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中的阿厘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低着头的,手脚快,动作轻,说话少,在伤兵之间奔忙的时候像一只灵敏又轻捷的蝴蝶,所到之处抚平伤痛。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她的脸很小,不知道是因为他太长没有接触过女子,还是她的脸本就生得比旁人小巧,他的一个指节就盖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肌肤很白,白得不像是生活在北疆的风沙中,更像是生长在烟雨江南湿润的水汽里。
她的胆子很小,因为不敢大口呼吸,已经把自己憋得气息急促,眼睫只看了他一眼便又立即垂了下去,颤抖的睫毛像蝴蝶微微振动的翅膀。
风煊忽然意识到,如果他再这么看下去,她很可能会一口气把自己憋死。
在梦中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已经是在被围第五天的时候。
援军与侧翼丝毫没有动静,在短暂的歇战里他去探视伤兵,像个朋友那样在火堆边坐下来闲聊,问他们赢了这一场战斗之后有什么心愿梦想。xiumb.com
这是鼓舞士气的一种手段。
只可惜他在兵士们心中一向是神一般的存在,谁也没有想过能有和神坐下来闲聊的一天,统一地大眼瞪小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场面顿时有几分尴尬。
“我……我想去太医院,好好研习医术。”
有人打破这寂静,风煊向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纤瘦的人影,一般地也穿着藏青色的衣裳,系着一条连身围裙,围裙上还有不少血渍,胸口和腰下皆有一个大口袋,塞着纱布及瓶瓶罐罐。
是个女人。
医女。
风煊不记得他的军中什么时候征选过医女入伍,但从伤兵得到的照顾来看,她显然比一般的医士都要尽职,于是风煊的语气称得上温和:“好,待离开这里,我定为你达成心愿。”
“谢、谢大将军!”
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天生结巴,她磕磕绊绊说完,立即坐回了火光照不见的阴影里去。
风煊那时候浑没在意,现在才在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胆小的姑娘,当时鼓起多大的勇气才当着那么多人站起来的?
当时也是因为她开了个好头,士兵们立时争先恐后开口,有的说要回家娶媳妇,有的说要回家抱儿子,有的说要买两块地,有的说要给家里添一头牛,有的说要多砍几个敌人,这样就可以挣军功……
火光映着一张张兴奋的面孔,眼睛里都有明亮的光彩。风煊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还记得他们的心愿。
上天垂怜,时光倒流。
重来一次,我必会一一为你们实现。
*
谢陟厘的额角开始冒汗。
她被风煊托着下巴,被迫迎上风煊的视线。
风煊的眼神太过复杂,太过深沉,好像从她脸上看到了过去未来世事沉浮,看起来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似的。
谢陟厘完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大将军。
他是皇子,手握北疆军权,她是兽医,手里顶多握着几只猫狗,他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碾死几百个像她这样的,他们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很可能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
在路上认不出一个熟人已经够尴尬的了,现在这个“熟人”就是整个北疆的老大,谢陟厘感觉自己好像被分裂成了两半。
一半绞尽脑汁去回忆两人之间认识的可能性,另一半只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
好在,在谢陟厘撅过去之前,风煊终于放开了手,吩咐道:“人都齐了,便去考核吧。”
谢陟厘跟着大家离开大帐的时候感觉就像离开阎王殿,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感觉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想起不对。
她一个兽医为什么要参加医女的考核?!
*
医女的考核比兽医要麻烦些。
这次又因为是大将军亲自下的令,显然要留医女在身边服侍,便不能像兽医那般只是口头问一问。
“女子体力不如男子,但精细处却胜过男子,所以照料伤患、洗护换药,由你们来做都比那些男子强。我的医馆里就有好几个医女,做熟了也算是半个大夫。”
曹大夫是当地名医,一到军中便被授了医官之职。这间帐篷里铺开满满一桌子药材,还有药钵药碾等物,看上去俨然是一间小医馆了。
“医女不一定要开方治病,但一些简单的脉相还是要知道的,一些常用的方剂也需背熟,再者需懂得怎么按方抓药煎药。能做到这些便算大体合格,可以留下了。”
眼看夏天就要来了,军中人多马多,每日都有大量的操练,医士们要调治些解暑的药饮以备不时之需,医女们的考题便是这个。
有的医女一看便挺有经验,不用方子也能自行配一副解暑药饮,有的则略次一些,需要向曹大夫拿方子。
不过拿方子就拿方子,为什么要去拉曹大夫的手?等等,方才她是不是递过去什么东西?
