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四双手搭在窗檐上,问:“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现在好点了吗?”
柳生苦涩地摇摇头,“多谢四爷关心。”
“钱勇死了。”商四忽然说。
“是吗?”柳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幽幽说道:“可他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商四却又笑着问:“我在溪畔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块手帕的碎片,你说是谁的呢?凑巧的是,我放在书斋抽屉里的那块帕子不见了。”
柳生讶异地抬头,“四爷是说……你丢的那块帕子,就是溪畔的那块?”
说着,柳生似乎牵动了伤口,疼得捂着心口直咳嗽,脸色惨白。此时柳生的爹娘正好过来,见此情形连忙过去安抚,商四却跟后面的采薇真人对上了视线。
采薇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不由微微蹙眉,“阁下是谁?”
另一边,书斋内。
所有人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子菜,已经蓄势待发。然而主位上的人还没有来,左等右等,十几分钟过去了,太白太黑举着小勺子的手都开始发酸。
陆知非再次看了看时间,说道:“先吃吧。”
“万岁!”太白太黑赶紧挥舞着小勺子舀鸡蛋羹,吴羌羌却有点担心。
想说一句“四爷不是故意不回来吃”的吧,好像又有点多余,万一陆知非反而因此胡思乱想了怎么办?说起来,这两日陆知非和商四的交流少得可怜。
小乔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一如当年乔公馆的小主人。
没过一会儿,商四便步履如飞地从二楼下来。吴羌羌一喜,正要招呼他吃饭,却见商四神色凝重,扫了他们一眼,便径自往前头书斋跑,还留下一句话,“吃完过来干活。”
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面面相觑,等他们匆匆吃完饭过去,就见商四坐在一大堆书里,正在快速翻找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吴羌羌讶异。
“柳生,他有问题。”商四停下来,说道:“我们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文弱书生,可我们都错了。此人看似柔弱,知文守礼,可实际上心里恶念横生。”
“不会吧?”吴羌羌也进书里看过,柳生看起来真的很正常啊,文弱书生一个,她还一直觉得是柳生感化了沈苍生呢。
“你看不出来,是因为柳生本人也并不觉得自己为恶。”商四正色道:“他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所以毫无恶意。”
陆知非心中凛然,“怎么说?”
商四随即把凶案说了一遍,而由他梳理出来的案子,显然已经从一个简单的野兽吃人案变成了精心策划的杀人案。
县太爷家的公子要求学识较高的柳生帮忙在考场作弊,柳生不从,最后钱勇落榜,柳生高中。
因为钱勇素来横行无忌,柳生知道他定会遭到报复,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趁着商四不在,先从书斋偷走手帕,用墨水写上相约见面的句子,然后故意在书斋前暴露行踪,引钱勇来打。钱勇草包一个,果然上当,于是柳生被当街暴打。
随后钱勇在怀里发现了手帕,他为人好色,对心娘垂涎已久,于是没有多想,欣然赴约。而问题恰恰出在手帕上,手帕上涂着某种异香。猛兽寻香而来,第一目标当然是身怀手帕的钱勇。
钱勇不可能逃得过,手帕也必定会在第一时间被撕碎,最关键的证物就这样被毁了。就算侥幸没有毁去,帕子只要沾上水,用墨水写成的字就会变得极度模糊,根本无法分辨。而更巧的是,当天晚上就下了这么一场雨,所有的气味都被冲刷殆尽。琇書蛧
小乔听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个案子最妙的地方在于,柳生是在书斋前被打的。如果四爷追问起那块帕子,柳生可以说那块帕子是钱勇在书斋里拿的。书斋门板被打碎,钱勇完全可能进去,这是说得通的。而事发后,老天爷成功地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四爷不可能知道那块帕子上写过什么。”
“完全正确。”商四打了个响指,“更妙的是,柳生的双腿被打断,他反而成了那个最不可能犯案的人。而他因为这桩事情,被全真教采薇真人收入门下,得了一份大机缘。当时又恰逢提刑司定期巡查,柳生这件事被捅到上面的州府,钱县令遭劫,而柳生因为其刚正不阿的良好品性,被上面的人赏识,举荐至太学读书。”
吴羌羌听完,嘴巴已经完全合不拢,“这是鲤鱼跃龙门啊。”
小乔却又想到什么,嘴角笑意更甚,“提刑官每年巡查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吧?”
“有出入,但不会很大。”商四笃定,随即又翻找起来,“柳生去了汴梁,《杂记》形成的世界太小,我得从别的书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陆知非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关键人物,“沈苍生呢?”
“问得好。”商四抬起头,说道:“柳生拜在采薇门下,在终南山上修养一年。终南山本就是沈苍生诞生之地,聚天地灵气之所在,于是原本需要更久时间才会复活的沈苍生,大约会在柳生抵达汴梁之后,即刻苏醒。”
“那还等什么,赶紧找啊。”吴羌羌二话不说立刻开始翻找,陆知非和小乔也随即加入。
可是一个小时下来,毫无所获。
这就很奇怪了,汴梁是大宋的都城,关于那个时期汴梁的书不在少数,能形成书中世界的也有好几本。然而无论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任何有关于柳生的行踪。
“这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柳生根本没去汴梁。”商四道。
“那他能去哪儿?”吴羌羌不解,“难道是在半路上消失了?”
