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段天涯坐在桌案前,一双眼睛盯向段灵儿,似乎早就已经把她看透了。
今日沈氏和段煜一反常态,说话条理分明也无丝毫怯懦,可见九房是有备而来。
九房的主心骨,段天涯心里清楚得很,是段灵儿。
段天涯一双眼睛严厉深沉,原本还浮在嘴角的一抹善意已经飘落无踪,此时只有冰凉凉的审问之意。
“老爷……”沈氏刚开口,就被段天涯抬手制止。
“我问的是她!”
段灵儿盯着段天涯桌上的砚台,那砚台内一汪墨迹,值五贯钱,这五贯钱可以换二百个酥饼,对黑水庄的佃户来说,一年内能全家如果吃到二百个酥饼,已经过得是绝对体面的日子了。
段灵儿递给自己父亲一个满口整齐贝齿的笑容:“灵儿想做的,正是父亲想做的。父亲要女儿做的,女儿已经做到了,如今父亲怎么又要责骂女儿呢?”
段天涯冷哼一声:“你在胡说什么?”
段灵儿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三十六计》,随意翻着在一页停住,放在段天涯眼前:“父亲,你把那田庄给兄长,不就是想让我们去查查那庄子的腌吗?你早就知道那宅子不对劲,甚至也怀疑扬州段府的其他生意也有些问题,但是那庄子的管事是苏家,你与苏家又是连襟,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知道大夫人是不是牵扯其中,你若是以主君的身份亲自去调查这些事,只怕会打草惊蛇,也总没有扬州段府内宅去做这些事来得不引人注目和名正言顺。借刀杀人这一招,我们九房,就是那把最合适的刀了。”
段灵儿一张粉面,眼内的光如一把明镜,递到段天涯眸子里。
“我兄长到了接生意的年纪,他又是一个正直憨厚的,有任何事情绝对不会隐瞒父亲,所以父亲就把这庄子给了他,明路上是九房个生意,给九房个活路,实际上是让我们过去先摸一摸情况,父亲也希望等我们发现处理不好事情的时候会直接向你哭求帮助,这样父亲不仅能名正言顺地把所有事情弄清楚,办了这庄子的管事,还能观察大夫人是否牵扯其中。”
沈氏一直看着段天涯,女儿的话让她似乎得到了一幅地图。
她逐渐勾画了街道,找到了河流,最终将近期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只见段灵儿又道:“但我们没有让父亲如愿,我们首先是去报了官,父亲担心其他人得到了风声,将罪证销毁,如此便没办法拔除扬州这边的毒瘤,因此父亲此时正准备发怒。”
段天涯微微一笑,“你既然都知道这后果,你为何还要怂恿你兄长报官?”
段灵儿正色道:“良奴和佃户已经对段府有了怨气,这怨气已经积累得要爆了。若等父亲一一调查,再衡量利弊,没个一年半载,没个下文。那时候段府的名声不能说已然尽毁,但我们归赋庄是绝对不可能好了,作为庄子的主人,佃户和良奴因着信任将伤疤亮给我们,他们是冒了风险的,若我们一拖再拖,有等不住的,不信任的投了河,上了吊,这就是我们九房造的孽。那些穷人们,毫无回击之力
,却愿意相信我们放手一搏,我们怎能将他们的性命和信任放在衡量利弊的秤上去称?女儿做不到。”
“所以?”
“所以当下,唯有直接报官,能给他们想要的公平。也是拉回段府声誉的最直接的办法。”
段天涯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步。
这女儿拿出最大的劲头来拼搏,以至于自己这个父亲如今对她喊什么,她似乎都无心去听。
这种感觉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出现过,那在耳边时时鸣起的轰响,都是为了和命作对,想用自己的臂膀,撑起某一日狠狠扑下来的天。
看了段灵儿一会儿,站住脚:“苏老二欺瞒主上、窝藏祸心不假,你想替佃户和奴仆做主也不假,但是敢直接告上公堂,真的不怕为父发怒?一旦为父发怒,便定会迁怒你娘亲。灵姐儿,按你的性格。你不会让沈氏受一点点委屈。说,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为父的?”
