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的身躯虽然如同钢铁,宽厚似门板,但经这么一折腾,顿时变得气息奄奄,说话声音极其微弱。
目光不断的闪躲,点头犹如捣蒜。
从刘睿影的角度看去,浑似个弓着背的大虾米。
可他口中的“五少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中只有这条肮脏的毛巾,初此之外的东西都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五少爷”的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将桌台上放着的一百五十两黄金拿起,塞进大汉的衣襟之中。随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指向门外。
大汉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老妇恨铁不成钢般的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踉踉跄跄的出了客栈的大门。
“奶奶,怎的就让他这样走了?”
黄衫少年问道。
“不走难道站在这里等死?”
老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等死?他为什么要死……”
黄山少年扑闪着大眼睛,满脸疑惑的继续问道。
那单纯质朴的神情,仿佛在询问一件十分日常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般,但问出的话语,却又像沉淀已久的江湖客,知晓世俗后,发出感叹……
对生命已经不在乎,对生老病死已经全然淡漠。
可这两种纠结复杂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一个人的年龄该固定思绪和念头。
因此旁人更不知解释,也不该如何说起,这个话题十分漫长,也无从解释。
周围人都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悲哀,是对生命流失,时间流逝,感情消磨的无措,和无力感。
这下就连他奶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的无头尸身还在两人脚边躺着……这不就是最好的解释?
“唉……”
黄杉少年叹了口气,随即双臂下垂,本来被手托举着的毛巾也落在了地上。
正要转身走回桌台边,脚下却被那老妇的尸体绊住。心中不由得再腾起一股子无名火,踢出一脚,这尸身好似个皮球般,径直从窗子里飞出去,洒下一地血腥。
杀人不眨眼的,刘睿影见过不少。
但对死人的尸身这般不屑的,他还着实是没有见过……
黄杉少年重新在桌台边坐下,脖子一缩,将背后的剑解下来,横放在双腿间。
客栈大堂中的左右人都盯着这柄金灿灿的欧家短剑,回味着刚才那位大汉道出的那句“五少爷”。
众人顺理成章的以为,这黄杉少年就是欧家的五少爷,但刘睿影很是清楚,在欧家之中根本没有“少爷”这个称呼,而且欧家中人都有过相当坎坷的力量,做事讲理,不会这样部分青红皂白的就拔剑杀人,尤其是杀的还是自己人。
“让你喝药为什么不喝?你知道现在一个老妈子有多难找吗?”
黄山少年的奶奶斥责道。
“有什么难找的?多得是有人想穿好衣服,想戴金戒指。”
黄山少年满不在乎的说道。
“再不济,就给二十个金戒指!手指头戴买了,就戴在脚上……!”Χiυmъ.cοΜ
说着,他还把一只脚高高翘起,放在了桌台上。
掌柜的见状,立马从打盹中惊醒,手上拿着条雪白的毛巾,将黄山少年的脚轻轻抬起,把毛巾垫在了下面。
刘睿影和蛮族智集对视了一眼,觉得这场闹剧着实是无聊……
要换做平时,看到这样草菅人命的“少爷,他定然要管上一管。但现在他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事关擎中王刘景浩以及凌夫人的颜面,还有安东王的性命。
他可以不在乎安东王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的颜面。
掏出银子放在桌台上,算是结账。又从桌上拿了两个戗面馒头,当作这一路上的干粮,两人便要离开。
刘睿影是再不想进任何一家客栈。
第一家客栈莫名其妙的与人动手,五十里地后的第二家客栈又莫名其妙看旁人动手……
寻常老百姓一辈子都碰上的事情,却是被他在不到一天之内碰到了两次!
“你不怕吗?”
刘睿影刚抬起脚,准备迈出客栈的门槛,黄衣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却是要比先前更叫阴柔……听的他顿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我害怕什么?”
