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侯茂彦此刻的激动不同,翟高卓到底更加慎重一些。
“你可曾想过揽金阁为何要送这样一份证据?还有他们是如何知道,你是来查潘炳涵的?”
翟高卓问道,“此事牵涉到安平侯,你当知道那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旦这消息有误,此事可就不简单了。况且污蔑皇族可不是一件小事。”
“你先前不是说过,揽金阁有专门的情报渠道吗?那么我来临安所为何事,他们知道,又有什么奇怪?”侯茂彦说道。
“至于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那还不简单?咱们尽管查上一查,不就清楚了?你别忘了我这次南下的身份。”
大周的绩考官可不仅仅是各州府一级官员政绩的考核者,更是类似于钦差大使的决断者。
一旦发现地方官员有触犯大周律法的行为,且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绩考官可从权处理,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这也是易相甘愿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让在礼部为官的侯茂彦担任本该由吏部官员出任的绩考官的原因。
权力在握,很容易成为排除异己的手段,但也是胆识和信任的交织。
不过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真正斩杀地方大员的绩考官还没有出现过。
“那这件事情你要如何查?”
翟高卓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有一句,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碰上像我这样执掌政务的文官,你可以无所顾忌,但是你别忘了,潘炳涵手中可是握着杭州府的所有兵力。”
“他手中就算有再多的兵,那也是天子的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胆敢动我,那坐实的罪名,只怕比现在贪污军用更重。到时候九族都不够他诛杀的。”
“明着不会,暗着呢?前朝淮西节度使苟良让人杀掉钦差毛亮,再伪作山匪的所为的事情你难道忘记了?”
对于武将来说,武力永远是他们解决问题的第一选择。
能动手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跟那些舌灿莲花的文人掰扯?
然而侯茂彦却对此无动于衷。xǐυmь.℃òm
“若是他想暗中动手脚,我也不怕。如今我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呢,他不动,我才愁;他动了,我只会高兴。”
这话说得很是自负,但更多的,是有恃无恐。
想起昨天晚上馄饨铺子里的白衣少年,侯茂彦不仅没有畏惧,反而涌现出几分跃跃欲试。
有那位大人在,他的性命不会真被丢在临安这地方。
况且,他用木牌在隆昌钱庄兑换的九十六万两白银都已经砸了进去,若是舍了孩子,却套不到狼,也未免太亏了些。
翟高卓还想再劝,但侯茂彦却已然摆了摆手。
“你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你只管看着便是。等到再回上都的时候,要么我引咎辞官,要么潘炳涵从杭州府军大将的位子上摔下来。还有那位安平侯,他的虚容,我也得好好给他扒下来。”
听着这有些满的话,翟高卓再次慎重劝阻。
尽管他知道,侯茂彦向来都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一旦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很难有人能够成功劝服他。
但翟高卓还是想要试一试。
“子良,我知你向来偏爱走险棋,但这件事跟你以往在上都做的那些事情都不一样。如今这件事牵扯到安平侯,一旦落真,其中的尺度可就很难把控了。”
子良是侯茂彦的字。
翟高卓这个时候喊出来,显然是已然彻底推心置腹。
“你放心,我不会真杀了潘炳涵去,这件事远远没到那一步。风险向来与际遇并存,我也不会是那种盲目冲动的人,若非有志在必得的底气,易相也不会让我来了。”
说完这些,侯茂彦笑了笑。
“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得挂念着你回上都的事情。十年了,你在杭州这地方待的太久,老师心里很是记挂。况且小秋云也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让我给小侄女儿在上都挑个好郎君。”
听到这里,翟高卓只觉心中五味陈杂。
不等他再开口,侯茂彦已经晃着手中揽金阁送来的东西。
“这份证据我先拿走了,还有那朱家老二的信息,你晚点也着人帮我整理一份。”
说完,他将东西收好,顺带转了话头。
“你府上客房在何处?找个人带我去吧。吃过午饭不下个晌儿实在是不大习惯。你也一样,这大热天的,别老瞎操心了,赶紧去眯上一眯。杭州百姓的安居乐业也好,大周的海晏河清也好,都不在你这一时半会儿的忧虑。”
让天下海晏河清,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话是当初殿试之时,翟高卓与天子关于做官目的的对答之言。
尽管朝代更替,尽管翟高卓已经不在上都做官,但这句话仍旧是在文人学子之间流传甚广的一段美谈。
如今侯茂彦拿这话来调侃,看来是真的不想再在这个话题的上掰扯了。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翟高卓只好缄口,吩咐仆役们带侯茂彦先休息。
很快,书房只剩下翟高卓一人。
想着方才的对话,这位府尹大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容后再寻机会好好劝说吧……
只是翟高卓不知道,他的念头已然是徒劳。
侯茂彦何尝不知老友的好意?
