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迟到。
用不了三十分钟,冲锋舟已经返回。
接了庄严等人,船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找到几个抱着白杨树的落水群众。
天亮了,赶到牌洲的救援部队越来越多,加上地方政府的调动的驳船从江面的决口处开入了洪区内,大大地提高了救援的速度。
将获救的老百姓送到岸边,庄严和王大通等人被负责带队的师工兵营舟桥连的连长叫住了。
“你们几个兵,过来拿点水和面包,吃了赶紧继续搜索!”
“是!”
被舟桥连的连长提醒了一下,庄严这才觉得饿。
之前由于紧张,居然根本感觉不到饿和渴。
领到了一瓶矿泉水,还有两个散装的面包,庄严和王大通走到一旁坐在路边正想吃点东西,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哭。
“咦?那不是姜大姐的二大爷吗?”王大通站起来朝哭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又蹲下来低声对庄严和黄寒瑞他们说:“这二大爷哭啥呢?家里人没了?”
庄严朝那边瞄了一眼,果然是二大爷姜聚财,他两个兄弟和两个侄儿都在边上劝着,姜聚财自己蹲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比谁都伤心。
不过,庄严此时早没了心思去八卦,说:“这水一淹,别说庄稼和家里的财物了,怕是人……”
说到这,不想再说,低头默默吃东西。
王大通又站了起来,在原地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朝二大爷姜聚财那边走了过去。
“大嘴……”庄严又不敢大声喊住王大通,这家伙最喜欢就是凑热闹,都什么时候了,还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也不嫌丢脸。
没多久,王大通回来了。
“嗨,没大事!”王大通的那张大嘴立即开始滔滔不绝地八卦起来,“他们家人倒是没事,年轻的刚好出去了,剩下这几个老人家也都刚好在同一个屋子里,躲上了楼顶。”
“那他哭啥?”庄严心想,估计是财务上的损失,不过人在,比啥都强,“是不是心疼庄稼了?”
王大嘴摇头:“那倒不是,是他那头大肥猪没了。”
“啊?”庄严抬起头看着王大嘴,问:“咱们不是把猪救回来了吗?”
王大嘴说:“没有,他们开船回去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在树上躲水的母子,结果二大爷把猪推下水,让人上了船。”
“啊?”庄严怔了一下,之前他还因为二大爷姜聚财死活要让猪上船感到不可理喻,现在却又有点钦佩这个老头子。
“可他之前……”
“之前?”王大嘴愣了愣,旋即明白庄严话里的意思,说:“嗨,你是不懂了。这里的人啊,都让水给淹怕了。这一带多年来就是洪涝区,每隔一些年就被淹一次,每淹一次都损失惨重,你看二大爷那岁数,恐怕是亲历了不少次水灾了,那头猪,估计是这次家里剩下唯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了。”
庄严想了想,觉得王大嘴说得也有道理。
俩人吃完面包,喝了点水,又回到岸边的出发点,准备去救人。
突然,远远看到驶来几艘冲锋舟,岸边其他舟桥部队的人似乎突然骚动起来。
“回来了!”
“是连长他们!”
“走,我们去看看!”
一大群穿着迷彩服的士兵涌向了水边,有人甚至还下了水,站在水里,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庄严看不明白这一切。
这些跑到水边的人是高炮团和舟桥旅的官兵,也就是昨晚出事的那两支部队的人。
昨晚,舟桥旅的五营派出了199名官兵,而空军高炮团那边则有176人前往牌洲大堤。
加上鄂北省军区戴将军的车队,一共将近400个军人在洪区里被洪水卷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庄严的头顶,他忽然想快点离开,觉得留在这里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几艘冲锋舟上,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具穿着迷彩服的遗体下了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堤上。
遗体已经僵硬,保持着左手上举,右脚弯曲的姿势,似乎在举着什么东西。
庄严看见遗体的肩膀部位上挂着一副上尉军衔。
是军官!xǐυmь.℃òm
他的心瞬间揪成一团。
连军官都牺牲了,士兵……
大堤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悲伤,沉重无比。
从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相貌还略带嫩稚气息的列兵,一下子跪在了遗体旁,双手抓住了上尉一直不曾放下的左手,人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指导员,指导员!你醒醒啊!啊——”
列兵的哭声撕心裂肺,即便站在人群外围,庄严仍旧能感受到哪种肝肠寸断的悲恸。
周围本来沉默的士兵中,突然有人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年轻士兵的眼泪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导火索,场面很快失去了控制。
一个……
两个……
三个……
一群……
哭声仿佛流行性感冒一样,很快在士兵中传染开了。
“指导员,你是为了救我的啊……你让我这辈子怎么安心啊……”
列兵还在哭。
他旁边的其他兵都在哭。
另一个佩戴上尉军衔的军官仰着脸,目光呆滞地看着阴郁的天空,仿佛怕自己低下头,眼眶里早已盈满的泪水会忍不住落下。
负责指挥救援的马副旅长走到他的身边,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上尉的肩膀。
“黄连……”
他想安慰这位连长,可是却忽然发现,即便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一拍,却让那个本已经在强忍悲痛的上尉彻底崩溃。
他一把摘下帽子,堂堂一个上尉军官像个孩子一样,坐倒在地上,纵声大哭起来。
