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琢其实不记得程不遇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高中学戏那两年,程不遇一直很安静,常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不爱说话,性子也冷。
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在和程不遇一起排了《惊梦》之后。
这是程不遇第一段预备登台的戏,牡丹亭的一折。顾如琢主唱京派青衣的,对这种咿呀婉转的昆曲腔调不感兴趣,但程老爷子要他带着程不遇练,他于是每晚放学后,就和他单独排,给他搭戏。
有时候同门师兄弟会过来围观。
程老爷子说,小一辈里,再没见过能把《惊梦》唱成这样的人。程不遇那时只有十五岁,一起势就是活脱脱的角色本身,如仙雅致,如梦绮丽。
故事里,杜丽娘走入春光里,程不遇站在那里,他整个人就是春色本身。
只是有一天,同门的二师弟跑过来用手肘撞了撞他:“大师哥。跟你说个事?”
那时他刚下戏,正换回便服,抬头问:“怎么了?”
二师弟往角落里努了努嘴:“你看他。”
他于是跟着二师弟的视线往回看——程不遇一向形单影只,下戏了也是一个人默默地在一边换。那一天他看见程不遇没有动,还是坐在原地,妆也没谢,正凝望着他。
只这一眼,顾如琢印象深刻——程不遇的眼角眉梢带着他平日的冷淡凉薄,眼神却炙烈如火。
那是看情人的眼神。
察觉他的目光后,程不遇把视线收了回去。
二师弟努努嘴:“他这么看你好久了,大师哥,有点意思。你没注意他平时都比较黏你吗?”
顾如琢对这件事没什么概念,只是从那之后,他时不时地会看一下程不遇看他的眼神。
那是个闷热的盛夏,伴着咿呀婉转的水磨腔。那时牡丹亭天天背,惊梦的词一折叠一折,顾如琢半夜睡着,会在他缠身已久的噩梦中,望见一双漂亮干净的眼睛,那句题词仿佛就响在耳畔。
“情不知所起。”
*
“好了,我们走吧。”
程不遇拿完药,对周小元说。他的伤不是很严重,主要是软质挫伤和一些擦伤,看着血流如注,实际上很好恢复。
周小元先替他垫付了药费,两人一合计,先乘公交车回了学校,看看能不能在撞车的地方找到程不遇的手机。
下雨天,这样的小巷路半天没人来,程不遇的手机果然还躺在原地。
程不遇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雨水和泥水,发现除了屏幕摔出一道裂痕以外,还能正常使用,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庆祝你手机找回来,今天火锅我请了。”周小元说,“要换手机真是伤筋动骨,前几天才报了舞蹈和声乐课,又是好大一笔钱。”
他们去吃火锅,周小元坐在他对面噼里啪啦地发微博。
作为一个气人VLOG博主,他非常善于捕捉一切信息:“骑自行车撞了一辆迈巴赫是什么体验?你们去问问@程不遇不要葱姜蒜。”
他顺手放了程不遇的带伤照片上去,还打上一个非常尬的标签#美人战损#。
半分钟后,周小元宣布:“阅读量有五千了!评论四十个,你的颜值还是能打的。”www.xiumb.com
程不遇问:“平常多少个?”
“平常一两个啊。”周小元丝毫不觉得脸红,他感叹道,“说真的,我带你照片的微博,条条都是千转打底,偏偏你自己的短视频不红,老天爷这到底是什么玄学?美人不红,没有天理!”
红不红的话题,周小元每天要喋喋不休八百遍,程不遇自动过滤,专心涮羊肉,忽而听见周小元“咦”了一生:“这热搜……顾如琢回国见面会取消,深夜紧急现身医院……这医院不就我们刚出来的那个医院?”
周小元把手机转过来,放大图片递给程不遇看了看,惊叹道:“我说怎么来的路上堵成这样,外边还围了分流线,保安卡得死紧,原来是顾如琢在那里!要死,早知道我们不赶着回来了,我去转转,说不定能近距离拍到顶流巨星的一线新闻,这样我就可以日涨十万粉……”
程不遇想了想:“五万吧。”
他掏出手机,点进热搜看了看。
“据传,顾如琢恩师、著名京剧艺术表演家程方雪老先生突发重病入院,顾如琢因此取消粉丝见面会,前往陪同手术,目前情况良好。”
底下一片评论:“祝老先生安好!身体康健!”
