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灯如豆,月光透过屋檐旁的树木和窗棂,在山墙上投下斑驳的黑影。
他感觉到自己的伤处都已上了药,重新包扎过,身上也换了洁净衣物。只是睡着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头发粘在额头,和汗渍混在一处,背后也湿漉漉的令人不适。他挺身站起,发现强烈的虚弱感似乎已经消失了,便推门出外,到前院去取水来洗脸擦身。
前院里很是热闹。院落一侧有火塘、有灶,从骑们便聚在那里吃喝着,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刚过去不久的惊险事迹,其中嗓门最大的是樊宏樊丰兄弟二人。王延和王北被雷远提前遣回报信,未能参与这一壮举,不由捶胸顿足。彼此吹嘘了一阵子,突然有人提起孙慈,于是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军情紧急,有些事情实在是没法照顾到,所以孙慈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某个山坡;想到眼下曹军将至,大家都明白,今后只怕是没有机会去拜祭了。www.xiumb.com
这一安静,雷远的脚步声就显得清晰。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雷远挥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端着盆子到井边打水。
距离水井不远处,李贞用柴禾搭了个架子,正手持刀子,给一条倒挂在架子上的死狗剥皮。这条狗是他在回程路上射中的猎物,他从两条后腿的位置开始,把棕色的皮毛往下撸,露出白色的脂肪、筋腱和红色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躯干上有血水淌下来,很快渗入到地里去了。李贞闷着头处理猎物,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雷远站在身旁。
雷远并不介意。李孚说的不错,他的孙儿真的是个好猎手。这少年人过去几天经历了太多了,做些自己习惯的事,再准备点自己喜欢的吃食,或许是他自我安抚的方式。虽然他处理猎物的地方距离井水太近了点;雷远有点担心血污了井水。转头想想,众人撤离大营就在指日,还计较这个作甚。另外……
“含章,这条狗如此肥硕,只怕是吃多了腐肉。”雷远终于忍不住提醒。
李贞愣了愣,才明白雷远所说的腐肉指的是什么。他瞬间想到了旷野中无数人去屋空的村落,那里经常可以闻到腐尸的臭气,是野狗乐于出没的场所,李贞本人都经常看到许多野狗撕咬着,彼此争抢从尸体中拖出来的、血腥腐烂的内脏。只是这个半桩孩子有点懵懂,以前从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李贞的兴冲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嫌恶地把刀子扔了,走到院落的一角坐下生闷气。
雷远笑了笑,自顾自地小心避过伤处,把井水泼洒在脸上和身上,冰凉的水让雷远觉得精神一震,他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于是披上衣服,先往灶台上的大锅里勺了碗热水喝,然后问道:“有什么吃的?”
“有!有!”从骑们连声答应。他们纷纷起身,在火塘边让出一块空地;有人把一个半埋在火塘边的釜子提起,掀开盖子,里面立刻传来肉食的香气。
一名叫傅恩的从骑原本正在火塘后面烹饪,这时候跑了出来,殷勤地替他支起一座小小的木制胡床。待到雷远坐定,宋景又颠颠地从厢房里搬出个案几,放在雷远面前。
这样子的侍奉,怎么看怎么别扭。雷远知道亲卫们想以此表达他们的钦敬,但这帮粗人突然小心小意地伺候,让人感觉着实古怪。雷远抬起脚,作势去踢宋景:“你们休要如此作态!”
宋景咧着嘴笑起来,他有点夸张地侧身躲避,结果差点撞上端着釜子的王延。
“让开让开,小心点!”王延喝骂着,把釜子放在案几中央。
“适才听他们吹嘘,才知道小郎君竟然如此……如此……”王延有些激动,以至于一时词穷,索性只道:“一路辛苦了,吃些好的罢!”
