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拒绝了世家的交易后,就与四大世家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妙而又危险的关系。
世家忌惮他的兵权和声望,但却也不愿放任他彻底脱离控制,独揽朝政。而对于世家,楚云声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态度。
他们就是他眼中的沉疴痼疾。
哪怕连着筋带着血,也迟早有一天要彻彻底底地剜除、剔净。
面对大周使团的嚣张跋扈,楚云声之所以忍了,应了这场和谈,签下了堪称屈辱的盟约,缘由许多,但其中之一便是想借着这盟约索取的盐铁名义,剥离一些世家对大晋的掌控力。
这一脚将计就计,顺势而下,落得无声无息,但却还是踩痛了世家敏感的要害。
靡靡飘扬的乐声突兀地止了,舞女与宫人们如惊悸的鸟,敛了浮华的羽翼飞快地退走干净。
太极殿内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小心地避开桌面上的酒液,将手掌缩入宽大的袍袖中,眼睑垂下,眼观鼻鼻观心地躲在殿内辉煌灯火的影子里。耳听着新的刀剑相接,却没人敢轻易做那出头的椽子。琇書網
十年来,在这朝堂之上,只有人敢取笑小皇帝昏庸无谓,却无人敢直视摄政王如箭的冷眼。
世家与王府的交锋在一些明眼人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只要这污浊泥水有一日没泼到自己头上,那便是有一日的独善其身。至于私底下的屁股究竟要坐在哪一头,也并非是一朝一夕的决定。
大殿中央,老大臣陆御史蹒跚着挪步,砰的一声跪倒。
四处压抑谨慎的气息不为所动,悄然的死寂就仿佛这灯火辉煌的大殿内没有半个人存在一般。
只是这充满了不安气氛的寂静,却似乎没有影响到龙椅之上的陆凤楼。他复又拿起刚刚放下的银筷,夹了两片羊肉放进小碟中,抬手推到楚云声桌上,含笑道:“这道羊肉做得好,老师尝尝。”
楚云声抬起的手顿了下,转而拿起了银筷,阶下跪着的陆御史佝偻的脊背却是一震,蓦地仰起头来:“陛下——!”
“陆爱卿。”
陆凤楼的笑意敛了半分,语气一如往日的散漫无谓,但却恰到好处地击断了陆御史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他看了陆御史一眼,像是百无聊赖地闲扯一般问道:“朕养病多日,没甚的空闲关心这里里外外的事。听陆爱卿所言,这些时日似乎是发生了不少大事。眼下既然诸位爱卿都在,那也不妨与朕说道说道,这几日朝堂内外有哪些新鲜事,这改革、变法的论调,又是从何而起——”
“诸位都是大晋老臣,若真要开口闭口给老师戴上佞臣的帽子,也并非是一杯小酒,一点小事便能算上的。”
陆凤楼的眼神被垂落的冕旒晃出些陆离的光影,他顿了顿,嗓音里带了丝似是而非的笑:“毕竟老师是父皇钦定的辅政大臣,是我大晋的摄政王,比起名望来朕都不及——一些无关痛痒的,也莫要拿来扰了老师才好。朕说得可对,陆爱卿?”
陆御史唇上的胡须微微抖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了赵家主的位置。
赵家主两手揣着袖管,老神在在地垂着眼,一副不理外事的模样,闻听到陆凤楼的这番话,眉心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
小皇帝倒是惯会和稀泥。
只是这屠宰的刀都已开了刃,又岂是不见血便能罢休的?
陆御史似是从赵家主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朝着陆凤楼重重一个叩首,便从袖内掏出一份折子举过头顶,口含利剑一般大声道:“陛下,摄政王之跋扈,桩桩件件,白纸黑字,臣绝不敢欺瞒君上!”
