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过吃惊,她甚至也忘了去害怕。
这话是何意?
她分明没把帐钩之事处置好,弄得林朝忠等人一团狼狈,御用监此番更是吃了大亏,可陈长生却说她差事办妥了?
哪里妥了?
若非地上明晃晃映着陈长生的影子,红菱会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这种鬼话,也是能信的?
见她一脸地疑惑,陈长生眯了眯眼,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呵呵”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这话你不信倒也没甚么。”
他仰首望天,意态颇为悠闲:“到底你们尚寝局消息没那么快,且你又是末等的,这最上头的才发了话,传到你这一头,且要等几日呢,你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此节,他落低视线,一脸神秘地看向红菱:“那么我就告诉你罢,过不了几日,你可就是哕鸾宫的三等姑姑了。如何?孙姑姑可欢喜?”
红菱完全傻住了。
哕鸾宫,正是三公主的住处。
因三公主性子沉默,太后娘娘平素多疼她几分,便将她挪到了离得近些的哕鸾宫,大公主与二公主则住在后面的偕凤宫。
而此刻听陈长生之意,红菱很快便要调去服侍三公主了。
亦即是说,他之前所谓的“抢夺机缘”之事,居然成了?!
斜晖脉脉,几片火烧云投下明亮的光,金色与红色交织着,映在红菱木然的脸上,微温的,如同最浓时的花香,让人有些微醺。
她似是沉在水底。
陈长生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见,然却始终弄不懂那话中之意,于是反复地、来来回回地琢磨着、思忖着,面上的神情亦是茫然的、猜测的、迟疑的。
许是心情甚佳,又许是红菱已然今非昔比,陈长生的脾气竟是空前地好,没有一丝不耐,只含笑看着她,眉眼间是罕有的宽和。
“公公是说,奴婢要调去哕鸾宫了么?”良久后,红菱方喃喃问了出来,仍旧是一脸做梦般的神情:“奴婢当真没听错?”
“是的,当真,你没听错。”陈长生点了点头,夕阳投射在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拢出一层柔和的暖光,却是比往常添了几分俊秀:“你很快就要升任三等了,此乃好事,上头很满意。”
红菱痴痴听着,数息之后,颊边终是现出一朵笑靥,很快地,这笑靥又转为狂喜。
她活下来了。
且还活得比从前更好。
此念一生,她几乎喜极而泣,眉眼俱皆泛了红。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叫人欢喜的了,哪怕她此前抱定了必死之念,可在心底里,她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红菱的眼角,终是滑下了一行清泪。
见她哭了,陈长生的神情愈加温和,笑道:“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你哭个什么?”
红菱说不出话来,眼泪却越淌越凶。
陈长生便又和声道:“三殿下本就乏人服侍,又因吴嬷嬷最近正禁足,殿下越发失了陪伴,太后娘娘今儿才降了一道懿旨,点名要你和顾红药过去服侍三殿下,又把你两个的职司调高到了三等。”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切:“如此一来,你的差事也算成了,想来,吴嬷嬷那一日还是很看中你的,听说是她亲口向三殿下求了这份恩典,你的名字亦是她亲口说予三殿下知晓的。”
红菱哭得浑身发颤,几乎不能自已。
她确实办成了差事。
看起来,在陈长生他们中,相较于帐钩,三公主相更加重要,而只要能够进入哕羽宫,则帐钩之误,便也算是过去了。
至于何以如此,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她不仅不必去死,且从今往后,陈长生再不敢小视于她。
他今天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明。
红菱的腰杆儿一下子挺得笔直。
“多谢公公相告。”她拭干眼泪,目注陈长生,略略屈膝一礼。
人有了底气,一行一止,自是大不相同。
红菱忽然就觉得,陈长生也没什么可怕的。
陈长生眸光微闪,面上却仍旧笑吟吟地,说道:“罢了,我今儿就是来给你透个底的,你心中有数便是,万不可将这事儿告诉别人。”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面布囊,向红菱轻轻一抛。
红菱忙接过,便听他道:“这是些散碎银票并银豆子,总计一百两。那哕羽宫不比别处,需要打点之处甚多,你留着用罢,若有下剩的便自己收着,若是不够,再来寻我就是。”
“好,我知道了。”红菱直接将布囊收进袖笼,一眼不曾多看。
陈长生至少贪了一半。
不需看,拿手一掂便知。
小人!