程不遇跟着点了一下“程方雪身体状况”的词条,但词条总是和顾如琢关联,只能得到一些语焉不详的“正在恢复中”的消息。
“呜呜虽然见面会取消了很难过,但顾如琢真的重感情啊TVT他倒嗓前是北派青衣指定接班人,程老爷子手把手带大的,还有谁不知道吗?”
楼中楼里有图片,点进去就是男人华美璀璨的笑颜,如同盛夏一般灿烂多情,勾人魂魄。
程不遇垂眼看着,退出软件,处理了一下通讯录的消息。
没有新的人来加他,按照顾如琢有钱的程度,大概懒得和他一个普通人掰扯刮漆的价钱。
*
程不遇的视频号涨了几百个粉丝,大多数都是周小元那里过来的:“救命!今天才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关注一波……”
“怎么不红啊!UP主你能不能支棱点!”
程不遇一条条认真回复:“在支棱的。”
他最近上了一堆课,本来打算做一个星传艺考指南系列的VLOG,但因为撞车这档子事,时间不够了。
他的试镜错过了,程不遇分别给副导演和引荐人打电话道了歉。
副导演扼腕叹息:“你知不知道你只要一来,往那儿一站,这角色就是你的了!太可惜了!下次再有项目,我联系你。你还挺懂事的,知道说一声。”
程不遇说:“谢谢您。”
他的引荐人名叫海青,比他年长许多,在星传影视基地开了一个小酒吧。
“算了,没事,你养好伤就行。”海青听完他在电话里讲完前因后果,“那你可欠我一个人情啊,回头周末人手不够时,你有空就来帮帮忙。”
“好。”程不遇想了想,又问,“那哥,我什么时候来比较好?”
海青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听他问了,想了想:“那要不就今天来?不来也没事。”
程不遇说:“好。”
海青的酒吧很隐蔽,上下三层楼,包厢私密性很好。
星城传媒大学本来就离影视城近,不少名人都在这里打过卡,群演、导演、学生、旅客更是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程不遇乘公交车过来,路上堵,到店时已经夜色初升了。
他们酒吧一到晚上就特别忙,前台调酒师认识他:“小程来帮忙啦,我们老板不在,你帮忙看一会儿前台好吗?我上去送酒,服务生今晚忙不过来了。”
最近正是开机旺季,灯红酒绿的卡座和舞池里很快挤满了人。
前台电话响起来,程不遇看了一眼打来的包厢号,是三楼特级贵宾室。
对方是个男人:“我们订的那几瓶酒可以送上来了,快一点。”
程不遇看了一眼空如一人的柜台,说:“好的。”
前台没有人,只剩下一个调酒师。
程不遇问调酒师:“VIP室有人预订了几瓶酒,哥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酒吧的酒都是实时销售,最贵的香槟卖得最好,一支九千,但也不支持预订。
“哦哦你说那几瓶酒!”调酒师倒吸一口凉气,“我想起来了,是有特别大的客户提前订下的,国内找不到货,海哥提前半个月找的国外酒商。那几瓶酒你认识吗?什么黑桃A都是小儿科,这酒一支少说这个数,还要看年份……”
调酒师叽里呱啦一大堆之后,忽而沉默了一下:“现在没人啊,怎么办?大客户,按平常来说肯定是老板上去的。”
程不遇想了想,说:“我去吧。”
调酒师想了想:“确实也没办法,辛苦你跑一趟了。”
那几瓶酒很沉,程不遇小心地捧着,顺着电梯上楼。三楼VIP包间一直都是空着的,比下边安静不少。
包间门没关牢,里边传来几个男人的哄笑声,还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你们看,我就说了他不喜欢这种地方,北派班子里出来的人,规矩严得很,你仔细看,他每次都出来玩,次次不近女色,人姑娘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我不信,不近女色,那男色总该近一近吧?下次我懂了,带男人过来,你们知道星传吧?就隔壁这学校,我跟你们说,美人是真的多,也乱得很……”
程不遇轻轻敲了敲门。
“对不起,打扰一下各位,各位的酒上来了。”
他声音很柔,不加矫饰的那种柔,本身音色亮,但吐字就是这样婉转玲珑,陡然撞入这么一个吵嚷的环境中,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抬起眼,随着房门打开,视线都停在程不遇身上。
只有角落里的一个男人没动,他坐在正对他的沙发上,西装外套懒散地披着,手里正夹着一支烟,烟头的微光星星点点,照得他俊美英气的眉眼格外动人。