刘睿影微微测过身子问道。
“害怕它插进你的眉心,让你没法吃刚刚揣进怀里的两个馒头。”
黄山少年的脸上露出一抹邪笑。
这话说的很轻,很温柔。但其中的危险却又不言而喻。
“吃馒头用的是嘴,关眉心什么事?何况剑并不是用来插进人的眉心的,通常都是刺破这里。”
他的话总是如此单纯,却又充满复杂,和那少年一般,捉摸不透。
刘睿影抬起下巴,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咽喉说道。
同时,他的目光却看向了黄杉少年的奶奶。
以为孙子又要发疯,做长辈的肯定要管教。
可老妇却如山般岿然不动,充耳不闻,任凭孙子这般作为。
都是金灿灿东西,金元宝能够令人眉开眼笑,这柄剑却能让人胆寒……
它虽然还未插入刘睿影的眉心,却已经插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不过他们又对黄衫少年的话,有了些许怀疑。
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这是所有武者都知晓的道理,但他非但不隐藏,甚至还把剑大大咧咧的从腿上,换到了桌台上。
腿在桌子上翘着,是极其放肆且张狂的,他看起来十分有自信,或者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形式。
这决计是一种炫耀,炫耀中又夹杂着震慑。
但这种炫耀绝对是愚蠢至极……
刘睿影也觉得这并不是个聪明的法子,不过他早就看清这位黄杉少年也不是个聪明的人。
到底是不是蠢货,还不好说。
蠢货会暴露,但极为聪明的人也会伪装,因此这两种都有可能,第一种还好,第二种就很可怕了。
黄山少年显然被刘睿影的嘲讽惹怒了……
一拍桌,剑出鞘落于右手,便向着刘睿影刺去。
他对准的地方正是刘睿影的眉心。
虽然他不聪明,但起码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不对着刘睿影出剑,他倒情愿交个朋友。
很多聪明人做不成事,往往就在于他们的脑子太活泛,算计太多。一个会儿一个主意,却从不愿意踏踏实实的,完成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
傻子则刚好相反。
认准的路,决计会一条道走下去,碰到了南墙也会推到他,继续往前走。
只要这路选择的不是那么滑稽,都会有差不多的作为,起码要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过得好很多。
这次刘睿影把黄杉少年出剑的过程看的极为清楚,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为了应对刘睿影嘲讽,所以刻意放慢。
毕竟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的剑,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这样所造成的后果,比寡淡的取走一人性命更加刺激。
显然,黄衫少年还没有傻的透彻,他还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快感”。为了能得到这种快感,就得明白随机应变的重要性。
但大堂中的人,看到黄山少年出剑,却都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有的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不停地咳嗽。更有甚者,却是偷偷用手将眼角笑出的泪抹去。
因为黄山少年出剑的姿势,实在是太过于滑稽……
好似手中有剑,就连基本的平衡都无法保持。先前俊俏迅捷的身法,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左脚先迈出,像是踩到了香蕉皮一般,瞬时滑了出去……另一只脚却没能及时跟上。
两条腿几乎笔直,好似戏子在后台练功劈叉。
为了重新让身形平衡,黄衫少年用力把身子朝后仰倒,但显然是扯痛了双腿之间的韧带,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刘睿影是整个客栈中唯一没有笑的人。
反而用可怜的眼神,将四周环视了一圈。
因为那些笑的人很快都要死了。
具体是掉了脑袋,还是被刺入眉心,就看这黄衫少年的心情。
当他稳住身形之后,手中的剑化作金色的虚影,以自己为圆心,朝周围扩散开来,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金光并不持久。
出现的突然,消散的更加突然。
但金光消散之后,整个客栈的大厅中再也没有任何笑声。
吃馒头需要用嘴,笑岂不是也要用嘴?而嘴长在脑袋上,一个人要是没了脑袋,自然就没法吃馒头,也笑不出来。
刘睿影没来得及数清楚客栈中刚才到底有多少人在笑,可他数得清出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笑,不过是他自己,蛮族智集,黄衫少年和他的奶奶,以及掌柜的。
其余的人,身子全都矮了一大截,和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一模一样。
许多个人头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笑意。
金光太快了,快到他们根本来不及转换情绪。
对于必死之人来说,这着实是一种仁慈。
在惊恐之下死去,哪里有削掉了脑袋愉快?