陆凤楼抬眼,问德忙小跑下去拿来奏折。
“年前半月,时值各地官员入京述职之际,摄政王大动吏部,重新拟定官员审查之法,一言不合,革除官员大半,不顾议事堂反对,调用大量翰林与地方旧吏补入,吏部上下一片混乱……”
“周晋盐铁赎约已定,开春便要有第一批盐铁粮食送入周境。摄政王年前征调粮食,又于江南劈落了一批私盐贩子,盐铁与粮价大起大落,百姓怨声载道。中原与江南官场也都人人自危,动荡起来,时不时便有不经议事堂的命令传下去,抓的抓,斩的斩……”
“另有皇城军与东大营秘密调动,议事堂连问都问不出半点行踪,将门诸位将军也都难忍摄政王这霸道的行事作风,也有将军疑心,摄政王如此做派,无视议事堂与陛下帝王之尊,恐是在这京城之中要动些什么呀……”
陆凤楼翻看着折子,听着陆御史抑扬顿挫的声音,心头却没什么大的波澜。
看着这折子上的一桩桩一件件,陆凤楼竟觉得有些虚幻失真。
原来这些时日,楚云声的来去匆匆,闭口不言,是在做着这些事。革除弊病的变法,动摇世家根基的盐铁粮食。他像是有恃无恐,做这些事就是要瞒,都瞒得光明正大,明明白白告诉各路探子和势力——我有事要做,就是要瞒着你们所有人,不怕你们查,不怕你们知道,也不怕你们作对。
有人说他要反,有人说他要乱,有人说这是为他登基为帝铺路,打压世家,排除异己。
但狼子野心,觊觎天下,又何必如此不可一世,斩尽退路,不惜羽毛?
——约莫是要做个暴君。
陆凤楼心里嗤笑,慢慢呼出口气,闭了闭眼。
“陛下,如今大晋刚刚与大周议和,这常年打仗,可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是再禁不起一点折腾了。”陆御史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叹道,“摄政王究竟作何想,臣不敢妄议。但为了大晋,这朝政内的纷乱动荡,还是切莫挑起得好!”
“还请陛下做主,停了这场不知所谓的变法吧!”
两行老泪顺着陆御史眼角的褶皱滑下,他恨声说完,又重重一下叩拜在了大理石阶上。
殿内静了片刻。
又有一道轻咳声忽然响起。
众人视线聚过去,便见一名大臣起身看了楚云声一眼,复又深深埋下头,沉声道:“还望陛下,废除变法!”
有了一个两个,便会有三个四个。
没见陆凤楼答音,便陆陆续续有轻微的衣裳摩挲声响起,一道道身影站起来:“还望陛下,废除变法!”
“古来变法,皆为乱国之相!不可不废!”
“还请陛下下旨!”
声音从微小聚得越来越大,震得太极殿廊柱上的金龙都胡须微颤。
赵家主拢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慢吞吞给自己倒了杯酒。
隔着清澈酒液,他抬眼瞧了瞧起来煽风点火的属下们,却总觉着似乎少了点什么。
但还没容得他细想,上头陆凤楼便又开了口。
“古来变法,都是上上下下,大动干戈。”
陆凤楼合上折子,“可是老师这些事,也不过是折腾了小半月,动了些小地方,哪里谈得上是变法?”
一大臣冷然道:“陛下,官制与盐铁制度俱改,明里暗里也不止这两样,如此岂能不是变法?最可笑的便是这变法全是一人之意,议事堂上下等到事出才知晓,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竟也不晓此事……”
这大臣话音一顿,从喉咙里挤出了后半句:“若说只手遮天……也莫过于此啊!”
最后几字说得诛心。
陆凤楼唇角的笑意慢慢敛了,盯了那大臣片刻,又看向身旁的楚云声。
楚云声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皇帝夹的羊肉,等到肉吃完了,又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才看向底下又跪了半数的文武百官。
粗一眼看出跪着的官员的身份职务,又与他们背后的势力对了对号,楚云声便清楚地在他们身上理出了一条线来。
里头有文官,也有武将,有勋贵,也有寒门。世家和将门穿上了同一条裤子,想要先拿他祭刀。
不管今日陆凤楼出没出现在这除夕宴上,这局都设定了。区别只在于要不要做挟持帝王的这份文章,要不要将波澜撕到脸上。
楚云声掀袍站起身来,走下玉阶:“陛下好耐心,与他们说道这些。”
随着他的步伐,长年悬挂在他腰间的那柄奉天剑坠玉的剑穗也缓慢地晃了起来。他走到陆御史面前,剑柄几乎要戳在陆御史的额头上。
有大臣屏住了气息,更加小心地佝偻住了身子。
“先帝将这大晋与陛下交予本王照顾,十年来,本王称不上殚精竭虑,但说得上勉强尽心。”楚云声眼神沉冷,面容平静,半点不避讳口中有些大逆不道的狂言,“但归根结底,这大晋姓陆。不姓我楚云声的楚,也不姓诸位大人的赵钱孙李。”
赵家主捏着酒杯的手一顿,旁边矮胖的钱家主微眯的小眼睛裂开了道缝隙。
“所以,不管本王做什么,讨不讨得诸位喜欢,只要陛下没说一句不是,也就轮不上诸位来在这里威逼请命。”
楚云声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陆御史,冷声道:“看不惯,就上谏,谏不得,就撞柱,就离朝。早便流传这大晋上下是本王的一言堂,如今本王坐实了,诸位又该当如何?”