他没看他的方向,像是也没注意这突然暧昧起来的氛围。
顾如琢。
他随手把烟掐灭了,懒懒开口了,说的却是他们之前的话题:“怎么着,我不玩,你们还有负罪感了?就这点出息啊。”
“那不是我们寻思着你好不容易回国一趟,洋妞看腻了,给你搜罗点漂亮的,让你高兴嘛……”
“你想笑死我,再漂亮能有咱们小琢爷本人漂亮?而且他红成这样,什么漂亮的没见过。”
那两人在旁边疯狂大笑,忽而有个人咳了一声,暧昧地盯着面前的人,又把话题转了回来,声音放慢:“看看这个,这个挺漂亮。”
程不遇正低头把酒一瓶一瓶放好。
席间飘来种种暧昧的视线——放在他的静美标志的脸上,他白皙的脖子上,他乖顺温和得一丝不苟的动作上,身上也透着几分青涩的气质。
平常不觉得,此时这样一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出现,显得这一片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然而越是格格不入……就越让人心下悸动,想让他也染上点颜色来。
顾如琢身边的季卿保持了一点清醒,他笑着问:“以前没见过你,新人?”
程不遇抬起眼,往他们这边看过来,轻声答道:“是今天来店里帮忙的,老板现在不在,实在不好意思。”
“哦——是这样啊。”季卿放松了,“我是看你还是个学生的样子。”
不是店里的人,这帮公子哥多少收敛了一点,但与此同时,又多出了几份调戏的欲望。
季卿继续问:“我知道你们这些夜店,消费到一定数额就有专人上酒仪式,我们这几瓶酒价钱也不低了吧,有什么仪式没有?”
程不遇怔了怔。
他抬起眼睛,认认真真问道:“我不常来这边,所以不太知道,一般是什么规矩呢?”
季卿笑了:“你还是学生,别的不要求你,点烟会吧——嘴对嘴那种?”
他看了看另一边沉默得不正常的顾如琢,忽而心血来潮,指了指他:“你给这位爷点个烟,把他哄开心了,我们就算你过关,好吗?你认识他吗?”
“对对,就那边那位,长得最好的那个。”另一个人也跟着起哄,“不亏的小朋友,快上!”
顾如琢抬起眼皮看了看程不遇,脸上还是那副笑容,灿烂得欠打,璀璨又多情:“那不是我吃亏么?”
一群人哄堂大笑。
程不遇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候他抬起眼望过来,眉目生光,脊背挺立:“可以吗?”
众人愣了一下,当即又是一阵大笑:“救命!我笑得想死,海青哪里捡来的宝贝啊!”
见他没说话,程不遇于是安静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手里握着另一只烟,摸索着跪上沙发,凑了过来。
没有人想到他点烟的姿势这么熟练,这么……上道。
但很奇异的,别人做这样的动作就是有意魅惑,多少会有些艳俗,他做起来却仍然透着一种青涩,像一个孩子,认真而笨拙地学习着。
顾如琢靠在沙发上,那双眼就这样朝他压下来,清透而认真,眉睫细密,透着光的缝隙,总像是藏着泪痕,再仔细一看,又不是。
还有淡淡的药香,药酒的香气,总显得病弱,再混着某种平价沐浴露的味道……混杂一起,令人眩晕。
顾如琢眼中的笑意忽而淡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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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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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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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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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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