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
换作以前,他大抵是直接掉头就走了,可今日,他忍下来了。
他看到了金老太太的迟疑,亦看到了老太太的坚持。
而且,是他让老太太的说的。
他答应了老太太,就在这里扶着她……
再者,金老太太真的老了。
站在老太太的身后,霍以骁一低头就能看到金老太太的头顶。
坐在秋千上的老太太,满头银丝,黑色成了少数,背亦佝偻着,夕阳西下,余晖落在她身上,添了一层暖,却也暮气沉沉。
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半晌,问道:“为什么?”
金老太太一直在留意霍以骁的反应。
她没有回过头去,也是不敢回头,她只用她不再灵敏的耳朵,听身后动静。
即便下了决心,真开这个口,依旧让她忐忑不安。
好在,霍以骁耐住了性子。
金老太太略微松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喜欢去祠堂,要是别处寻不到你,去祠堂总能找到。”
霍以骁自然也记得。
他当时太小了,生离死别,一知半解。
等明白父母“已故”的意义之后,他又知道了什么是牌位,他就往祠堂去,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下午。ωωω.χΙυΜЬ.Cǒm
嬷嬷们不敢催他,大抵也是看他可怜,搬把小杌子给他,让他坐着,抬头看父母牌位。
那些往日记忆,如今回忆起来,依旧清晰。
霍以骁便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在听着。
金老太太又道:“我晓得,比起皇家,你更希望自己姓霍,怀任夫妻是你父母,你是霍家的四公子,而不是朝堂上别人避讳这个顾忌那个,最后称呼出来的‘四公子’,可是啊,以骁,姓可以改,身上的血不会变。你坚持不肯认皇上,不肯做皇子,可在所有人眼里,你还是皇上的儿子,是皇子殿下……”
说完这一段,金老太太揉了揉胸口。
有些道理,清楚归清楚,说出来,还是闷得慌。
闷得不仅是金老太太,还有霍以骁。
夏天傍晚的风吹过来,又闷又黏糊,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前头水面上,几只蜻蜓盘旋。
以金老太太的眼力,不能看得很清楚,但人生经过了无数个夏天,她知道,雷雨之前是最闷的,真轰隆隆地来一场,才畅快些。
“官场上的大道理,你比我懂,”金老太太往下道,“但女人家的事情,我比你清楚。
以骁,你娶媳妇儿了,她现在用着方子,能以年纪轻、以前身子也不好、多调养几年为由,就这么候着,可她迟早得生孩子。
沈家倒了,皇上不可能让他的孙儿还姓霍。
过几年,你媳妇儿怀上了,挺着个大肚子,你要让她在孕中还操持那些麻烦事情吗?
不管你愿不愿意认,她怀的就是皇孙,不会因为你姓霍,前朝后宫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霍家子弟。
先认祖、再生孩子,少操心。”
霍以骁抿住唇,下颚绷紧,一言不发。
如此沉默,并非是不愿和金老太太沟通,而是老太太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想到的是温宴的梦。
梦里等着他们的,不是认祖归宗时的繁琐议程,而是“麻烦”。
生与死的麻烦。
老太太说得对。
他不姓朱,他依旧姓霍,他跟皇上耗到了二十九岁,耗到皇上都心灰意冷放弃逼迫他低头了,可在旁人眼里,他的孩子,依旧是个大麻烦。
他失去了温宴,失去了刚刚在温宴肚子里安家的孩子……
霍以骁咬紧了牙关。
他曾经想象过那个画面,只想了个开头,根本不敢细思。
“我……”霍以骁开口,仅一个字,嗓子紧得不行,他只能轻咳着清一清,“您、您是想说,若我恢复身份,就没有那些操心事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金老太太摇了摇头,“你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藏在暗处的那些人,会抓住一切机会,往你身上扎刀子。”
霍以骁自然是知道的。
想要真正踏实,就得把那些未知的秘密都翻出来,把所有的隐患全部除去,把一切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霍以骁平复了一下心境,放缓语调,与老太太道:“谢谢您愿意与我说这些。”
金老太太愣了愣,而后,扯出一个笑容来。
涩涩的,是苦笑。
“因为我愧疚,”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你记得盏儿吗?以前院子里洒扫的丫鬟。”
霍以骁道:“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
金老太太侧过身子来,抬起头看着霍以骁,苍老的双手按在他的手上:“有一回,她在院子里碎嘴,她说,‘四公子的眼睛长得像太子殿下’,那年,你六岁。”
霍以骁的呼吸倏地紧了。
六岁那年,还是丰平年间,太子殿下指的就是他的父亲、现在的瑞雍帝。
也是那一年,金老太太大病,不再亲自抚养他,将他送去了前院。
霍以骁斟酌着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金老太太的身子发颤,全靠握着霍以骁的手来汲取力量,她颤着声把记忆里的那些对白讲述出来。
每一句话,都是她心中的一个窟窿。
霍以骁默默听着。
原来,其中是有这样的缘故。
邢妈妈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来的缘由,其实,就是盏儿的几句话。
“那几句话,成了我的噩梦,”金老太太道,“家书上说的全是安康、安康,那么安康,为何会……
你若不是我嫡嫡亲的曾孙儿,那他去哪儿了呢?
我的曾孙儿,是娘胎里就没有气了,还是他必须死?
怀任媳妇呢?真是难产走的,还是因为保不住儿子,激动得止不住血?
怀任回京之后,郁郁寡欢,他把你交给我之后,就没有再管过,不闻不问。
我以为他是太过伤心,又怕过了病气给你,可其实,是你代替了他的儿子……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些,以至于大病一场。
那时候的我,没有办法不迁怒你,虽然你没有任何过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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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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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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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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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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