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又改了,先前的自然不能作数,戏班还得重排。
这五年间,同一出戏,一改再改,明苏每每觉得累了,又或是想念郑宓想念心肝脾肺都疼,便令人来演一演,她看一看,只当解解气。
于是看得多了,兼之本就是她自己所作,里头的唱腔台词,她都会背了。
明苏推开了门,走到栏杆边上,湖水都结了冰,冰上又覆了雪,瞧上去便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她低头看了一眼,心道,若是这时再有旧物送来,倒不知该往哪儿丢了。
只这么一想,她便焦躁起来,上回那枚金簪还是夏日之事,而今雪都下了好几场了,却再无人往她这里献旧物。怎么就毫无踪迹了?
每回想念郑宓时,明苏方会感慨,天下竟这样大。描到舆图上不过区区三百二十八座州府,却能将她所爱藏得密不透风。
外头又起风了,明苏的焦躁到了极点。
天这样冷,也不知阿宓能否穿暖,能否吃饱,是不是又受苦了。
她这样牵挂着,夜间入梦,都是那年的黎城,雪下满了江南,在那座小城的客舍中,风将半旧的窗纸吹得飕飕作响,她在病中烧得难受,想睁开眼睛,想看一眼阿宓,想与她说说,接下去她们该往何处走。
可眼皮好似长到了一起,怎么都睁不开。
有一人靠近床边了,她看不到,却能感知那是阿宓的气息。她的气息很温暖,她的手微微带了点凉意,抚摸在她的额头上,很舒服。
明苏被安抚好了,不急着睁眼了。
“快好起来。”阿宓的声音那样温柔。
明苏却忽然急了,她想说,你别丢下我,我不怕吃苦。
可她睁不开眼,也出不了声。
“我去端药。”阿宓说道。
明苏想点头,想说,好,服了药好得快,我还能替你赶车,我还能领着你走。可她说不了话,阿宓的气息也渐渐远了。
她在梦中等了好久,怎么都等不来阿宓。等到天快亮了,她从梦中醒来,都没等到郑宓回来。
明苏从床上坐起,倚在床头呆坐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满是那一年的春夜,那一年的雪,还有那一年江南潮湿的客舍与仿佛永无尽头的等待。
她像一条被抛弃的家犬,在街头无家可归。
直坐到天光熹微,明苏缓缓地舒了口气,心中有了些底气。她这般想念阿宓,梦中都是她,怎会移情?她对皇后,必然只是一时迷茫罢了。
都怨阿宓不回来,以至于让她看到些微像她的人,都想亲近。
明苏寻到了缘由,有了底气,便下了床,命人取衣时,想到皇后赠她的那几身衣衫,也不回避了,命将那身大氅取来,她今日出门穿。
玄过见公主似乎十分高兴,便笑道:“殿下一早便笑眯眯的,可是有什么好事?”
“我梦见……”明苏险些说了出来,但玄过是自小侍奉她的,知晓得太多了,说实话兴许会被嘲笑,于是她及时改了口,道:“我梦见郑宓回来,扯着孤的衣角,求孤原谅她,还自己将自己锁在孤的床脚。赶都赶不走,烦人!”
玄过憋笑憋得辛苦,于是声音便有些抖:“那可真够烦的。”
“可不是。”明苏应了一声。
外头又在下雪,今年的雪好似未曾停过。明苏站在屋檐下,庭中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脸就被冻得通红。
侍女忙赶上来,往她手中塞了个手炉。
明苏便冲她笑了一下。这侍女原是侍奉淑妃的,明苏开府那边,恐她无贴心之人照料,方将人赐了她,此时见她一笑,侍女想到她好女.色的传言,倒是脸红了一下。
明苏捂着手炉,登车入宫,参加朝会。
每逢雨雪,便会打开一旁的偏殿,让早到的大臣们歇息。
明苏到得不早不晚,偏殿中等了些大臣,见她来,纷纷朝她行礼。明苏漫不经心地颔首,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一些大臣原就瞧不惯她,偏她行事又是无忌,又好女.色,又去妓馆,身为公主,不思嫁人生子,倒在这朝中搅弄风云,着实招人讨厌。
眼下见她这浑然不将瞧在眼中的模样,更是气得胡子直抖,尤其是几名老翰林,将头撇了开去,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明苏也懒得搭理他们,过不多久,五皇子三皇子也来了。
五位皇子中,上朝参政的只二位,皇长子不得皇帝喜爱,今有三十岁了,仍命他闭门读书。他自己干脆也死了心,不止闭门读书,这两年还在府中弄了个炉子,学炼丹。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一声:“何时吾儿得金丹,也献与朕一枚?”由得皇长子去了。
而四皇子则生来体弱,一年四季,有三季缠绵病榻,而今二十七岁,仍留在宫中,尚未开府。
至于九皇子便不必说了。
于是三皇子与五皇子便格外炙手可热,他们一来,便有不少大臣自然而然地围到了他们身边。
这情形,是每日都有的。明苏并不奇怪,与户部侍郎闲话了两句,觉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上朝?她望了眼墙角的滴漏,辰时都过了。
渐渐地,不止她不耐,三皇子也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未来吗?”
