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声斜前方,那穿着军装一副兵痞模样的李二少撩起眼皮,忽然开口,笑着叹道:“哎,郁先生这话一出,那些传了流言的,在报纸上起着不知什么心思的,随意颠倒黑白、污人清白的——阴水沟臭虫们,只怕是再也睡不得一个好觉喽。”
“哟,怎么着,杜先生,还真是年岁老了,手抖了?这一碗茶都端不稳……”
这话落地,杜天明还没什么反应,他带来的那十几个人却都是面色一沉,作势拔枪。
“你敢侮辱杜先生!”
李二少面色不变,嘴上哈哈笑着:“瞧瞧,四五十的人了,说句老又听不得了?这便要动枪了!”
还有一文士打扮的人在旁起哄,跟着抚掌笑道:“听说西北有的匪窝,便喜好逢年过节鸣枪庆祝,还要见血,去拼着杀人。但咱们海城可不兴这些,这是郁先生的住处,诸位可别走错了场子,办错了事。杜先生呀,莫要意气用事。”
杜天明眸色一寒,心中大骂郁镜之手底下这两个混不吝的打嘴仗能手,竟敢当众讥讽自己,若不是本身就是来赴鸿门宴的,他便直接掏枪毙了这俩人。
阴狠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掩下,杜天明抬了抬手。
“行了,闹得不像样。”
他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示意手下人收枪,然后朝郁镜之无奈笑叹:“郁老弟,一两句戏言而已,你我可不要当真。只是……小孩不懂事也就算了,郁老弟你可得好好管管手底下,今天也就是你老哥我,但凡换个人来,可是要发真火气的。”
郁镜之端着茶,笑笑,慢声道:“李骐与贺献都将而立之年了,可算不上小孩,我哪儿管得了。”
杜天明表情微僵。
自己给人家递了台阶,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给面子。
不过杜天明做这海城老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气吞声的功夫练得可谓纯熟,心中虽恨,脸上却不以为意,仍是平常,顶多有那么两份尴尬显露,看得出憋屈。
楚云声隔着几个座位看着,都有点闹不明白这位天明会的杜会长是来做什么的,带了个洋人,洋人不管事,带了一帮兄弟,却又不敢动,要打机锋,言语又不利索,吵不过,这纯粹是来受气的不成?
帮派之间本就是多有争端,动不动就血溅三尺,方才这么几句对吵只是不痛不痒,郁镜之随口敷衍过去,也没理会杜天明的脸色,而是话锋一转,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杜老哥在闸北那边的二号码头出了点乱子?”
这话一出,可算是进入今日的正题了。
杜天明余光瞥了一眼前头的洋人皮特,轻松笑道:“唉,小事。郁老弟的心思不是都放在北边儿了吗,还关心这个?”
“海城的事,我哪有不关心的?”郁镜之笑道,“说起北边儿来,这回去北平,还有商会从我这儿订了好大一批货,要走水运,但偏偏不巧,我这手底下竟没一个码头港口空闲。”
杜天明回过味儿来了,心下冷笑,面上却还是故作不懂,大方道:“都是小事,郁老弟你既然开口了,那这码头借你用两日也无妨。”
郁镜之摇头道:“这订单分了许多批次,三两日可运不完,三两年倒还差不多。”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杜天明简直要气笑了,上下嘴皮子碰碰就要借他最大的码头三两年?这三两年若真借了,只怕是一借不还。
“郁老弟做生意,就不留点余地?”杜天明语带双关道。
郁镜之看向杜天明,低声笑了下:“杜老哥出远门,爱坐火车吗?”
火车站的袭击只过去了一夜,虽没留下活口,但这事双方实在是心知肚明。
郁镜之这一开口,神色仍是浅淡的笑,但语气里却藏着深深的寒意与警告。杜天明毫不怀疑,若他今日拒了这赔偿,往后几日都得不得安宁,被郁镜之手底下一帮人追杀。
他绝不是怕了郁镜之,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杜天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不再做半分掩饰。
他没回答郁镜之的问题,郁镜之也没再继续追问,两人间沉默了片刻,戏台上就已收拾利索,重新开场了。
台下的戏唱完了,便能专心去听台上的戏了。
黄昏过,夜色垂落。
悠扬热闹的曲调,咿咿呀呀的唱词,使得院内重又欢快起来。
前头那位皮特先生和后边座位上的孟老板等人都很是捧场,一声迭一声地叫好。一串串花灯亮起,五光十色,不远处谁家院落放起了炮仗,映在当空,好一派火树银花的元宵盛景。
这台戏直唱到月上中宵,才算散场。
杜天明他坐汽车来的,又坐汽车回租界去。
车子路过海城县大街上的热闹灯市时,那位一直四处好奇、乐呵呵的皮特先生突然对杜天明道:“那就是杜先生想杀的人?”