可是他如今已经没得选择。
九十六万两白银,不是一个小小的礼部官员可以拿出的数目。
便是放在国库,这也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支出。
他知道自己这行为很是冲动,更是大胆的骇人。
但为官十几年,在官场生存之道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作风。
——唯有将自己逼到绝境,才能绝处逢生。
这么多银子,是筹码,也是负担。
惟其如此,他才能逼迫自己不得不解决这件事。
在他的处事之道中,没有中庸一说。
既然来了江南,那潘炳涵之事,就只能到他为止。
还有那揽金阁送来的证据,虽说对潘炳涵的案子算是一个突破口,但真正要因此撤了他府军大将的职,还远远不够——与皇子交好,打的是帝王的疑心牌。
如果安平侯有野心,那二人的关系便可大做文章。
但如今满朝皆知安平侯胸无大志,甚至诗文都跟狗屎一样,皇帝能真的因为潘炳涵与安平侯交好,就撤了他的大将之职吗?
且不说这事牵扯安平侯,天子愿不愿意动。
潘炳涵更是前朝大齐遗臣,如今满朝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曾站在大齐的朝堂之上,如果不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原因,那么一动潘炳涵,整个朝堂都会人心惶惶。
所以,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落在查证潘炳涵私吞军用上头。
这才是动摇他的命脉所在。
侯茂彦抬头,望了望天。
江南的天,比上都的更清澄,但官场的水,却也是一样的浑呐……
……
……
说是要早早歇着好下晌儿,但是躺在床上,侯茂彦却始终无法入睡。
就在这个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侯茂彦闻声转身,在看到屋内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影后,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侯大人搬到了翟府来住,也不知提前知会在下一声。”来人道。
侯茂彦连忙起身下床,朝着眼前的雪涛纹的白衣少年微微拱手。
“事出突然,所以不曾与大人说。”
“倒也没什么所谓,多走两步路罢了。”
少年人说完,给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翟高卓好歹是一州府尹,这府上人手也未免太少,有眼力见儿的侍卫居然也没几个。”
侯茂彦住在哪里,少年人一点也不关心,只是不希望自己与他会面被人知道,但是却没有想到,这翟府竟是比外面更加方便。
侯茂彦苦笑一声。
少年人这话说的不假,翟高卓是出了名的清廉。
当初在上都的时候,平素便不着锦衣。如今在江南,奉禄不及上都,日常便愈发俭省。
各州府尹的书房都有冰壁,可是翟高卓的书房却空有放置冰块的凹槽,连冰块儿的影子都没有。
若不是各州府衙乃至当年大齐按照规制统一建造,只怕以翟高卓的俸禄,想要在临安这样的地方住进如此大的宅子,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人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指示?”侯茂彦问道。
“方才瞧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来跟侯大人提个醒儿。你跟汪家那小子的事情,已经被人盯上了。大人最好小心为上。”少年人道。
“怎么会?”侯茂彦蹙眉。
派去揽金阁的人顶的是汪家小厮的身份,所以揽金阁应当不会对此生疑。
他手中有汪皓按了手印的东西,所以汪皓应当也不会说出去——不过也不是没可能,万一汪皓真的豁出去……
“是汪家人还是潘家人?”侯茂彦问道。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
“不是汪家,也不是潘家。潘炳涵这个时候可没工夫去管汪家小子赌钱这样的小事儿。”
少年人按了按眉心。
先前他闯潘家宅子被被人发现之后,潘家的守卫便愈发森严,十二个时辰轮番值守,暗卫甚至都恨不能遍布屋顶,如今他想要进去查探,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潘炳涵如今心思都在这上头,哪里还管得着这个侄儿的破事?
