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气不佳,秦征仍坚持把他们送到了城门外,他在秋风中久久伫立,凝望着安置了陈长风尸身的马车渐渐远去,显得疲惫而哀伤。
考虑到江湖上已经传遍了江离与《长生诀》的流言,临行之前,戚朝夕不仅自己重贴了张人.皮.面.具,也给江离改换了面孔打扮。
他先取出了张轻薄的皮面覆在了江离的脸上,揉捏定型过后,又拿了支细毛笔蘸了不知名的膏药,在面具上点染修饰。待江离睁开眼时,看见镜中少年一双恹恹的下垂眼,两颊上生着细小麻点,他身上的锋锐气被冲淡了大半,变得平庸又无害。
这时戚朝夕转到了江离的身侧打量,目光不由得集中在了鬓边的根根白发上,他分明记得不久前江离的两鬓还是乌黑,这些白发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出的。他伸手拉起一缕白发仔细察看,江离明显紧张了起来,眼也不眨地透过铜镜盯着他的神情变化。
但戚朝夕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摸出了个圆肚瓷瓶,倒出了几滴药水擦在手背上试了试,药水干透后那块皮肤变成了黝黑颜色,于是他轻轻扶正了江离的头,说了声“别动”,耐着性子将药水抹在了白发上,不多时银丝全化入了乌发之中,再瞧不出了。
戚朝夕转回到江离的正对面,不禁失笑:“盯着我干什么,照镜子啊。”
江离这才连忙移开视线。
“怎么样,江少侠满意吗?”戚朝夕问。
江离又看向他,心中百般滋味,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便认真点头道:“满意。”
于是这貌不惊人的师徒俩启了程,一路南下果然没遇着什么麻烦,关于自己的流言倒是灌了一耳朵。
起初流言还讲究些根据,多是在谈论趁夜在别庄外盗走戚朝夕尸体的那个黑影究竟是不是他的徒弟江离,《长生诀》又究竟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奇效。谈论者形形色色,各类说法中透露的时辰地点等细节却大致吻合,即便事件经过有所差异,也属言语的夸大模糊。
戚朝夕和江离由此推测,别庄外深夜盗尸是确有其事,并且和凭空捏造了《长生诀》有起死回生之效谣言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矛头明晃晃地指向了江离,但左思右想,都猜不出会是何人所为。
他们越接近南疆,听到的流言就越离奇了。毕竟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江离在虔城使出的惊澜剑法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一路上便目睹了这消息是如何狂风扫荡般地传开,流言是如何野草疯长似的冒出。
或说他是江鹿鸣掩藏多年的弟子;或说他就是那获得长生的顾肆;或说惊澜剑法和《长生诀》早已在二十四年前七杀门复仇归云山庄时丢失,而他是与那魔教七杀门有颇深渊源。
最终抵达南疆这日,他们在用饭的酒楼里听到了流言的集大成者,将私密艳情,家宅暗斗,玄妙武学,与天下第一的归云山庄熔于一炉,酿造了一出最能吸引江湖人的曲折故事。
“那叫江离的小子,明明就是当今庄主江行舟的私生子!”光头男人开口信誓旦旦的一句话,顿时引得大堂内的众人纷纷侧目。
光头男人见状,亮开嗓门讲得更来劲儿了,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些秘辛,说是这归云山庄庄主江行舟年轻时定了婚约,却在外惹了风流债,被女人拿私生儿子处处要挟,嫡子和私生子更是争来斗去地抢起了《长生诀》。
戚朝夕看向江离,他神情漠然地专注于碗中饭菜,仿佛耳旁被反复提及那个名字与他无关。
这一路上江离对待流言都是这么个态度,戚朝夕知道他不会往心里去,原本也不担心,可这回那光头男人越说越不堪,倒是戚朝夕这个荤素不忌的先听不下去了,伸手拉住了江离的手,打算带他离开。
正在这时,那边桌子‘嘭’的一声被整个掀翻在地,饭碗菜碟摔得一阵哗啦乱响,光头男人兴奋的话音卡在喉咙里,睁大了眼瞪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少年:“你干什么!懂不懂江湖规矩,不爱听你就出去,上来就掀人桌子算怎么回事?”
“我不仅要掀桌,我还要揍你!”少年气呼呼地撸起袖子,“背后乱嚼舌根毁人清誉,还有脸说是江湖规矩,我呸!”