“我带去了一个连的兵……一个连的兄弟啊!现在有10个回不来了,马副旅长,如果他们的家属找到我,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没回来,而我自己却活着回来了,你说——马副旅长你说,你让我怎么回答他们?我没法子答他们啊——呜呜呜——”
马副旅长的眼睛也红了,深呼吸了好几次,胸膛如同海浪一样起伏了好几次才算压住了汹涌的情绪。
他蹲下来,也不说话,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拍打着那位悲恸的连长的背。
什么话,都多余。
他轻轻拍着那个像个孩子一样嚎哭的连长的背,脸上每一道的皱纹里都填满了悲痛。
黄连长依旧在大声嚎哭,仿佛要把血都哭出来,才会让自己好受一些。
“马副旅长,我这里痛……我这里痛啊……我那十个兄弟啊……”
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胸口捶得怦怦响,仿佛想用所有的力气砸在最痛的地方,想用肉体上的疼痛来抑制心中的痛。
是啊!
这个昨晚前去大堤抢险的连队,一百多人去,回来却没了十个……
那都是活蹦乱跳的年轻士兵。
每一个士兵身后都是一个家庭……
没人能够想象,这些家庭要如何才能面对自己儿子的牺牲……
说一些豪言壮语,例如什么死的光荣的话?
这就能抚平他们失去亲人的创伤?
不!
都不行!
庄严忽然觉得自己眼前发黑,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一种巨大的创痛淬不及防地袭击了自己。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坐在草堆旁边,摘下自己的帽子,捂住自己的嘴……
无声的眼泪哗哗地流淌。
他胸膛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伤心。
那牺牲的兵,还有军官,他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他们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军人。
他们的年龄大的才三十多岁,而小的……
也许比自己更年轻……
可是,现在他们没了。
对,他们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再也回不来了。
疲惫、心酸、疼痛,昨晚积攒下来的一切一切现在如同决口的洪水般席卷而来,将庄严淹没。
庄严忽然变得出离地愤怒。
他想骂人。
骂天,骂地。
不是说老天有眼吗?
如果老天有眼,这些年轻的士兵,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
“庄严!”
一只熟悉的手,用力拍在庄严的肩膀上。
“你在这里哭什么哭?”
老七的声音。
罗小明在庄严身旁坐下。
庄严赶紧抹了抹眼泪,他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哭。
自己是男人了,是军人了。
军人,不是说不相信眼泪的吗?
可是,刚擦干了眼泪,新的泪水又从眼眶里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班长……”
庄严哽咽着,把头别了过去。
罗小明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哭得差不多了吧?差不多就回去了,还有很多人要救。”
他指了指面前的那片洪区。
“几万群众估计有一半还在里头呢……咱们现在,没时间哭……”
庄严终于忍不住了,拿开了帽子,哭出声来。
“班长,我难受……”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罗小明抽了抽鼻子,长吸一口气,“班长知道你难受,可是难受救不了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化悲愤为力量,多救些老百姓,军人才不会白白牺牲。”
庄严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忍住了自己的哭声,可是还在不断抽泣。
“班长,值得吗?”
“值得。”罗小明想都没想,说:“你当兵时间还短,所以你还疑惑,这兵当长了啊……身上就有点儿‘傻气’了,你说值得不值得?你如果问老兵,老兵会告诉你,值得。”
他指了指身后,继续说道:“就这次,全国出动了多少部队?为啥出动部队?因为这长江大堤的后面,住着好几百万甚至千万的老百姓,水灾了,总得有人来抢险抗洪,咱们当兵的不来,谁来?咱们当兵的是干嘛的?保家卫国的。什么是保家卫国,就是保护咱们这土地上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危险的事,总得有人去做,既然一定要有人做,那么就让咱们当兵的做好了。”
庄严侧过头,看着罗小明。
罗小明扫了一眼庄严,又看了看面前那一片洪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起来。
“好了,士兵,你要哭,我让你哭够了,现在,让我们去做点儿咱们该做的事吧!我命令你,马上起来,返回你的岗位,执行你的任务——救人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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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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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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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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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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