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还真是薄情,”那‘断水山庄的弟子’在脸上轻轻一揭,取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露出底下的本容。
同样的一张脸,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花神仙子背手撑在案几上,用那双惑人的眸子去看他,调笑道:“可妾身本就是魇骨啊,不以美色侍人便以美色弑人,郎君既不属意我,又何必劝妾身从善?”
细细的霜雪在眼底凝聚,姜沉眸光微冷,却是缓缓笑了起来。
“姜阿洵便是这样教的你?”
听到那毫无恭敬之意的称谓,花神仙子柳眉倒竖,悠然的神态登时染上薄怒,“神女大人的名讳,岂是你可以叫的?”
当年魇族为南蛮欺侮,是魇族神女率着从大楚借来的神兵,济魇族于水深火热之中。
倘若没有神女,便没有如今的魇族。
故而魇族人对神女的崇拜,也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姜沉闭了闭眼,良久复又睁开。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救世的神明。
众生奉承,是为神;众生唾弃,则为人。
“你叫什么名字?”
大抵是因方才姜沉出言不敬,花神仙子此时也没什么好颜色,奈何又有命令在身,不得不耐着厌恶待在姜沉身边,“红绡。”
从这花神仙子在祭典之上施展魅术之时,姜沉便看出了她修为不浅,不然也不会自负地想要魅惑广衍,好营造出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的派头。
孰料遇上了铁板,险些叫反噬摧毁灵台,落得个形神绝灭的下场。
这姑娘年纪不大,便有如此修为,在魇族中定然也是个备受追捧的耀眼人物,此时却处处受限碰壁,拘手束脚,定然极不痛快。
……但总归心肠还不坏,使用魅术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与玩闹之心,倘若假以时日,引其入正途,未必不能成大器。
似是觉察了心底的想法,姜沉失笑地摇了摇头,长睫掩过眸间讥诮。
魇族神女自己都没说什么,一个族外人又何必说三道四,煞费心神?
待此间事毕,无论是生还是死,他都能够真正地歇下了。
目光触及那块旧玉,姜沉微微敛下眼眸。
纵命理浅薄若蜉蝣,也没有人生来便向着死。
不过是一句“命有尽时,身不由己”罢了。
修长的指节在鬓边微微一错,那件玄奇多变的法器便取了下来。
因防着薛奉北,无面这些天来不管是何时何地都戴在脸上,即便是昏睡时也不曾摘去。
秀隽古意的眉斜斜插入鬓角,许久未见天光的面容苍白如雪,眼尾迤然氤氲开的绯朱若天工手笔,殊丽难描,偏生那桃花目不含半分风流缱绻的情意,掠着疏浅的浮光,清凌而澄明。
姜沉垂眸看向手中的无面,忽而问道:“你通晓换容之术?”
看着姜沉的脸,红绡不由得又望向那法器,顿时觉得方才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丑得一言难尽。
“你……既有一张顶好的皮囊,为何要扮丑?”
“丑?”姜沉眉峰一挑,“我捏的脸难道不好看么?”
欣赏美乃人之本性,红绡嘴角微抽,虽心底有气,但语气已然缓和了不少;“这不是重点……你想要我做什么?”
数息之后,一个样貌清秀然而毫不起眼的断水山庄弟子端着药碟走出了营帐。
初时营帐外并无人走动,到了神策军驻扎的那一带,遇见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披着的雪青氅衣不见了踪影,薛奉北换了一身素净的灰色长衫,正全神贯注地望着手中的阵法图纸,似是在揣摩其间的漏洞。
此时方经历完一场恶战,神策军与断水山庄的人都聚在一起,故而空间格外有限。
惟有薛奉北身边还有些空隙,恰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那端着药碟的弟子低着头,未有停留,与薛奉北擦着肩堪堪越过去。
背后冷不灵地响起了薛奉北的声音。
“庄主还好么?”
这一问十分突兀,但薛奉北身边的人却好似已然习以为常,就连那老管事韩叔都未曾抬头。
那弟子咧嘴一笑,答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已经好多了。”
薛奉北依旧垂着头,鼻中“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得了这无声的准许,那断水山庄的弟子默然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注视那道瘦削的身影,薛奉北眸光闪烁。
“站住。”
“……”被喝令住了脚步,那弟子复又折了回来。
“公子有何吩咐?”
从高处落下来的目光无声无息地逡巡了片刻,薛奉北才缓缓道:“你昨天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他旧疾复发,吐了半宿的血。”
弟子:“……”
薛奉北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差点断气。”
这都是谁传出去的消息!