死去的人,仍旧矗立着,自己的尸身就像是一座座墓碑。风把大堂中的窗户吹得闭合,明亮骤然不存,整个客栈都变得阴森森、血淋淋。
“呼!”
掌柜的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盏灯,用火石引燃的绒线点着,然后将其挂在一根钢丝拧成的绳索上,轻轻一拉,灯盏便从柜台的位置逐渐升起,悬挂在了客栈大堂的最顶端。
整个大堂又亮堂了几分
灯火被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摇摆的忽明忽暗,却是要比没有灯盏时更加可怖……
现在却是轮到黄杉少年笑了。
他笑的很开心,一面朝刘睿影扬起下巴,摸着自己的咽喉,一面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无论他笑的多么灿烂阳光,都不能驱散此刻客栈里的诡异。
“看,笑的早不如笑的巧,最后笑的人才笑的最甜!”
黄衫少年回剑入鞘后说道。
“你现在害怕了吗?”
刘睿影并不言语,他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忍不住,再度问出口。
“不怕。”
“死的又不是我,为什么要害怕?脑袋还长在我的脖子上,还有嘴能吃馒头,也能笑!”
刘睿影说道。
他也笑了起来。
不过他越是笑,黄杉少年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随着刘睿影笑的越发放肆,他又哭了起来……
“可是你要死了,不就不会害怕了?”
黄山少年边哭边说。
刘睿影现在确定他不是个傻子。
傻子是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的。
他们的脑筋都很死,为了自己的目的根本没有任何余地。
而黄衫少年不是。
他有自己的执念,但却不傻,只能算作是个不聪明的疯子。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变脸比翻书还快!
刘睿影对于傻子还有些应对的办法,但面对疯子,他却是一点招数都没有……
他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上就曾吃过疯子的亏,眼下又遇到了疯子,当真是觉得自己该去找个阴阳师算算命,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怎的这疯子就喜欢围着自己打转……却是没有想到,他现在身上就穿着阴阳师的袍子,一个阴阳师去找另一个阴阳师算命,那真是天底下最为滑稽的场景之一。
思忖了片刻,刘睿影终究是想出了个法子。
不确定是否一定有效,但起码能让他暂时不要纠缠自己。
“何况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剑杀不死我!”
刘睿影说道。
黄衫少年听后忽然怔住,用力的吸了下已经留到嘴边的鼻涕。
“你的身法是很快,但这些人中有的人身法不一定就比你差多少。身法讲先后,你先动,人无防备,已经赢了一半。而他们所有的精神却都被你手中这柄金灿灿的欧家剑所吸引,殊不知这剑只是个摆设,除了晃眼睛以外,没有任何用途。”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睿影所言是黄杉少年的意料之外。
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却也从侧面暴露了自己,证明刘睿影所说的的确是事实。
“别人告诉我的。”
刘睿影说道。
黄杉少年目光凌然,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奶奶。
“不是活人,是死人!”
刘睿影摇头说道。
“死人?”
“被你砍掉脑袋的那位老妈子。”
刘睿影说道。
黄山少年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却又展颜一笑。
“你骗我!她活着的时候,你连杯酒都不肯喝。她死了,还如何能开得了口说话?”
人在死之前都不会相信自己会死。
故而在死之前能留下言语的人,着实不多。
但有的时候并不需要明说什么,只是临死前的神态,就能传递出许多信息。
恰好刘睿影是查缉司中人,恰好他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
所以他对黄衫少年说:
“我可是阴阳师,死人说的话你听不见,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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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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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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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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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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