她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红药拎着薄薄一页纸笺,也暗地里骂了一句“刘瘸子,小人也”。
这一页纸,便是今日份的话本子。
只有一章。
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呢。
“怎么只有一章?上回还是十几章呢?”红药横了徐玠一眼,白生生的脸上挂着霜。
其实不必问,她已然想得明白。
上回徐玠求她办事,话本子自然不可少。如今大事已了,这刘瘸子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准是如此。
徐玠心下着实有愧,一脸陪笑地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小的这一遭吧。委实是最近事儿太多,没法子帮您整理话本子。”
最近确实事多,且又正在紧要关头,就连潘体乾、许承禄这两个狠人,也是整天提心吊胆地,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徐玠的压力,比他二人加起来还要大。
毕竟,整件事皆是因他而起,但有差池,建昭帝自是唯他是问。
他已经十几天没回过自个儿的住处的,今日亦是直接从二条胡同进的宫,就红药手头这一页话本子,还是他在的路上在马车上现回忆着写的,也不知能不能与后面的章节连上。
他用力搓了搓脸,再三向红药许诺:“下回,等下回我一定给你多带些来,我徐玠在此铭誓。”
那件大事,这两日便将见分晓,至于结果是好是坏,也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见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疲倦,红药不由细细端详了他两眼。
瘦了,还黑,眼睛底下挂着青,下巴竟长了一圈青胡茬。
红药这才吃惊起来。
也就半个月没见,徐玠竟像老了好几岁,憔悴得很。
“你这是干嘛去了?每天晚上去外头抓贼么?”红药张大了眼睛,立时将那话本子抛在脑后,一把拉过徐玠近前细瞧,一面“啧啧”连声:“我的个娘,你这是熬了多少晚哪?脸上都褪皮了。”
徐玠“嘿嘿”笑着摸了摸脸:“就是忙来着。”
怕她担心,又忙说出早便想好的托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头好些铺子呢,最近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就越来越忙了。”
红药“哦”了一声,又向他黑瘦的脸上望几眼,忍不住劝他:“你也别太累了,累坏了,没的教那起子坏心肠的高兴。”
徐玠脑袋一昂,衣袖一拂:“放心吧,他们绝占不着一根毛的便宜。”
前几次会面,他隐约向红药说了前世梅姨娘之事,对朱氏等人的行径,红药是极为不齿的。
仲秋夜宴那晚,她便曾亲眼目睹蓬莱县主种种行径,亦推断出了王妃娘娘就是个没谱的。
而听了徐玠所言,她才知道,她还真是太高看东平郡王妃了。
这朱氏不仅没谱,还忒不要脸,口口声声骂人家梅姨娘是“不要脸的贱妾”,可是,这“贱妾”留下的东西,她倒是不嫌弃,一口吞个干净不提,甚而为着这些钱财,施毒计把人家儿子赶出了王府。
真真下作。
如此一想,红药的心便软了。
可怜见的,这刘瘸子命也是苦。
轻轻叹了一声,她摆手道:“罢了,今儿就算了。”
说着又将一双清水眼瞪大了些:“可没下回了啊。”
“一定,一定。”徐玠连声保证。
红药再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捧起那一页纸,嘟囔道:“只能看慢一点儿了。”
然而,就算她逐字逐句地细读,这寥寥一页纸,也很快便看到了头。
她将纸交还徐玠,咂吧了一下嘴,疑惑地道:“我说,这一章怎么和上一章不大接得上啊?”
徐玠立时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啊哈哈,过渡章节,过渡章节,后面就又接上了。”
红药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没再往下问。
徐玠到底心虚,忙岔开话题道:“今儿侯敬贤给我送了消息,你和红菱很快便要调去哕羽宫了。”
一听这话,红药立时蹙起了眉:“上回我就想问你了,做什么你要把红菱也弄去哕羽宫?”
说这话时,她目中写满了不解:“之前你提议换锁什么的,我都明白,这是要绝了红菱偷入库房的路,我才能拿真帐钩换回假帐钩而不虞被她发现,不过么……”
她蹙起眉心,漆黑的两弯长眉,拢烟也似:“……不过,我是真不大想和她一个屋住着。这人……古怪得紧。”
红药的声音小了下去,头也低了,没敢去瞧徐玠的面色。
其实吧,她就是想睡几个好觉。
虽然不再惧怕红菱,可她也必须承认,这丫头挺让人发毛的。
尤其是听说红菱还会在水里挖洞,红药越发觉着,自己的同屋是个水鬼托生的。
这换谁不发憷啊?
见红药只拿一对丫髻冲着自己,徐玠不由失笑。
他自是知晓红药的意思,然而,他把红菱弄去哕羽宫,却正是为了红药。
“红药,你还记不记得前世吴嬷嬷是何时被太后娘娘撵走的?”他问道。
却是不曾直接回答红药的问题。
红药不大有兴致地道:“我当然记得,那是立秋后不久的事,因那日子口出了好几件大事,全都凑一块儿了,是以我记得很清楚。”
事实上,相较于那几桩大事,吴嬷嬷根本不算什么。
红药这样想着,又补充道:“后来我在西苑服侍湘妃的时候,也曾见过吴嬷嬷几回,她那时候是管倒净物的,人也有点痴傻,不过,她倒是把三公主的忌日记得清楚,每年都会烧纸,管事嬷嬷罚过她好几次,她也不改。”
说到这里,她低低叹了一声。
彼时,建昭朝的老人没几个过得好的,只有如陈长生之流,才得以高升。
如今想来,这少部分高升的,应该都是为诚王的效力的“功臣”。
“这就是我要把红菱送过去的原因。”徐玠此时接语道,神情颇为凝重:“我猜测,吴嬷嬷前世之所以被太后娘娘撵走,很可能与红菱有关。”
红药讶然。
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吴嬷嬷在哕羽宫经营多年,三公主又亲近她,红菱不过是个外来的,如何斗得倒她?
可是,再一回思两件事发生的日子,红药又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哦”了一声,道:“你是从时间上推断的吧?红菱一去,吴嬷嬷便倒台,从时间上看,前为因、后为果。是这样么?”
“不错,但这也只是理由之一。”徐玠笑道,又将话题绕回到了从前:“你上回曾说,吴嬷嬷与三公主极要好,比母女还要亲近。换句话说,三公主的起行坐卧,哪样都是皆离不开吴嬷嬷的。”
“那又如何?”红药反问,一下子又有点糊涂了。
徐玠便细细解释:“你且想想,这吴嬷嬷把持着三公主身边大小诸事,与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若是红菱想要在三公主身上做文章,有机会么?”
红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吴嬷嬷……碍事了?”
“是。有这么个地位超然的乳母挡在前头,红菱根本施展不开,如果我是红菱,我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吴嬷嬷。”徐玠笃定地道。
略停了一息,他便又续:“再说后来,元光朝时,吴嬷嬷过得十分落魄,却还是没忘了三公主的忌日,可见其行虽可鄙,然忠心却可嘉。由此亦可知,她与陈长生不是一路的,既然如此,红菱等人自是视她为眼中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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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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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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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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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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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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