有抬眼,只是淡淡的向她扬手,“采鸾,你且过来吧。”

  不奇怪那仙风道骨的老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采鸾走过去,为难的看着虽然清澈却很有深度,而且没有踏脚石的池水根本无法过去。

  “仙长,这里没处着脚……”她为难地说。

  听到她这么说,老人抬眼,清澈而睿智的眼睛凝视着她,轻轻合上了书卷。

  “心里有路,脚下就有路。世间万物本来虚化,有便有无便无……如此而已。”老人这么说着,轻轻弹指,她裙上两只描金鸳鸯忽然飞了起来,游到了水里,然后欢快地游远。

  采鸾看着自己空白的裙子,又看看重新垂下眼睛的老人,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穿着红色绣鞋的脚迟疑的向水里探了一下。

  看着自己的脚尖没入水里,带了些水花,她又看了眼老人,最终,咬唇,闭着眼睛,走向了水潭——

  她能感觉到水波,感觉到水的冰凉,却稳稳地走在水上。

  一步一步,她每一步都谨慎的象是走在深渊的边缘一般小心。

  最终,当她走到老人身侧的时候,她双膝一软,跪倒在老人的面前。

  “请仙长收我为弟子——”

  老人双手搀扶起她,笑道,“你我十世轮回之前本来就有师徒之缘,可惜……”老人感慨地看着她白皙额头间如血殷红的痕迹,一叹,摇头,把话尾隐约的惋惜藏在了嘴唇里。

  他脚边的老虎摇了摇尾巴,扫到了采鸾沾着水珠的绣鞋。

  整整一天,老人为采鸾讲道,最后授给她三卷丹书,嘱咐她修炼。

  最后,看天色已暗淡,老人吩咐老虎送采鸾离开,在她跨上虎背的时候,老人叫住她,一双睿智的眼睛凝视她。

  “孩子,记住,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说完这偈语,老人扬袖,老虎呼啸而去——

  在虎背上,采鸾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老人临走前念的偈语,在胸臆间翻转。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这二十字仿佛带着某种热度,在她心里烧炙,竟差点烧出她一腔泪水,她拧眉,额头间的红痕也随着拧起。

  抚摩着身下温热的虎背,采鸾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忘记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把采鸾放在了回家的山路口,老虎摇尾而去。m.χIùmЬ.CǒM

  回到了家里,采鸾在门口看到了父亲,看到白发苍苍倚门而坐的父亲,她惊讶的掩了口,诧异于父亲为何会一天就白了头发,那知一看到她,父亲就扑上前来。抱住她痛哭起来!

  娘也出来,在父母交相涕泣的残破对话里,她听清楚原委,终于明白,原来她在山间这听道不倦的一夜,在人间已经是一年。

  她父亲以为她已被老虎吃掉了,生生思念她白了头发。

  原来,山中方一日,地上已一年。

  安慰着父母,采鸾只是轻笑着,绝口不提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她笑着,按着袖子里三卷菲薄的丹书。

  从此,象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父母把她看的严严实实,也再不提成亲的事情。她也乐得足不出户,除了诵经打坐之外,她就坐在闺房里一室的琉璃灯下小心的刺绣。

  采鸾不再绣那些花草鱼虫,她只专心致志的在架子上绣着老虎。

  她绣着威武雄壮、美丽高贵的虎,但是不知道怎的,她绣的全是雪白的老虎。

  她明明没有看见过雪白的老虎,但是她绣的却全是雪虎。

  有着雪色威武皮毛和琥珀色眼睛的老虎。

  采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绣雪白老虎,她只知道,当她拿起绣针的时候,脑海里就自然浮现雪白老虎的影子。

  她想绣,如此而已。

  在她二十岁的那年,她在自己生日的那天完成了一副雪虎图,一只她刺绣过千万次的雪虎在巨石上英武回头,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远方,美丽的无法形容。

  刺下最后一阵,放下手里的绣针,她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膀,凝视着远方在黄昏暮色里迷茫着的如黛青山,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召唤她的感觉,采鸾提着一盏青色琉璃灯,走出屋外来到大门口。门前两颗柳树在暮色里舒展柔软的身体,把琉璃灯挂上柳树的枝干上,那有着长长流苏的灯盏在黄昏中摇曳,剔透温润。