段灵儿心上一震,即刻深埋下脑袋,再不敢显露一点自傲,细细回禀:“父亲,其实你要的其他罪证,古董店,银楼和咱们的绸缎庄的罪证,我也打听和搜集了不少了。本想着若是不能完成父亲要求的一千二百两银子,想拿这个跟你交换。”
“好狡猾的丫头!”段天涯坐回到太妃椅上:“你处处计划,步步为营。知道即使是各种真真假假的蜚短流长飘荡在大街小巷,但是为父作为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想要平息民怨绝对不会用那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数,你这样做,就是为了把苏氏钉死!为父且不问你为何如此憎恶苏氏,我只问问你,你在问我要生意之前,你就准备好了是不是?若是我不给你,你便拿出那些东西来要挟吗?”琇書網
段灵儿抬起头,真诚道:“灵儿恨苏氏,因为他们兄弟姐妹枉顾人命,欺压弱小,欺瞒主子不说还打着别人的旗号做坏事,却将自己保全得好好的,这种人坏了心肝,烂了肺肠,灵儿就是想教训他们。至于要生意这事,灵儿知道父亲一定会答应,因为你需要一个人来做这件事,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们九房确实是可怜。”
长久的沉默之后,段天涯叹了口气:“你倒是有几分像为父年轻时候的样子,只可惜是个女儿家……坐下说吧。”
段灵儿坐回座位,喝了口水:“父亲回府之前,灵儿已经有了一些苏家的罪证,当父亲把庄子这事交给兄长,我便知道机会来了,我原先做的这些准备,也都能够用上了。”
段天涯嗯了一声:“跟自己父亲连兵法都用上了,是吗?”
段灵儿摇头:“常备而不怠罢了。”
段天涯一双眼睛饱含深意,眼前的女儿还是一块细嫩、灵巧的树茎,它的枝丫自然可以放肆地生长,但用这种满是阴霾的心去做所有事情,终有一日会被比她更复杂更凶狠的狼捉在掌间。
作为父亲,他的女儿不应该是毫无反击能力的小羊,但也不能如此纵容成为恶龙。
毕竟,那是一条抛弃了所有的残忍之路,是一条注定孤独,极为痛苦的成龙之路。
外面的阳
光很亮,太阳的遥远处,燕鸟压着彩云,像极了一方绣帕。
段天涯对段灵儿道:“孩子,你知道什么叫做势利纷华,不近冬为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吗?”
段灵儿怔了怔。
段天涯坐在桌案前,将那本《三十六计》合上,沉声道:“你姨娘给清莲苑放火,你救出了你母亲,也以牙还牙烧死了那两个奴仆,这件事小苏氏隐瞒许久,为父却早就知道了。”
沈氏面色猛地一白,自座上站起向下跪倒:“老爷,请饶恕灵姐儿,她是为了我这个亲娘,为了她兄长才做了这荒唐事,请你饶恕她吧……”
段天涯抬抬手,示意沈氏起来:“灵姐儿这件事错在何处?我认为她没有做错,若受了欺辱却没有回击之力,甚至不想回击,那便只能自取灭亡。所以这件事,我一直都当做不知道。”
段灵儿听到这里猛然站起身,气愤道:“父亲!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六姨娘当日要烧死我娘亲与兄长,你回扬州之后,为何不为我们做主?为何不严惩小苏氏?”
段天涯神色毫无波澜:“段九姑娘一出手,就烧死了两个良奴,黄氏溺毙荷花池,小苏氏指使放火之事没有人证,你生母和兄长也好好地活着,但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良奴因你一声令下而活活烧死。从证言证词上看,究竟谁才是做错事的那个?谁是欺压奴仆枉顾人命的那个?这事若是真要计较起来,恐怕遭殃的不是小苏氏,而是你与你生母。”
段灵儿面色一顿,自己当日一为泄愤,二要立威,她当时料定小苏氏会将这事吞下,却没想到自己父亲早就知道了,还为了保全自己做了其他考虑。
这个父亲,真的是前世那个无情的父亲吗?
段灵儿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
段天涯正色道:“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这句话,为父希望你懂。”
段灵儿盯着脚下阳光投下的阴影。
前世的自己在大夫人的培养下连城一颗黑色的心,进入大梁的权力核心之后,更可以说是涉世深,点染亦深;历事深,机械亦深。
一生练达曲谨,从不敢疏狂。
那些机巧算计,诈取掠夺,见得多了自然自己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她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这一世,自己的父亲却告诉自己,权利与财富引得人力图乞求,不接近这些的人能保持身心清白,接近了不受其污染的人却是更加清白;权谋诡诈,不知道这些的人是高明的,知道了却不使用的人却更加高明。
她埋着头,想起前世父亲对自己的疏离,想起前世父亲这个形象不过是个符号罢了,就好像与自己是两条平行的路,自己奔赴自己的前程和结果,远远望着父亲,父亲却不曾有一刻回应。
而今生,她猛然发现,其实自己的父亲也会为儿女计划,为庶子女考虑,内心原是有温情的。
从前大夫人都是自己无论做多少残忍复杂之事只会再添一把火,只嫌自己做得还不够穷尽。
今生父亲却告诉自己,要保持一颗干净的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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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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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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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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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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