“那便真让陛下一道旨意……斩了本王?”
陆御史额上的冷汗倏地便布满了鬓角。
陆御史和楚云声对视着,忽然觉着世家的计划兴许已然出了偏差。
眼前这做派嚣张到堪称疯癫的摄政王,眼底却静得令人发慌。他口中说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逆不道,但眼里却没有权势的味道。
这大晋姓陆,但今次这除夕宴是姓赵钱孙李,还是姓楚,却好似不那么分明了。
陆御史有些惊骇又有些疑惑地看着楚云声微垂的手,无法判断那是否是一双执棋人的手,便只能喉头动了动,双唇哆嗦地挤出两字:“——逆、贼!”
正有凛风来,呼地一下撞开了不甚严实的太极殿偏窗。
突降的大雪冷酷地卷了进来,殿内烛火忽的惶惶然起来。
缭乱的光与影刮着楚云声冷然沉静的眉眼,使得他的神情充满了晦暗不明的错杂和诡谲。
他平静地看着陆御史,手指按在了剑柄上:“陆大人不是逆贼。但陆大人二十年前于穷乡僻壤杀妻害子,只为娶赵家旁支的六小姐为正妻,可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陆御史苍老黄浊的双眼蓦地睁大了些。
“这些年,你从御史台一步一步升上来,参过贪污的户部侍郎,却又比户部侍郎收的银子还要多。斗过地方残害同僚的知府,却又比知府还多背上几条人命。骂过强抢民女的贵戚,却又比贵戚玩弄女子还要残忍。”
楚云声的语速渐渐变快,一字一句越来越重,似铁锤一般,狠狠砸在太极殿的地板上。
陆御史挺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他嗫嚅着嘴唇,想要打断分辩什么,但在楚云声沉凝冷淡的目光下,却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可以说这是没有证据的诬陷,但以堂堂摄政王的地位说了出来,又岂会是真的没有证据?埋藏了多少年的本以为再无人可知的腌臜被一件件掏出来,又岂是一句自辩可以摆脱的?
陆御史面如金纸。
到得最后,只听见了锵的一声清越的拔剑声。
渗着寒意的冰冷剑锋沉沉地压在了再难直起的脖颈上,陆御史胡须颤抖,猛地大喊道:“陛下——臣冤枉!”
“曹操喜好梦中杀人。本王醉酒,也爱舞剑。”
楚云声淡淡环视殿内一圈,收剑还鞘,走回阶上。
一泼滚烫的血正好溅在赵家主的桌上。
他的手朝后避了避,酒杯却来不及躲,被满上了一杯殷红的鲜血。
那只缩回去的手颤了颤,落在膝头,缓慢地敲击着。
等敲到第九下的时候,上头便突然传来了问德惊恐的叫声:“王爷!”
众大臣惊慌抬眼,便见刚刚踏上最高玉阶的摄政王突然以袖遮口,峻拔的身影摇摇欲坠。
周遭宫人忙去搀扶,宽大的袍袖扯开,却是大片咳出的黑色血水。位高权重的摄政王面色青白地闭紧了眼,一探鼻息,竟是微弱如风中残火。
大殿内顷刻乱了起来,惊慌声四起。
于这混乱中,赵家主站起身,淡淡道:“陛下,传太医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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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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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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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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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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