  忽然,一只雪白老虎从山上缓缓下来,那正是她绣过无数次的老虎,而那仿佛活生生自绣布中跃出来的老虎缓慢的走向她,一步一步,带着某种预示。

  风吹着柳树,它的树枝轻轻的摇荡,枝干上的琉璃灯也跟着摇曳,长长的穗子彼此交缠,轻轻的沙响。

  白虎沉稳的走向她,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老虎雪白皮毛下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深深的看着她。

  老虎来到她的面前,向她伸出爪子,雪白的毛皮下厚大的爪子伸向她,不动,似乎在等她做决定。

  只要自己搭上这老虎的爪子,就会立地飞升,进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仙道吧?她想着,却无端的觉得犹豫。眉间朱砂般的痕迹也随着她拧眉的动作而生动起来。

  采鸾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的混乱,她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母亲得到消息奔出大门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非常遥远,遥远到她几乎听不到的程度。

  “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数倍,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升仙。”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个男人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如此低语着,她无端觉得心里一疼,对上老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采鸾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搭上那厚实的爪子上——而就在同时,她母亲那不顾一切的手几乎已经抓到了她的衣摆——

  就在那一瞬间,当她冰凉的手指碰到老虎那冰凉爪子的瞬间,周围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声音、图象、什么都淡去、烟化、消失,采鸾脚下涌起雪白的云朵和青色的莲花,围绕簇拥着他,冉冉向上而去。

  她轻轻回头,亲人们哭泣伤心的呐喊和泪颜逐渐消失,只那碧绿柳树上一盏青色琉璃灯在风中清晰的摇曳,那青色美丽温柔,照耀着洒满黄昏光芒的方寸。

  采鸾跨骑在雪虎背上,看着面前逐渐消失的人间景色,和逐渐清晰起来的仙界风光,她看到了仙界那高耸入云端的天门,也看到了守门的天将和来迎接她的金童玉女。

  手持香炉、如意,娇小轻盈的象是乳鸽一样的金童玉女笑盈盈的上前,走向她。

  “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数倍,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升仙。”

  不知怎的,忽然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拂过,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沉稳而带着微笑的味道,采鸾心中一动,她急忙四下里看去,却只看到脚边匍匐的雪白老虎——

  老虎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清楚的倒映出她的影子,忽然,她心里一酸,眼泪险些潸然而下……

  她清楚的知道,有某种东西无可挽回的破碎了。

  而面对她的表情,雪白的老虎只是安静的垂下头。

  尾声

  碧玉博山陆里香烟缭绕,极轻极淡的白烟袅绕而上,优雅的在空气里变换着身姿。

  在碧玉香炉之后,轻烟缭绕的微弱模糊之中,白玉榻上端坐的女子缓慢的睁开眼睛,一双清澈宁静,仿佛天空一般深邃的眼睛里只见对世间慈爱。

  象是感应到了她的睁眼,她榻下一只雪白的老虎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她,尾巴轻轻摇动。

  发现了自己的坐骑正在看她,女子一笑,端庄秀丽的容颜上,额头间一道殷红痕迹也生动了起来。

  “山君啊……”她叫着坐骑的名字,微笑,带着一种对世事看破的微弱疲倦。

  老虎竖起耳朵,清澈的眼睛看着她。

  她弯下身子,象是疼爱抚摩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摩着山君光滑的皮毛“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呢……成仙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想起在人间的事情呢……不过,我为什么会想起来呢……”她呢喃着,眼神看向榻旁灯架上一只精致的青色琉璃灯。

  也许是活的时间太长了吧?她摇摇头,看着再度在自己脚下闭上眼睛的雪白老虎。

  她忽然说道“山君啊……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数倍,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升仙……如何?”

  听着她这么说,老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头在她手掌之间轻轻一蹭。

  看自己的坐骑没有反应,她也不勉强,只是轻轻一叹,再度闭合上眼睛。

  一时,这里恢复了长年累月的安静。

  碧玉香炉里香烟聚散飘渺,没有一个定数,只有一句低语在空间里摇曳。

  “……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也修道吧,你的慧根是我数倍,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升仙。”

  全文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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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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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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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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