“别是什么事耽搁了?”另一大臣也接了一句。
五皇子没说话,老神在在地含着笑,很是沉稳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了来,道:“陛下有令,今日不朝!”
偏殿之中倏然间一静,接着众人齐声道:“是。”
那宦官一走,殿中又静了下来。
这已是本月,皇帝第三回不朝了。
众臣面面相觑,尤其是几位老臣,面上已显出不满,可他们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未率先出殿,而是在原地等着,随意与近旁之人低语了几句,遮掩了面上的不悦。
明苏环视殿中,笑了一声,懒洋洋道:“既是不朝,那便走吧,孤还有事,诸位若是怕冷,便再在殿中烤会儿火。”
说罢便率先走了。她一走,众人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大冷天里,白走一趟,明苏自也不悦,她回了马车,倚在暖烘烘的车中,抱着暖炉,想着陛下为何又不朝,天这样冷,各地奏疏必然不少,这时节,怎好偷懒?
她想了一会儿,便想起昨日听那宫女说的,陛下近日宠着乔婕妤。她寻到了缘由,更是不悦。而后,她顺着昨日的情形,又想到了宫女口出狂言,编排皇后。
皇后性子也太好了些,若是她,早已将那二人拿下,好好教训一通。性子好在宫中是要受欺负的。明苏皱眉,有些担忧。
她们既然已在同一阵营,她得寻机向皇后说道说道,有时是不能心软的。
明苏想得入神,直到马车停下,她方醒悟,她竟想皇后想了一路。
竟想了一路!
明苏的心又是一沉,今早醒来才有的底气又没了。她慌极了,难道她竟是这样坏的一个人,一面想念着阿宓,一面惦记着皇后?
明苏害怕起来,她怕得眼眶一热,又忙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的恐惧丝毫未减,唯恐自己成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坏人。
若是变成了坏人,那阿宓必是更不要她了。
明苏又急又怕。
“殿下,到了。”车外玄过唤道。
她掀开车门出去,狂风一吹,将她鼻子眼睛还有脸颊都吹得红红的。玄过发觉殿下似乎有些凶,忙退至一旁,不敢开口。m.χIùmЬ.CǒM
明苏沉着脸,下了车,一步一步地朝府中走去。原是要去内书房反省的,然而行至半道,她突然想到了法子。
既然是因皇后与阿宓相像,她才会如此牵挂,那便容易了,她府中有许多与阿宓相像之人,只需将她们都召来跟前看看,是否也能生出亲近之意,便知她是不是已经坏到,只要看到与阿宓相像之人,便动摇的份上了!
想出了法子,明苏却没安心多少,她沉着脸,背也微微地佝偻了,迈得步子极为沉重,改道去了后园。
此处公主是极少来的,玄过见她竟来了后园,大是吃惊,又闻她竟命人将那些美人都召来跟前,更是惊讶了。
郑宓毕竟是官家小姐,见过她的人不多。能搜到与她相像之人的官员便更少了。五年间,明苏也只得了七个。
这七人有些是眼睛像,有些是轮廓像,有些是声音像,有些则是笑起来神似郑宓。明苏也只在她们入府之时瞄上一眼,想着哪一日实在想念得厉害,连看戏都无法纾解,她便令她们到跟前来,排解相思。
可五年间,她都未想起这些女子,更未来过后园。
后园的景致十分雅致,连雪景都有几分江南的清雅与韵致。明苏站在一间用以赏景的殿中,端着热茶,却未去饮。
不一会儿,后园的管事便来了,那些女子本就是供她取乐之用,白养了几年都没派上用场,难得她来了,自然不会让她久等。
管事笑着禀道:“都到了,殿下是要她们都进来,还是一个一个地来?”