车内除了开车的杜七,和后座的杜天明、皮特之外,再无第四个人,但杜天明却清楚皮特话里所指的意思。
“是。”
他道:“今天让皮特先生见笑了。”
皮特操着一口流利但却口音浓重的汉语,道:“这样的人掌控着海城的许多势力,杜先生也不容易,看着还真有点像杜先生口中所说的土皇帝。但杜先生,你要知道,租界很多人都是卖面子给他的,我们不管下面的事。”
杜天明微微一笑:“皮特先生说的是,租界地位超然,底下的事不放在眼里。但皮特先生您是刚来海城没多久,有所不知,这郁镜之的能耐,可不是租界拦得住的。他这颗野心,是想吞天的。”
皮特又道:“你说他前段时间北上,又失去了行踪?”
“对。”杜天明应道。
汽车缓缓驶入租界,来到一座巡卫森严的洋楼前,皮特最后开口道:“今天杜先生请我听的戏很好,我很喜欢,明天我的助手会联系天明会。”
“好好好,多谢皮特先生,皮特先生晚安。”杜天明面露喜色,连连说道,目送着皮特的身影消失在洋楼大门口,才又让杜七重新发动车子,回家去。
汽车驶出这片区域,杜天明脸上堆着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
前面的杜七边开车边留意着杜天明的神色,见状阴冷地压低了眉头,开口道:“干爹,这洋人靠谱吗?”
杜天明闭目靠在后座上,嗤了声:“靠不靠谱的,这艘船咱也得上。别看这皮特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实际上奸诈着呢,他说前些日子坐船刚到海城,这口海城话说得可还比你干爹我利索。赵五那边查过,这洋人是从东北那边来的。”
“问我想不想杀郁镜之,我看是他们想杀啊。”
杜七道:“那干爹您不想杀?”
杜天明道:“怎么不想?你干爹我想得,夜夜做梦都恨不能给那郁镜之一枪子儿。这些年有他这么个小兔崽子在,却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处处做那乌龟王八蛋,只能缩头。你便算算,这几年我们杀了他多少次……可他命大啊,次次都不死。”
“但这回可不一样了。”
杜天明叹出口气:“最近……租界来了很多人,这世道啊,要越来越乱了。这一但乱起来,就是人杀我,我杀人。我方才可不是胡说,那姓郁的,野心之大,不可估量。年前他北上,我与孙德成做局要杀他,却也成了他的挡箭牌。”
“他之所图,我猜不到,但那必定是容不得我们的。你就看西边儿那些军阀,有哪个容得下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从前他是稳着底子一步步往前走呢,现在步子实了,早晚要清一清这海城里头。所以,在他来杀我们之前,我们势必要先下手为强。”
“至于你表叔他们担心的引狼入室之类的,呵呵,这些洋人到底是洋人,顶多算是过江龙,这华国地界的事,还是咱们华国人说了算。”
“小七啊,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杜天明带着些微得意情绪又长叹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眼见杜天明不愿再多说,杜七也就不再问,只沉默地开着车,只偶尔透过后视镜向后座望上一眼时,眸底似有异色一闪而过。
楚云声陪着郁镜之将杜天明一帮人送走后,又一一送走了孟老板等人。孟老板临走,还给楚云声留了个商行地址,说要常来往。
外头还有老百姓彻夜的热闹,郁府一院的喧嚣却慢慢冷了。
大门合上,郁镜之撩起眼皮去瞧楚云声:“晚间吃得不多,饿不饿?”