少年正说着,背后走近了一个蓝衣青年。有人眼尖认出,压低了声音惊呼:“这是归云山庄的义子季休明,那他前面的少年肯定就是少庄主江兰泽了!”
光头男人自然也听到了,怒扬起的眉目顿时耷拉下来,挤出了个谄媚的笑容:“哎哟!原来是江少庄主,刚才那话也是我听别人说的,都是胡言乱语,您千万别计较!是,是我不对,这桌子您掀得好!”
江兰泽面露鄙夷,扬手要打却被季休明制止了。季休明摸出一块碎银扔到光头男人的怀里,道:“这是赔你这桌菜的钱。以后听人说话多长个心眼,别听到什么就跟着说什么,这次不计较,下次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光头男人既惊又喜,双手拢着碎银:“是,季公子教训的是,小人一定记得!”
江兰泽不满地看了季休明一眼,扭过头快步出了门,季休明无奈地跟了上去。
酒楼里恢复了吵嚷,戚朝夕与江离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打算。虽然猜不出这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南疆,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尽快进山,前往虚谷。
于是他们不在客栈耽搁休息,直接进入了连绵的群山之中,南疆的气候湿热,林子仍旧茂盛,走了不过一小段路,便意料之中地望见了前方的两道人影。
似乎是走得累了,江兰泽正靠在树荫下歇息,站在旁边的季休明递给他水囊。
江离当即就要改变路线,戚朝夕却伸手拦住了他,一边扯下脸上的面具,一边低声道:“看来他们也要找虚谷老人,避是避不开的,不如上去同路。”
江离惊讶地瞧着他的脸:“可你起死回生的事怎么办?”
“放眼整个江湖,只有归云山庄不会信《长生诀》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传言,说不定还能探出些相关消息。至于其他的,放心,我已经想好了说辞。”戚朝夕动手把江离的面具也揭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往前走。
听闻脚步声,季休明警觉地回头看来,待看清了是谁,顿时惊诧不已。
“江少庄主,季公子,真是巧了。”戚朝夕神情自若地打了招呼,“两位也是前往虚谷求医的?”
“对,你们也是吗?”江兰泽心直口快,一双眼直盯着他瞧,“原来你真的还活着!怎么做到的,是你这个徒弟找到的办法吗?”
江离无言地看向戚朝夕,戚朝夕笑了起来,摇头道:“一场误会,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江兰泽果然被勾得好奇,忙问:“怎么说?”
“江少庄主理应比我们这些江湖散人更了解《长生诀》,你觉得那些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江兰泽思索起来,季休明截口便道:“还请戚大侠为我们解惑。”
戚朝夕瞧了他一眼,笑道:“洞庭别庄的那具被火烧了的尸体并不是我,而是般若教的人。那日般若教的堂主宁钰前来救那妖女,趁火势逃了,我一路追赶,不料反被围困,又中了毒针昏迷过去,等几天后醒来了,江湖上已经传遍了我遇害的消息。”
“这事倒也不复杂,那你为何不出面解释呢?”
“传言关乎《长生诀》,除了你们,谁还肯听我解释呢?”戚朝夕按住胸口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再者说,那针上之毒已侵入我肺腑,若是此次寻不到虚谷老人相救,我就是真的身死魂销了。”
江兰泽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二位又是为谁前来求医的呢?”戚朝夕问。
“是我……”
“是山庄中的一位师叔,”季休明又一次抢了话,“在江湖上未有名气,戚大侠想必不认得的。”
戚朝夕道:“既然咱们同路,不妨一起走吧,彼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这次江兰泽学机灵了,没有擅自回答,而是看向了季休明。季休明的目光在戚朝夕和江离之间来回打量,十分犹豫,却也找不出借口回绝,只好点头答应。
四人便继续往深山中走,在距虚谷不远时,天色入了夜,林中更显昏暗,不便行路,而虚谷老人隐居多年不曾被人寻到,想必谷中藏有机关阻拦,因此他们一致决定先在此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再进谷。
于是他们在林中找了一块平坦干净的空地,放下了行囊。戚朝夕提议道:“要拾些树枝生火,再找些吃的,咱们四人两两分开,行动能快些。”
他说这话时,眼望着的是季休明,原打算趁机单独试探一番,不料话还没落音,江离就走到了他身旁,意思再明显不过。
未出口的话就跟着转了个弯,戚朝夕道:“我和江离去那边的河里瞧瞧,生火就麻烦二位了。”
“客气了。”季休明朝他点头,然后带着江兰泽往林子深处去了。
他们二人往另一方向走,不一会儿,蜿蜒流淌的小河出现在了眼前,河水清澈,戚朝夕随意系起衣袍就走进了河里。毕竟是秋天,即便在南疆,河水也透着一股子凉意,戚朝夕转头道:“你在岸上等着吧,别下……”
然而晚了,江离已经跟着他下了水。
戚朝夕无奈地笑起来:“那你当心点,脚下的石子滑得很,别跌倒了。”
“嗯。”
戚朝夕微微倾身,瞧着江离沉默的侧脸,问道:“你不想和季休明他们同路?”