深吸了一口气,那弟子讪讪道:“公子错怪我了,昨晚送药的人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一位朋友……”
薛奉北目色微深,“你那朋友姓甚名甚,此时又身在何处?”
凭着印象说了一个名字,薛奉北才勉强作罢,没有再追问下去。
终于离开了薛奉北视线,临到一处偏僻之地,姜沉才卸下伪装。
从袖中摸出了那份名单,姜沉神情微微凝重。
虽然已经暗中传信给秋水阁,要魏折眉早些做好准备,但药人一案毕竟已过去了太长时间,纵然有这份名单作为指引,不再像先前那般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但要挖出能够服信大理寺的证据,又谈何容易?
而其中的凶险和阻碍更是不言而喻。
所以这一次计划,姜沉未曾与秋水阁外的任何人商议。
国祀在即,这些天段广寒未曾露面,很有可能已经回到了太微城之中,而奚邈因为薛奉北的阵法克制他的三足金乌,最近也在逐渐减少出战的次数。
神策军虽不能按时归京,但有断水山庄襄助,物资有了保障,自保尚且不成问题。
然而要破解这个局面,必须切切实实将段广寒与奚家谋反的意图抬到明面上。
而这一件事却不能由断水山庄或者神策军中任意一人去做。
周云侯与断水山庄都曾被打上过徽王逆党的罪名,且不说以隋晟的多疑会不会将这件事意会成神策军勾结断水山庄存着反心,就算隋晟相信,昌西李氏出于世家同气连枝、唇亡齿寒的利害关系,也会竭力保下段广寒与奚家。
有制衡,才可以相互消耗乃至两败俱伤。
这是昌西李氏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
陈州边境那一边。
“回禀公子,庄主往天郡的方向去了。”
烧开的茶水溢出丝缕白烟,薛奉北盯着微微茶盏出神,过了许久才道:“继续跟下去,莫要跟丢了。”
“是。”
五年前的记忆业已经模糊了,薛奉北支着额,竭力地去回想那张面庞。
青衫,执伞。
温暖的怀抱,还有……血与火光。
在青厌君的身上,没有丝毫真气的波动。
无论是从韩叔那里,还是周雪温那里,得到的都是姜沉与青厌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的结论。
在断水山庄中,姜沉也曾无数次与青厌君同时出现,形影不离。
“是我多心了么……”薛奉北烦躁地皱起眉宇,搭在桌案上的手徐徐攥握成拳。
每每静下心来,姜沉那日的模样便频频浮现在眼前。
实在太轻了,一个习武之人的身量还不如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结实,像是易碎的琉璃,哪里也碰不得,哪里也不敢碰。
而造成了这一切的,皆因那千仞峰上的一刀。
薛奉北抬起了那只假手。
微微的颤抖,不受控制地从指尖蔓延至全身,掀起了惊涛骇浪。
更深的茫然与痛苦席卷心头。
在段广寒带走姜沉后,他便发了疯一般砍了这一只手,甚至生出了想要追随薛家数百人而去的死志。
青厌君的影子似乎逐渐在淡去,夜中入梦的不是他所敬重的师尊,而是他的师兄。
那个一把火焚去薛宅,断送了薛家数百人性命的仇人。
太荒谬了。
韩叔将那溅出的茶水收拾干净,重新换了一杯。
“韩叔,”青年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十足十的自嘲与讽刺:“我所在意的,一直都是我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您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良久,韩叔才叹息道;“老奴只相信公子的决断。”
薛奉北喉结微动,缓缓合去眼眸。
薛家只剩下他了……
是与非,对与错,罪与过。m.χIùmЬ.CǒM
他能相信的,便只有自己了。
……
将无面交予红绡后,姜沉便重新戴上了青铜面具。
这副傩面是苏虹在一处秘境中得来,与上古邪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也正是凭着这一副面具,姜沉才能将苏虹走火入魔而产生的杀障转移到自己身上。
杀障并不会随着入魔者的死而消失,而会转化成更为棘手的邪灵,为祸世间。
能渡化邪灵者,唯有无相寺的佛修。
随着真气的运转,体内破碎的经脉与魇骨隐隐作痛,姜沉为维持最佳的状态,只好走一段,便停下来略作调息。
姜沉方才盘膝坐下,真气还未运转一个周天,身后便有熟悉的气息传来。
眉心颦起一道浅痕,薄唇冷声吐出二字。
“回去。”
一男一女二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面面斯觑。
“庄主,你就不要再赶我们了,”那男子苦笑道,“薛公子说倘若再跟丢了,我们夫妻二人便不必在断水山庄待着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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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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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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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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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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