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
殷刃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耳朵里传入一声脆响。
钟成说坐在沙发两三步外的位置。他搬了把椅子,端正坐在上面啃苹果,膝盖上还摆着那本《沟通的艺术》。
确定殷刃囫囵个回来,钟成说匀速吃光手里的苹果,站起身。
凌晨天空有着宝石般的靛蓝,窗户敞开些许,窗帘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淡薄的光投在钟成说脸上,他仿佛一个格外柔和凝实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苹果的香气。
钟成说:“你回来了。”
“你怎么醒这么早?”五天的隔离后,钟成说的生物钟该完全正常了才对。
“你抽走了头发。”钟成说指指殷刃的发梢。
也就是说,这人三个小时前就醒了。之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
殷刃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感到惊悚。
客厅一时陷入沉默。
“沉没会能做到潜入档案馆,我也想尝试一下类似的术法。”半分钟过去,殷刃忍不住解释起来。
他曾有“肉身入梦”的能力,既然之前的入梦术法很成功,再试试也不要钱。对术法改造尝试一番后,殷刃成功回到了郭围的校园。
不过练习控制凶煞之力很痛苦,他不想特别告知钟成说。
事实出乎殷刃的意料,隐藏这件事比想象的简单——
“安全就好。”钟成说把椅子搬回原位,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吃苹果吗?”
“……暂时不了。”
“好的。”钟成说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徐徐喝下,“我去继续睡。今天是周六,我们晚上去我爸妈家吃饭吧。”
潜台词就是要公开关系了,可殷刃总觉得这段对话好像缺了点什么。
“嗯。”疼痛的残余影响下,殷刃反应慢了半拍。
钟成说停下回屋的动作,他转回殷刃面前:“心情不好?”
“没有的事,你早点去睡。”殷刃顺手摸摸钟成说的头发。
还是那种温暖柔软,让人安心的触感。
钟成说侧过头,感受了片刻那只手,随后才回到卧室。他的卧室遮光极好,卧室门半掩,那人就像沉入了阴影的海洋。
殷刃收拾好白纸,躺回沙发。
他瞪着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久久合不上眼。鬼王大人一度拿出狗东西,想要打开棺钉扯两句,想想又作罢了。
他能怎么说?
先用半小时说明自己和钟成说交往这件事,然后惆怅三秒“他怎么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
好像不怎么划算。厉鬼的字典里没有“真诚友爱”这俩词,他只会变成胡桃的快乐八卦。
算了算了。
殷刃在沙发上摊开身体,分出点发丝钻入冰箱,有一口没一口地啃起来冰西瓜。甜味水润又清爽,正适合浇灭那一点点患得患失。
小钟同志理性过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他该尽快适应。
就在殷刃借瓜抒情的时候,卧室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理性过头的钟成说幽幽挪去殷刃面前,摊开一只手。
殷刃:“?”
“给点头发。”钟成说严肃道,“训练心脏。”
殷刃心情瞬时好了几个度,他郑重地把发梢放上钟成说的掌心,日常的气氛给他搞出了几分托孤的味道。ωωω.χΙυΜЬ.Cǒm
“去吧。”
“好的。”
钟成说同样肃穆地握紧那缕头发,两人仿佛在进行什么古怪的仪式。
殷刃躺回沙发上,使劲伸了个懒腰,连脚指尖都绷得笔直。
先前那点纠结早就被他丢去了九霄云外,他快乐地闭上双眼,决定再睡会儿。
……
听闻殷刃和钟成说要来吃饭,钟家二老再次烧了一大桌子菜。
小饭桌不堪重负地摆满菜肴,殷刃继续在桌边静坐,比他第一次拜访还要紧张三五倍——当时他绝对想不到,将近两个月过去,自己还真和钟成说成了相亲相爱一家人。
可怜殷刃活了这么久,见恋人爹妈的经验是个完美的零。
毁天灭地的凶煞乖乖坐在桌边,佳肴香气没能让他放松下来。他和钟成说一共就交往了六天,其中五天还是隔离着过的,殷刃自己都还在调整心态。
这一次,钟成说没有去厨房帮忙。他挨着殷刃坐好,一副马上要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架势。
“识安这工作够厉害的,最近一周都没听着你俩的消息。咋样,累不累?”钟有德假装没发现儿子的异状,他用毛巾使劲擦脸。
“注意着点,身体可是本钱。”程雪华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
终于,最后一道糖醋里脊上桌。钟有德喜滋滋地开了罐啤酒,在殷刃对面落了座。
“小殷,你说说,最近我们家小钟表现怎么样?工作上有没有不顺利的地方?”