江离抬眼看向他,终于开了口:“我不信归云山庄的人。”
“但是与其让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动作,倒不如把他们放在眼皮下盯着,即便出了变故,也能及时应付。”戚朝夕又笑了笑,“江离,你不放心他们,难道还不放心我吗?”
江离想了想,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只这一会儿,戚朝夕已出手如电地捉住了一条游近的肥鱼,他看着江离这样子,忽然喊了一声,紧接着把鱼凌空抛了过去。江离一惊,连忙伸手接住,这鱼约莫觉得遭受了虐待,在他手里拼命弹跳起来,水珠乱溅,硬生生让武功如他也一阵手忙脚乱。
戚朝夕笑得更厉害,等江离好不容易将这条鱼给制服了,他虚握着的手又递到了面前,笑吟吟道:“你猜这是什么?”
江离脸上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擦,闻言戒备地后退了一步:“什么?”
戚朝夕缓缓打开了手掌,一团莹绿的光芒闪动,点亮了江离的眼眸,小小的萤火虫在他掌心振翅。xǐυmь.℃òm
戚朝夕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正要说些什么,那条不甘寂寞的鱼猛然一弹,鱼尾甩起了一泼水花,戚朝夕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脸的水,前襟几乎湿透,萤火虫带着绿莹莹的光点飞远了。
江离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江离笑出声,戚朝夕颇为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水,心里很没骨气地觉着挺值,面上却还要板起脸:“笑什么笑,有这么好笑吗?”
“好笑。”江离点头,笑得眉眼弯弯的。
戚朝夕心头一动,就连那一点装出来的脾气也没了,转而去威胁了鱼:“等会儿就吃了你。”
他们走回去时,季休明和江兰泽已经把火堆生起来了。那条肥鱼自然难逃厄运,被剖开去鳞,串在木枝上烤得喷香。
吃饱之后,走了一天路的劳累便泛了上来,江兰泽接过毯子把自己裹住,然后往树上一靠,就昏昏欲睡了。季休明从行囊里拿出了另一条毯子,略一思索,递向了对面的江离。
江离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没有动作,也不吭声。
季休明的手还尴尬地悬在那里,戚朝夕及时伸手接了过来,将毯子抖开了披在江离背上,对他笑了声:“季公子别介意,我这徒弟性子内敛,一向不爱和人打交道。”
江离立即要将毯子扯掉,却被戚朝夕按住了手,他顿了一下,才终于默默接受了。
季休明将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讪笑道:“没事,你们师徒关系真不错。”说完不再自讨没趣,靠在邻近的树上也闭目休息。
夜色下,林中万籁有声,火堆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响,戚朝夕随手捡起一根细枝条,在地上边画边想。
因为虚谷老人和太华派的关系,那些年他为老教主东奔西走搜寻《长生诀》的线索时,曾几次派人前来查探过,般若教并不缺少精通机关和奇门遁甲的人,然而每次派去的人都没能回来,他对谷中仍是一无所知。
戚朝夕不禁叹了口气,忽然肩上微微一沉,偏过头看到是江离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靠在了他的肩上。
暖融融的火光照着江离的面容,戚朝夕轻轻笑了笑,或许江离自己都还没发觉,但他确实对戚朝夕生出了依赖感。戚朝夕敏锐地觉察到了,并且十分受用,连方才的烦恼也先丢到一边,伸臂把江离揽住了,侧脸贴着他的额头,安心地合上双眼,就这样相互依靠地睡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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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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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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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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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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