都进来未免太挤了些。明苏便道:“一个一个来。”
管事得令退下了。
明苏坐到榻上,手中的茶盏则随意搁到了几上。
殿门开了,走来了一名女子,女子身着鹅黄的襦裙,襦裙飘逸,衬得她既仙又美。明苏却蹙了下眉,心道,穿得这样少,不冷吗?
阿宓便时常劝她多穿些,以免冻坏了身子。
想到过往郑宓待她的关心,明苏便有些满足,她打起精神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冲她笑了笑,却有些紧张,行礼时声音便有些抖:“殿下。”
她的眼睛很像阿宓,都是杏眼,很好看,不似皇后,皇后的眼睛略微有些狭长,是十分有气势的凤目。
这样说来,眼前这女子当是比皇后更像阿宓。明苏仔细地看着这女子。女子胆怯,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抬头。”明苏吩咐道。逼着人家与她对视。
眼型相似,可里头的神采,却是天壤之别。明苏端详许久,面无表情道:“退下。”
那女子被她看得心惊胆战,闻言更是一慌,欲留却又不敢留,退下则是不甘心。谁知下一回殿下来,是何时呢?她鼓足了勇气,问道:“殿下,您想听曲吗?”
“不想。”
女子无法,只得退下了。
下一位,声音与郑宓极像,再下一位身形与郑宓一模一样,自背后瞧去,仿佛就是郑宓,再下一位笑起来时眼中盛满笑意与郑宓一般温暖。
一连七位,明苏耐着性子,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端详下来。
没有一人能使她心生亲近,哪怕是那位与郑宓背影一模一样的,她心中都未起涟漪。
再像,也不是阿宓,我只要阿宓。明苏想道,无比坚定。
她并没有坏到只要像郑宓,便想同人家亲近,她还是清清白白地只惦记着郑宓一人。明苏对自己很欣慰,也骤然间充满了信心。
她走出这间大殿,命人备车,她要入宫。
这些与阿宓那样相像的女子,都无法使她心动,她就不信皇后就可以。
她要入宫,与皇后当面对质!
皇后不知今日明苏还会来,但她也未去别处,就在那阁楼中将折来的梅花插瓶。昨日她折回梅园,原是想折几枝梅花,命人送去公主府,赠与明苏的。
但花都折来了,回到仁明殿,她却失了送出去的勇气。明苏收到她赠与她的花,未必会高兴。
她想着,便将梅花插了瓶,放在了这阁楼中。
听闻公主来见,她下了阁楼,去偏殿见她。
天寒,宫人自不会让公主在冷风中干等,便将她迎入偏殿烤火。皇后到时,便见明苏站在火盆前,将手伸在火盆上方暖着。
“今日风大雪大,你怎么来了?”皇后入殿,便道,又见她穿着她亲手做的大氅,欢喜之意溢于言表,“这大氅与你很相称。”
明苏是来对质的,她瞧了皇后一眼,朝她行了个礼,又看了眼身上的大氅,道:“倒还合身。”
郑宓坐下来,昨日不欢而散,她正担忧明苏会生气不理她,结果今日她便来了,皇后自是高兴:“公主坐到我身前来吧。”
明苏为显不心虚,走近了,坐在与皇后十分靠近的位置。
“听闻今日未早朝,你白跑了一趟,可觉得冷?”她说着,看到明苏里头穿得并不算厚实,便忍不住唠叨,“多穿些,穿得暖些,着了凉,又要难受了。”
明苏一怔,她想到方才在府中看那些女子时,她便想起从前阿宓也时常叮嘱她多穿些的。
“你这样瘦,穿得多了,也不会臃肿。”郑宓又道。她知道明苏不爱穿厚实,是嫌臃肿,行动不便。
连劝她的话,都与阿宓那般像。明苏来时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消下去,心情也不好了,随口应了声:“儿臣记下了。”
她显然有心事,郑宓也不敢说什么,恐惹了她不高兴,便寻思着挑拣了没什么干系的话来说:“大冷天的,公主不在府中赏雪作乐,怎么入宫来了?”
明苏听到作乐,顺口便道:“儿臣方才的确在府中相看美人。”想了想,又道,“且有七名美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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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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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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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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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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