李贞忽然窜了过来,看看釜子,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王延笑着把这半桩孩子推开。
釜子里满满盛着豆粥,放了几块刚烤热的肉脯,表面撒了咸豉调味。庐江雷氏是地方土豪,不是钟鸣鼎食的高门,族中子弟自奉并不奢侈,这几年来更是颇有些窘迫;对雷远来说,肉脯和咸豉都是很少见到的好东西,也不知这帮扈从是从哪里搞来的。
正当雷远食指大动,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延去应门,很快又返回院里,对雷远说:“将军派人来召小郎君,请小郎君现在就去一趟。”
“来人可说明有什么事吗?”雷远看着釜子里的食物,头都不抬。
王延垂首道:“不曾说起。”
雷远不悦地道:“既不曾说,那就没有急事。且容我吃些东西再走。”
王延连忙道:“小郎君,眼下是敌军压境的时候,将军既然有召,必有要事。咱们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能……”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雷远打断了王延的话语。他皱着眉头站起来,却迟迟不动。
一众扈从都面面相觑,不敢发声。过了好一会儿,却见雷远慢慢地整理好发髻、袍服,随即向外走去。
王延看着他推门出去,想要追上去再说几句,却被郭竟喝止住。
郭竟站在火塘边,双手抱胸而立,看着雷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是父子间的事情,你何必多说?小郎君自有主意。”他沉声道。
王延默然片刻,低声嘟囔了几句。不知从何时起,小郎君渐渐的变了,虽然对他依旧尊重,但王延明白,小郎君的性格愈来愈独断果决,他已不再依赖任何人了。对此,这位老军人的心中有几分欣慰,也隐约有些失落。
雷远步出院落以外,见一名形容剽悍的劲装武士正在等候。雷远认得,这人是谢沐,他跟随父亲多年,是忠心不二的亲卫首领。
雷远向他拱手示意,跟着他往府邸中央赶去,走了没多远,他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响,原来是樊宏樊丰兄弟俩赶来,默默随侍在后。雷远向他们笑了笑,继续向前。
天色已经昏暗了,谢沐举着松明火把在前,用影影绰绰的火光照亮道路。道路左右的很多宅院里都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大不同于往日的宁静;还有一些宅院则黑沉沉的,已经人去院空了,想来院落中的住户已经跟着前队进入了深山。
夜间的寒气透过袍服,让雷远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雷远细细想了下,加上之前在议事大厅那次,他今年也只见过父亲五回。他并不觉得父亲会厌恶自己,但父子之间的感情疏远、彼此缺乏信任乃是事实。这与母亲早逝有关,其中或许有许多上一辈人的恩怨纠缠,可能还牵扯到江淮间政治势力和土豪家族的权利斗争。只是这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无从说起。雷远觉得,既然身边既然没有眼睛蒙着黑布、名叫五竹的神奇剑客随行,纠结这些就没有意义了;值此危急关头,意图有为之士不能被情绪所控制。
当下重要的,是尽快搞清楚两件事:一者,曹公的大军既然到来,寿春与合肥两地的曹军必定会与之协同;那么,两方兵马会怎样配合协调,对局势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想得更远些,甚至坐镇青徐二州的威虏将军臧霸也会有所行动,不得不做些预防;二者,局势既然丕变,原有的策略也必须相应调整,徒附民众撤退的速度必须加快,顶在六县前线的雷脩所部原本是虚张声势以拖延曹军的,然而曹军既已大集,兵力就数倍于前,虚张声势哪还会有作用?这支部队最好尽快撤离,不要自陷死地。
想到这里,雷远又有几分无奈。他毕竟不是实际领兵的将帅,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军议,对局势的分析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或许,过一会儿能从父亲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当他穿过几道门户,掀起帘子,见到在昏黄光影中半躺半坐着的雷绪时,觉得雷绪比几天前更加衰迈。只见雷绪的面庞似乎又瘦了些;脸色倒是比之前精神些,但眼珠子里遍布血丝,像是要凸出眼眶以外;一个火盆就安放在榻边,爆起的火星有时候洒落在他的袍角,这个距离足以让常人感觉灼热难忍,雷绪却毫无所觉的样子。曾经身经百战,辗转荆州、扬州和豫州无数沙场,与兄长雷薄并为强豪大将的那个勇猛汉子,已经不可避免地向生命的尽头走去了。
这种场景,使雷远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悲悯。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毕竟是自己此世的父亲,他已经被疾病折磨到了这个程度,还依旧竭力担负着江淮之间数万人的生死存亡。作为人子,或许应该想想为他做些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紧走几步,低声道:“父亲,孩儿来了。”
雷绪看见自己的次子站在面前,想要说话,却剧烈喘息起来。像是风箱鼓动般的声音从他的肺腑中传出来,伴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弥漫到空气中。一名婢女双手捧着个铜盆,跪在雷绪身边;雷绪又喘了一阵,往铜盆里猛吐出一大口浓痰,才慢慢地道:“你回来半天了,也不曾想到要复命吗?非得我派人相请?”
雷远微微躬身,垂首不答。
而雷绪发出了无声的嗤笑,他举手指了指房间一角,让雷远去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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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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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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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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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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