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屋,还是许锐锋降日以来的第一次,他倒不是憋不住了,而是心里有一肚子话想问,却又怕隔墙有耳不得不出来。
今天老于来了,老许不用想也知道是来问情报的,人家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把你捞了出来,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可随着老于一进屋,揪揪着鼻子问了一句:“好家伙,你这是喝了多少啊。”之后,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许爷,身子骨这些天怎么样了?”
“伤还没好呢可不能这么喝酒,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么喝酒咱得什么时候能下地啊?”
“许爷,您这躺床上动不了,许夫人大着肚子,家里杂七杂八的活都谁干,有人照顾没有?”
他就像是个老朋友来寒暄的,一句都不往正事上提。
许锐锋琢磨着这可能是交流技巧,又或者察觉出了隔墙有耳,干脆给了温婉一个眼神。温婉多聪明的女人,会意后,拿着纸笔塞进了老于手里。
老于一愣神,许锐锋提点道:“你干嘛来了?”
老于将纸笔往床上一放,刷刷点点写了几笔,递过去以后嘴上说的却是:“许爷,您在地牢里的时候,我嘴欠,不是举报了你一回么,谁知道能峰回路转,您也跟了皇军啊。这不,我赶紧过来赔个不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拿我当个屁给放了就完了。”
许锐锋都没听他说什么,口头上‘嗯嗯啊啊’的应对着,手里拿起纸一看:“你身体不方便,温婉大着肚子,家里没个干活的还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说。”
他是真一个字不提‘情报’的事,说着话抱起许锐锋道:“好几天没去院里透口气儿了吧?”
“走,咱去院里坐坐。”
将其放在轮椅上以后,又打开了屋里的窗户,推老许出屋的当口,还不忘补一句:“屋里都是酒味儿对孩子不好,晾晾。”
温暖的阳光顺着窗口撒入,清新的空气带着冬日里些许冰冷灌进房间,许锐锋就坐在院里,完全无法理解的看着老于。
“这劈柴怎么剩这么点儿了?能够烧么?”
老头胡子都白了,说着话拎起斧子就开始劈柴,那些许锐锋还没被抓时、为了备冬买的木柴被嘁哩喀嚓劈开,顺着墙根摆放成一溜。一番体力活干完,老于脑袋上都在冒热气,才松开手里的斧子。
这是干啥?
你要是个年轻小伙,许锐锋多一句话都不带说的,可看着这么个老头伺候自己和温婉的生活,说实话,老许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老于,你这是……”
老于伸手拦了他一句,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没我们,你不可能降日,我们要不是让你帮忙,没准你现在还是北满响当当的许爷,哪怕死在日本人手里,也得是江湖上的传说。”
“叔给你赔不是了。”
老于弯下腰就要跪,老许用手往起一架,心都快化了。
说实话,他恨北满的老百姓,这帮玩意儿咋咋呼呼、喝点猫尿凑一块人均能顶一个连,个顶个嘴里都是:“我就是有家了,要是没家,每天天亮不弄死俩鬼子这日子过的都没劲。”
结果呢?
枪一响,跑的比谁都快,看见带钢盔的日本兵,恨不得把头缩腔子里,可别招惹上灾祸。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这个国家的人都被强者保护的太好了!
“家里的?家里的!”
温婉听见许锐锋的呼喊,连忙打屋里出来往起扶老于,把他扶起来那一刻,这老人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今天真不是来问情报的,而是心里堵着一个结,专程过来找许锐锋说说话的。
“孩子,叔没那两下子,别说现在老了,就算是当初年轻的时候,你给我家伙事儿我也不敢干啥。”老于不撒谎,像吕翔、绣娘他们这批人做出来的事,自己根本办不到,关于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琇書蛧
“可叔也不乐意看着日本子嚣张跋扈不是?”
“所以叔自从知道小五子他们……”老于故意隐去了关键地方,将声音压到最低说道:“叔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照顾他们的生活。至于别人咋说咋做,咱不管,可他们救过我儿子的命,权当报答了。”
“眼巴前儿这些人都没了,你说他们这一没,我这心里还空落落的,昨天在地牢里打扫卫生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跟过不去了一样。我就琢磨啊,我一个普通老百姓看日本子祸害咱,心里都不痛快,那北满的坐地炮大老许不得不降日心里得啥滋味?”
老于半弯着腰,在许锐锋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孩子,你受苦了。”
哎呀~
许锐锋心都碎了,碎成了齑粉。
他咬着牙在山坡上抗日,一个人在宪兵队里死挺,降日了不被人理解还要备受唾骂,连邻居一走一过都恨不得在门口吐口痰,那滋味,跟在西点铺子里,用水果点缀粑粑蛋糕还得一口一口笑着吃进去,被人骂傻缺都不能吭声一样。
这些日子老许是怎么过的谁也不知道,仿佛曾经在宪兵队里每时每刻忍受的疼都化成了委屈,偏偏你还不能喊。
今天,本来素不相识的老于这么一说,就像给他翻案了似得,把掩埋在心里最深的不甘都挖了出来,说的人鼻子发酸。
但这酸楚过后,许锐锋看见的天空更广阔了。
他眼前,不再是自扫门前雪的百姓,还多了老于,这老头一个人顶一座城!
许锐锋就像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棵树,他用尽全力的去成长只为有一天可以接触到星辰,眼下谁不理解他都没关系了,谁认为树木不可能去触及天空也无所谓了,反正大地会懂,这就够了。
“孩子,可你不能这么喝酒作践自己啊,你真想等温婉生下孩子来以后没爸么?”
他怎么可能是这么想的?
这不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了么!
堂堂北满坐地炮冲日本人弯腰了,这就是奇耻大辱,还是谁也劝不了的心结,男人的这股劲儿一上来,就宛如双眼赤红的蛮牛,自己不找着道根本走不出来。
眼下老于这几句话说完,就跟拽住了心结的绳头似得,将这心结打开了,老百姓不领情怎么了?这不是有领情的么!
你心里认为那些玩理想的,地位比你们高的人,人家各个都领情,还知道你遭受了多大委屈,你还憋屈什么呢?
士为知己者死啊!
……
马路上,许锐锋坐着轮椅冲温婉问了一句:“家里的,你们这群人都什么样啊?”
这是许锐锋第一次主动询问红党,对于他来说,以前只限于听说,跟结婚当天晚上看见蒙着盖头的新娘似得。
“想知道?”
温婉见许锐锋心情好了不少,调侃道:“就是一群有鼻子有眼静的普通人。”
普通人……
许锐锋陷入了沉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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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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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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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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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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