那表现简直太好了,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行的。
“他最近工作很认真,表现也特别好。”
殷刃深吸一口气,他第一次觉得“叔叔阿姨”四个字有点烫嘴。
“我们组算是出了趟差,但任务没有圆满完成,主要是我的问题……”
钟有德喝了口啤酒,畅快地吐了口气。
“年轻人嘛,出点问题正常。你也别帮他打掩护,该谁的责任算谁的。”
殷刃心虚地笑了几声。
严格说来,他们确实出了点问题——一个力量失控,差点制造凶煞降世。另一个现场直视凶煞本体,而后被证实为逼疯杀人犯的罪魁祸首。
最后他们甚至携手瞒住识安,假装无事发生。
责任真的很难算啊!
程雪华见殷刃没有接话,笑着带过话题:“行了行了,没啥大事就好。刚才那气氛凝重的,我还以为出了啥事故呢。”
殷刃:“其实……”
钟成说清清嗓子,残酷地打断了殷刃的铺垫:“爸、妈,其实我和殷刃恋爱了,以后不要再给我安排相亲。”
钟有德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程雪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什么?”两个老人同时出声。
“我和殷刃在正式交往。”钟成说十指交叉,表情正经非常。
程雪华眼睛一眯:“儿子,你要是不想继续相亲就直说,别拉着人家小殷搞这出。”
“你妈说的对,我们还不知道你。”钟有德抹抹嘴边的啤酒沫子。
“我们的确在交往。”殷刃紧张兮兮地确认。
程雪华、钟有德:“……”
两位老人脸上的表情岿然不动,他们缓缓转头,对视了几秒。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钟有德咳了声,直拍大腿,“来小殷,开罐啤的,咱爷俩喝一个。”
“挺好挺好。”程雪华维持着笑容,“小钟,小殷还是病号吧?你要好好待人家,听见没有?”
殷刃手里的筷子沉了一瞬。
他看得出,比起上回吃饭聊天,两位老人不是彻彻底底地开心。二老的笑容底下黏着一丝淡淡的忧虑,被他们藏得很好。
但那看起来也不是对他个人的不满,更像是在担忧其他什么。
明明上一回,他们还毫无遮掩地聊这档子事来着。
可惜在意归在意,殷刃不好当面询问——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几乎用尽自己全部的忽悠能力,才在两位刑警的火眼金睛下编出一套“正常动心瞬间”。
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鬼王大人的脑袋都是麻的。
而在他们离开后,钟家二老没有立刻收拾桌子。
程雪华和钟有德坐回位置,相对叹了口气。
“太快了。”程雪华说,“这还不到两个月。”
“是啊,太快了。”
钟有德试图扒拉剩菜里的肉,被老婆残酷地压下筷子。
“就你那血脂,少吃点。”程雪华哼了声,“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想着吃呢。”
“咱还能咋办,棒打鸳鸯不成。”钟有德换了个姿势,继续扒拉肉,“老婆,我看你是更担心小殷。”
“……唉。”
程雪华将白发拢到耳后,看向窗外的夜空。
“小殷我看得出来,那孩子闹腾归闹腾,性子成熟又会来事。我本想着小钟多和他处处,能学点做人的道理……结果这才两个月,俩人就谈上了?”