晚饭只上了些点心,楚云声不喜甜,吃得确实不多,却没想到郁镜之留意到了。老夫老妻的,也不必矫情推辞,楚云声颔首道:“有些饿。”
郁镜之像是也没想到他这么坦率认了饥饱,静静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轻轻笑起来:“楚少卖相好,看着是个读书人,却不想一点口是心非的矜持都不曾有。可惜已经九点钟了,我不是什么周扒皮,府上厨娘早就歇了,若想饱腹,楚少怕是要自己想法子了。”
楚云声没接话,郁镜之也不追着说,而是领着他穿过回廊,往厨房去。
到了厨房,果然黑着灯,没有人在。
烧灶做饭这事并不能难倒楚云声,他点起煤油灯,环视一圈,正要动手,却见一旁的郁镜之挽起了袖子。
“今夜元宵,便吃汤圆吧。”
郁镜之道:“楚少会烧灶吧。”
楚云声应了声,道:“郁先生要下厨?”
“楚少以后就别叫郁先生了,叫我镜之便可。”
郁镜之倒出面粉来,朝楚云声笑了笑,“古有刘备三顾茅庐迎诸葛,现下我只是为楚少煮个汤圆,又算得什么?自然,我与楚少的关系也并非是刘备与孔明一般,如今不兴主臣那一套,你我便是好友,你助我,我亦助你,这可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为好友煮一碗汤圆,又是有何不可……”
这话说到这儿,楚云声便听出郁镜之的意思了,合着这是想把伴侣变兄弟。
楚云声微微皱眉,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有立刻反驳郁镜之的说辞,而是仔细想了想郁镜之这念头的由来,脑海中一时闪过了平安在他人面前对自己的介绍,又闪过郁镜之见到郑远生时的态度,和昨夜有关计划书的畅谈,以及最后的极致纵情。
这一圈思虑下来,楚云声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关键。xǐυmь.℃òm
他打断了郁镜之的话:“郁先生认为你我此前相交,是在折辱我?”
郁镜之手上动作一顿。
楚云声不等郁镜之回答,便又道:“虽然这其中有许多的巧合,或是从前的算计,但我从不认为那是侮辱,亦是对郁先生真心相待。这真心如今时日尚短,暂且看不出几分斤两,但来日方长,郁先生不妨看看。”
郁镜之垂目盯着手中的擀面杖。
过了许久,才摇头笑了下,道:“方才不是说了,楚少叫我镜之便可。”
这句话吐出时,语气似与之前并无两样,又似迥然不同。
但该说的已经说了,楚云声也不再多言,拽过来一个板凳开始坐着生火。
不多时灶内的火稳了,郁镜之也已麻利地包好了数十颗汤圆,将其一一下了水。
这汤圆正煮着,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却是老管家来了。
老管家见着厨房内景象,面上闪过一抹惊异之色,却没说什么,而是对郁镜之禀告了一番戏班子的事。
天色晚了,戏班子东西多,一时收拾不完,便是要住一晚再走的,这是常情,只是如今这凤湘班的却因今夜的失误惶恐不已,歇也歇不安稳,便说如若郁先生还未休息,便来请罪。
郁镜之心不在焉地听完老管家所言,淡淡道:“本就是小事,请什么罪?只告诉他们我并不放在心上便行。”
这话说完,郁镜之却突然想起昨晚楚云声对这凤湘班的关注来。
他看了楚云声一眼,话音一顿,又补了半句:“等等,你说他们就在院外等着了?”
老管家有些奇怪郁镜之的态度,但郁镜之办事多有古怪,他也不敢多问,只回答道:“对,先生,班主带了那犯错的青衣正在院门外呢。”
郁镜之笑道:“更深露重,既然来了,那就让他们进来见见吧。若不见,今日那犯了错的青衣怕是要回去挨小鞋穿了。对了,那青衣叫什么名儿来着?”
老管家道:“白楚,那青衣叫白楚。”
楚云声添柴的动作到此时才慢了一慢,他知晓殷教授为人,明白原剧情里和白楚在一块的渣攻并非是殷铮,也清楚便是两人见面,也不会再有原剧情那样的发展。只是对这个本是主角,却又被穿书者颠覆的白楚,他多少还是有几分微妙的好奇。
不一会儿,老管家便领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从院门外走来。
楚云声听着动静,略微侧头,朝厨房门外的夜色里看去,隐约见到了白楚的样貌。
这时,他耳边却忽然传来郁镜之低低的声音:“听说楚少在北平,还想过要捧个角儿?”
楚云声:“……”
他无奈地抬眼看向郁镜之,要是没记错,这吃醋的剧本该是我的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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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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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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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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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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