第一次看到有人当面行贿,谢陟厘很没有见识地呆了一下。
“姑娘,这个东西可解不了暑。”曹大夫道,“方子拿着,好好抓药吧。”
被拒绝的医女是傅鱼丽。谢陟厘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只隐隐觉得这么多名女孩子里面,她就像一只骄傲的凤鸟,每个人都低头避让,不敢触她的锋芒。
此时行贿被拒,傅鱼丽第一反应是皱了皱眉头,像是要发作,但到底忍了下来,只给了曹大夫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身走开了。
谢陟厘只知道给大兽小兽们解暑的方子,不知道给人的,也许两者能通用?不过这不重要,谢陟厘已经有主意了。
通不过考核,她便可以愉快地回家了。
毕竟把小羽寄养在王大娘家也不是个事儿,一是小羽不习惯,二是一个进了战场的兽医显然不能当王家的媳妇,因此王大娘收钱的时候毫不手软,一个月要一两银子,而兽医的饷银一个月也不过二两。
有些药材兽医也要用到,她便认得,剩下好几样有些陌生。她专挑那些眼生的抓,称份量的时候也是略一过秤就算完,看起来稳得一匹,医术十分精湛的样子。
“你,”傅鱼丽用下巴点了点谢陟厘,“照样再抓一份。”
谢陟厘下意识望向曹大夫方才的位置,却望了个空,大约是有别的事忙碌去了。
“那个……你还是找别人帮你吧,”谢陟厘诚恳地道,“我要是帮了你,你可能就得回家了。”
傅鱼丽上下打量谢陟厘一眼,塞了一样东西到谢陟厘手里。
那东西小小的,入手却十分沉实,谢陟厘低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只小巧的金锭,少说也有二三两重。
“你叫什么?哪儿来的?怎么认识的大将军?”傅鱼丽一叠声问。
谢陟厘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重的黄金,心中忍不住换算了一下这么一点小东西约等于兽医几年的饷银,得出结果后由衷地佩服曹大夫,能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往外推,着实是廉洁。
谢陟厘其实并不是很想廉洁,但她不想惹麻烦,所以还是还金锭还了回去,同时老实回答了傅鱼丽的问题,最后道:“我不认识大将军。大将军可能是认错人了。我的医术也是半吊子,药都是乱抓的,姑娘若想过关,还是找旁人吧。”
“你——”傅鱼丽明显不悦了。
旁边一位三十来岁年纪的医女笑道,“傅姑娘若要人帮忙直管说,区区药饮我还是会的。至于这位也着实没撒谎,你看她连杜仲和沙苑子都抓进去了。”
傅鱼丽:“那又怎样?”
谢陟厘:谢谢,我也想知道。
医女笑了一下:“那两味都是壮阳的。”
那两个字压得有点低,但还是有几个女孩子听到了,纷纷羞红了脸。
谢陟厘:“……”
行叭,倒是歪打正着,错得这么显眼离谱,明眼人一瞧便知。
“我说你这一身的破落小家子气,哪里勾得住大将军,原来是用这般下流的手段啊。”傅鱼丽脸上全是鄙夷,“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大将军一向洁身自好,听说在宫中当皇子时,连宫女都不用的,京城的贵女都挨不着他半点边,你这样的送上门他也不会要。”
谢陟厘低着头,用了点力才忍不住没露出笑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位医女名叫惠娘,因她年岁最大,大家都称她“惠姐”。傅鱼丽的那锭黄金终于赏了出去,惠姐帮她抓了药,一起熬,一时间满帐篷都是药气。
傅鱼丽被薰得待不住,拿袖子扇了扇便出去透气了,和她一起去透气的还有另外几位姑娘。剩下的则是学着惠姐的样子守着药壶,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被烫了手,薰了眼睛,或是火星子溅到了裙子上,肌肤与丝绸衣料都很娇嫩,顿时嘤嘤声一片。
谢陟厘怎么看这些医女都不像是医女。
“看出来了吧?这里没几个是真来干活的。”惠姐靠在谢陟厘旁边,一面扇着炉中火,一面悄声道。
谢陟厘不解:“那她们来干什么?”
“干大将军。”
谢陟厘被震住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吧。”惠姐一笑,“倒是你,明明是大将军的旧识,为什么不留下来?”
惠姐方才就想做个人情,帮谢陟厘把药换了,谢陟厘却宝贝似地抱着自己那钵乱七八糟的药,只连声道谢。谢陟厘没有跟旁人聊心事的习惯,只含糊道:“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
惠姐笑了笑没有再追问。方才风煊的举动虽有些不妥,但以惠姐经历过世情的双眼来看,那并非男子对女子的占有与垂涎,倒像是要确认什么才迫切地需要看个仔细。
药饮熬好了之后,每人盛出一碗,连同药渣一起给曹大夫过目。
曹大夫火眼金睛,看一看,闻一闻,便清楚大概,很快淘汰了几名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没有带够银子打点的医女。
快要轮到谢陟厘的时候,有人走了进来。
这间帐篷不如中军大帐那般高轩,门也略为低矮,来人腿长,不免弯了弯腰。
“大将军。”曹大夫立即垂手行礼。
“听说这里在做清热的药饮,曹大夫想得周到。”风煊一面说,一面随手端起了一碗,“我这几日正好有些上火。”
好巧不巧,端起的正是谢陟厘捧着那碗。
谢陟厘:“!!!”
谢陟厘跟马啊猪啊牛啊羊啊打交道时锻炼出来的智慧远远不足以应付眼下这种场面,急得睁大了眼,声音都结巴了:“大大大将军——”
曹大夫扫了一眼盘子里的药渣,看清那是什么之后,立时变了脸色。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风煊已经一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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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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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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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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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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