“咱儿子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错过就当没缘分嘛。”
“你倒是看得开。”
程雪华摇头。
当年钟成说想要报考警校,是她亲自拦下来的。她这位养子可能适合许多职业,但其中绝不包括警察——这个事实,她很早就知道了。
上小学以后,钟成说无疑是个标准的“别人家孩子”。
钟成说的考卷永远整洁漂亮,堪称满分范本。他课间从不打闹惹事,只会安安静静读书学习。加上人长得秀气,他很受老师们欢迎。
但同学们却不喜欢他——他们倒不会欺负钟成说,只是故意绕着他走,而钟成说本人也不甚在意。老师私下劝导过那些小孩,可那些孩子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太奇怪了。”他们只会这么总结。
“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钟成说确实不太合群。”班主任如此转达,“他该帮同学还是会帮,不是那种天生孤僻的类型……我也想不明白,他这种孩子,通常应该很受欢迎的。”
作为知道钟成说出身的刑警,程雪华决定好好观察儿子的“友爱”方式。
她给还在上小学的钟成说买了条金鱼。
那是只鲜红的、非常漂亮的金鱼,程雪华现在还记得它的样子。
钟成说的表现毫无瑕疵,他会按时给那条金鱼换水喂食,清理鱼缸。也会时不时趴在鱼缸旁边,透过玻璃鱼缸看去,那双漆黑的眸子被拉得奇形怪状。
那条鱼没能活太久,谁也不知道它的具体死因。但客厅里安了监控,程雪华确定,钟成说没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
这下可好,“友爱”没教成,“死亡”要好好教教了。
“我知道它死了。”幼小的钟成说表示,“妈妈,尸体怎么处理比较好?”
“你不难过吗?”
“它已经死了。”
钟成说抬起眸子,答非所问。他的眼睛很干净,没有任何红肿或眼泪。金鱼的尸体躺在他的手心,一动也不动。
“可以扔进垃圾桶吗?”
他问得很认真。
自那之后,程雪华一直在留心自己的儿子。
无论面对同学老师,还是小猫小狗,她从未见过钟成说的愤怒、担忧或悲伤。她的儿子聪明而优秀,不像他那对疯子爹妈那样蔑视生命……但也仅止于此。
钟成说的世界似乎总存在着一点残缺似的空白。
“你不适合吃刑警这碗饭。”
若干年后,面对来商议未来的钟成说,程雪华答得斩钉截铁。
“干这行,琢磨不透人性,绝对做不好。”
她无法想象一个不懂愤怒和悲伤的人,要怎么理解那些源自爱恨情仇的杀意。正如她所料,钟成说干脆地丢掉了这个志愿,就像丢掉那只金鱼的尸体。
十几岁的青少年,最为敏感的年纪。得到这样的评价,钟成说平静依旧。
……
程雪华摇摇头,把记忆塞回心底。她收拾好自己的筷子,颤颤巍巍站起身。
“小钟那孩子,他能说出喜欢,那应该是真的心里喜欢。”她毫不掩饰脸上的担忧,“可惜……”
可惜钟成说还没来得及改变,他能像常人那样自然地表达爱意吗?
“希望咱儿子早点开窍吧,别错过了。”她叹气,“难得俩孩子看对眼,唉……”
同一时间,识安园区,紧急事态处理部会议室。
“你们怎么看?”
符行川倚上椅背,只用椅子的两根后腿着地,整个人摇来晃去。他的背后,正投着殷刃与钟成说的资料。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项江垂着眼,“按照规定,他们确实该走流程。”
李念点头:“这两个人的可疑程度太高,不能继续放着不管。”
郝文策没到场,他的位置上只放着一台电脑。紧急事态处理部的其他成员坐在桌边,时不时低声交流看法。
这两个人身上的巧合与疑点已经多到了识安无法忽视的地步,不能再平和地观察。
档案馆任务是第一次试探,虽然他们的情绪读数没有恶意相关,牵连出来的其他疑点实在不可忽视。
“那就是没人有意见了。”
符行川长长地哦了一声。
“很好,那现在正式开始讨论——接下来,我们需要安排特调九组的‘敌对前提摸底任务’。”
“以下简称‘处刑任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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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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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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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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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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