“现在只能推算他的路线,一点一点慢慢找过去了。”商四说着,扫了一眼凌乱书堆,站起来,“我去书市看看。”
商四走了,留下其余人还笼罩在柳生带给他们的震惊里。
陆知非不由想起那次终南山初见,柳生还是温和清秀的模样,哪里想到那只是最外层的伪装。不,或许那也是柳生本来的样子,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
想要再度追踪到柳生的踪迹无疑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商四为此成天埋首于书海之中,不知外面今夕何夕。
而沈苍生也似乎消失在了北京城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一贯耳目灵通的影妖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眼看着五一快到了,南下踏青的事好像要泡汤,太白太黑甭提有多伤心。但是商四难得如此认真地追踪一件事情,大魔王气场全开,太白太黑不敢去跟他撒娇,于是只好嘤嘤嘤地去抱陆知非的大腿。
“陆陆!陆陆!踏青!”
“要去玩儿嘛!玩儿嘛!”
可陆知非也无能为力,因为紧接着,商四就一直在书里没回来。
“他说暂时不回来了吗?”陆知非问。
吴羌羌挠挠头,“也不是不回来吧,其实、其实四爷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时常会因为某些事而离开一段时间。你知道的,我们妖怪的寿命都很长,所以对于时间的概念跟你们人类有些不一样,有的时候他离开得……那个,会比较久一点。”
“久一点?是多久?”陆知非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急切。
“啊哈哈你放心啦!终南山到汴梁,应该……不远吧?”说到后面,吴羌羌自己也不确定起来。
陆知非看着吴羌羌皱眉思索的样子,目光悠悠转向初夏的庭院。一片落叶从水池边那棵树上落下来,掉在水面上,荡起涟漪。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那片心海没有很多波澜壮阔的时候,只有像现在这样,细小的波纹荡漾着,一圈又一圈,连绵不绝。
还像他小时候总是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坐在姑苏老宅门前,旁边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陪着他,看河道边人来人往,岸边的柳絮飘啊飘啊,掉进温柔的水里。
“知非啊,又等你阿婆来送饭呐?真乖。”
“知非放学啦,来,吃个枣子,好吃就来我家采啊。”
“知非……”
吴侬软语摇曳着水乡温情,一只只温暖的手掌揉着陆知非的小脑袋瓜子。陆知非能闻到有人手里拎着的扯篷豆腐干和臭豆腐的味道,看到跟他一般大的孩子被妈妈牵着,手里拿着一个糖画在舔。
那是一只造型简单的大桃子,糖画老伯伯的那个大转盘上,龙和凤总是最要遥不可及的存在。
那根指针转啊转,转啊转,就像无尽等待的时间,永远在做着轮回。
那边厢吴羌羌终于想起来终南山到汴梁有多远,一转头,却发现陆知非早已不在了。空空的庭院里,只有那片树叶还在水面游荡。
她愣了愣神,而后挠挠头,也转身走了。
令吴羌羌高兴的是,陆知非还是一如既往地到书斋来。商四偶尔也会出现,换一本书继续,但就是跟陆知非完全错开了时间。
吴羌羌心里急啊,看着一个在书斋静静浇花喂鱼,一个在官道上打马骑行,久而久之竟然看出了一丝时空错乱。
眼看着五一就要到了,两个小胖子眼看踏青无望每天都躺在水塘水面上翻着白肚皮。陆知非却好像依旧淡然,好似商四不回来,他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
这一日,陆知非照常到书斋,刚进门,太白太黑就激动地跟他说主人回来了。陆知非的心海里再度泛起小小波澜,脚步不停,直奔楼上。
可是到了门口,陆知非却听见小乔跟商四在说话。
“陆知非的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小乔问。
商四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出声道:“这样,你带南英和陆知非南下,帮陆知非的爸爸看一下。柳生的事情,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它验证了我最坏的猜想,我可能要关闭书斋一段时间。”
“那陆知非呢?”
“你觉得,等书斋再开的时候,是多少年之后?”商四反问,“时间对于我来说毫无概念,我跟他的时间是不对等的。”
多年之后,谁还会在原地等待?
往事就像窗外的天光云影,每一朵云,都代表了某个人的逝去。商四看着云卷云舒,一不小心,就过了许多年。
或许老天爷在创造他的时候是仁慈的,让他能不为七情所苦。
陆知非也怔怔地站在外面想,是啊,多年之后,他还会在这里吗?
那个转盘转啊转,或许他转到的永远只是一颗桃子,那条龙永远存在于他的幻想里,在雪山之巅腾飞。
经年之后他或许还会搬着那把小凳子坐在门前,看小木船悠悠从门前的河流里经过,那些匆匆的脚步里,会有人为他停下来吗?
那个人,又会是商四吗?
陆知非转身,忽而快步转身离开。
吴羌羌跟他迎面碰上,看到他抿着唇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对,正要问,可陆知非一声不吭地就这样走了过去。
吴羌羌一头雾水,继续往楼上去,就听商四和小乔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小乔声音依旧冷冷的,“那为什么不能等一等他?”
“你也觉得我跟他很配?”商四反问。虽然他知道陆知非很好,可连小乔都这么说,就很难得了。
“不是我觉得你们很配,而是他真的对你很好。”小乔忽而郑重地看着商四,说道:“或许他的时间跟你不对等,或许他跟其他追着你跑的人比起来很平凡,但他已经把他最好的都给了你了。”
商四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乔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利落地推门而去,临出门时,说了最后一句话,“而且,你不觉得自己对他也很特别吗?”
屋外,吴羌羌一脸惊奇地看着小乔。
小乔满身矜持贵气地走过去,“看什么,枉你谈了那么多场恋爱,经验都喂了狗了。”
吴羌羌:“……”
打你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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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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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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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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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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