“那是谁?”侯茂彦问道。
少年人正欲开口,却似想起什么,摇了摇头。
“人是谁,大人不用理会,交给我来处理就可以。但侯大人要见汪浩,还是再慎重些——好教大人知道,今儿个潘炳涵也会出现在醉韵楼。若是被他瞧见大人跟汪皓在一起,那阁下的算盘可就要落空了。”
醉韵楼这样的花楼之地,虽然人多眼杂,但向来最容易掩藏身份,所以在马车上,侯茂彦的人便跟汪皓约了晚上在此间见面。
但是,侯茂彦却没有想到,潘炳涵今晚也会去醉韵楼。
这样一来,倒是真的想象怎么办了。
就在侯茂彦思考要如何处理的时候,却见眼前的少年人手指朝内,指了指自个儿。
“在下愿为大人效劳。”
侯茂彦愕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什么盘算。
锦衣罗刹向来只听从天子的命令,便是这次同来处理潘炳涵的事情,也是因为天子之意,才能请动这位出面。
但真的要让这位去做什么事情,是侯茂彦从来没想过的——吩咐锦衣罗刹办事?他又没疯!
不过,这位大人先前并不同意他用银子,如今主动请求帮忙,莫不是忽然改了主意?
似是知道,侯茂彦在盘算什么,少年人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纠正道:
“侯大人莫要多想。帮你去见汪皓,不过是因为潘炳涵并不认识我,而且万一侯大人在醉韵楼遇到什么事情,我出手不及,也是不必要的麻烦——那九十六万两银子,侯大人可得自己还给隆昌钱庄,想我帮着还钱,那是不可能的。”
听前面几句话的时候,侯茂彦还觉得眼前这位好似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冷情,但是一听到最后一句,脸不由黑了黑。
什么叫做代为还钱?
侯茂彦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仍是感激,毕竟若真由这位出面,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话到此处,侯茂彦又想起一事来。
他将揽金阁先前送来的东西拿到少年人面前,“大人看看这个。”
见少年人平静的翻阅上面的内容,侯茂彦在旁说道:
“虽说在下不愿意过多揣度,但安平侯牵涉入内,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让陛下知道。”
少年人没有说话。
过了几息之后,忽然起身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烛台点燃。
就在侯茂彦不解少年人想做什么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将手中那几张纸放在了火焰高处。
侯茂彦一惊,顿时顾不上此人的身份,便要伸手去抢。
谁曾想少年人却豁然一伸左手,拔出腰上佩剑挡在面前,让侯茂彦再也不能靠近分毫。
看着那火苗一点一点将纸张吞噬作灰烬,侯茂彦心底一凉,情急之下,说出口的也带上了几分怒意。
“罗刹此举到底是何意?!莫不是与安平侯或是潘炳涵有旧,想着包庇此二人。”
这话说的极是过分。
是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罗刹的名称,是当年多名朝臣死于这些人手中之后,文武百官背地里的叫法。
意在说他们心狠手辣,不通人情,罔顾王法。
如今侯茂彦当着这位大人的面,叫出这样的称呼,实在是带着几分讽刺和折辱的意味。
不止如此,后半句对少年人的质疑更是诛心。
谁人不知锦衣罗刹向来只效命于天子?
如今侯茂彦说他与安平侯有旧,这简直怀疑少年的忠心了!更何况,潘炳涵军需私用的事情,还是少年人发现的。
看着眼前出鞘的利剑,侯茂彦已经做好了面对少年人怒火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在最后一片纸化作飞灰之后,少年人却默默的将剑收回鞘中。
“安平侯的事情侯大人还是莫要再插手为好。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大人只要查出潘炳涵军需私用的证据就可以了。其他的,莫多问,莫多管。这样,还能活的久一些。”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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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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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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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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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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