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甫思凝并未多想,只道巫咸地大物博,十巫部族风俗各异,不同口音无甚惊怪,老老实实道:“阁下,我并非巫咸人士,初到贵宝地,倘若有何冒犯,还请见谅。”
黄衣人道:“你是外国使节么?”
皇甫思凝并不诧异被叫破身份。巫咸闭关锁国多年,唯独这次因为巫祝融寿宴广迎四方,涌入了一批新鲜面孔。此地民众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异域中人,心生好奇也是难免。她道:“是,我来自方棫,复姓皇甫。”
黄衣人道:“皇甫使令,明月正中,烟花漫天,合该与良伴一同欣赏。你为何独自徘徊巫滩?”
皇甫思凝道:“我见阿那姬节眼花缭乱,热闹非凡,阁下又为何独立于此?”
黄衣人道:“巫……有人介绍我来此赏花。”
皇甫思凝道:“我惊扰了阁下看花,着实不好意思。”
黄衣人摇了一摇头。探出手,捉住了一盘花面,淡淡道:“也没甚么好看的。”
皇甫思凝定睛望去。紫者栖紫鸾,黄者落黄鹄,或似扶桑枝,或似玻瓈盆,姹紫嫣红,奇芳绝艳,但仔细一看,花瓣大多蜷曲收敛,未能尽展,稍有遗憾。她道:“确实,这里的牡丹虽然皆是稀世之种,可太过孤单了。”
黄衣人顿了顿,道:“此话怎讲?”
皇甫思凝道:“我并不精通花道,但曾听闻群花品中,芍药与牡丹媲美,世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此乃花中二绝。其实牡丹初无名,依芍药得名,故其初曰木芍药,亦如木芙蓉之依芙蓉以为名。牡丹早放,芍药殿春,两者形貌气骨相近,却恰恰错过最佳绽放时节,从不争奇斗妍。若是一并栽种,牡丹谢后芍药花开,彼此荣茂,不露荒凉,方更显繁华颜色。”
黄衣人道:“受教了。原来这里的牡丹开得不够好,是因为没有芍药相伴。”
皇甫思凝道:“这只是我一家之言,阁下当不得真。”
黄衣人低低道:“牡丹便是木芍药。”她放开手,指尖在颤动的花瓣上缠绵掠过,“这些花里头,你觉得哪一本最好看?”
皇甫思凝略一思量,道:“古人诗云:花如人面映秋波,拒傲清霜色更和。花忌太艳,艳则香减。故芬芳馥郁,恒在白贲无色中。”
黄衣人顺势折下一树瑶琼,道:“那就是这一本了。”
辣手摧花,多少有些大煞风景。但黄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月华如霜,娉袅若神。只一个侧影,不胜孤芳寂寥,恍惚似谪仙初堕,一时群花尽妾媵,芙蓉海棠皆嫫母。
从得倾城与倾国,牡丹人道是花王。
皇甫思凝忽然头疼欲裂。
……疯癫无知的女子拦在她的轿前,一眼望定了她,微微咬紧了下唇。丰肌皎质,弗御铅华,雪白的牙齿深陷入藕灰色的唇里,又慢慢地放松开来,露出一排犹如月牙一般的浅白色的痕迹,尚还含着一丝水意的润泽。宛若一只误入陷阱而依旧迷茫不知的小兽,怯而轻地笑了一笑。
姽婳临风,光艳闭月,最深浓的黑夜里盛开了最明媚的花。只教人魂飞魄散,忘却前尘烦忧。
……高台四周桃杏海李围绕,姹紫嫣红开遍,却无一比得上花中之王半分风采。皇甫府里的牡丹开得极好,花巨如盖,高矮参差,花色相间,铺陈如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绣,千姿万态,可破朝霞,云蒸霞蔚,姣妍无疆,薰风徐来,香气氤氲。
眼前人身在重重花海,佚态横生,倩盼飞扬,只一眼的光华便是销魂荡志。xiumb.com
……惟余牡丹,贵而不娇,雅而不腻,洁而不俗,神而不傲。若以牡丹拟人,花中仙子非你莫属。
那时也是一身色如姚黄,艳然从岁月异妆,鲜美昳姿,雍容堂皇。看家夸艳,结萼联葩,独占花中魁首,谁敢斗新妆。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直到一抹雪白蓦地映入眼帘。
皇甫思凝回过神来。
黄衣人见她久久不接,问道:“你不喜欢这一本?那我折新的。”
皇甫思凝连忙道:“不必,不必。我很喜欢,但是……”
黄衣人道:“但是?”
皇甫思凝道:“但是,我不能接。”
黄衣人道:“为什么?”
语气很平静,但皇甫思凝莫名能听出一种小孩子脾气的委屈。她将洁白无瑕的牡丹递得更近了些,仿佛一翦雪霜,凄楚温惠,受伤似的问道:“你嫌弃不好看吗?”
皇甫思凝咳了一声,道:“没有没有,好看好看。但……阁下有所不知,方棫与巫咸习俗不同。诗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黄衣人毫无反应。
皇甫思凝只好将话说白,道:“持之遗佳人,岁久香不息。赠送木芍药,乃是示爱之举。我……我不可轻易接过。倘若阁下有了心上人,再赠予对方为……”
黄衣人仿佛早有预料,振振有词道:“我们巫咸都是一群蛮夷蜑人,没有教化,难识文理,不懂这些东西。”
皇甫思凝目瞪口呆。
她这段时日见过的巫咸官人,除了巫即紫炁和颜悦色,大多自视甚高,言谈之中不自觉便流露出一丝对外人的轻蔑。何尝见过自称“蛮夷蜑人”的?
黄衣人道:“我想送就送,你不要啰唣,收下就是。”
对方坦荡至此,再多加推辞,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皇甫思凝只好接过白牡丹,道:“多谢阁下。对了,我一时疏忽,竟忘了询问阁下尊姓大名?”
黄衣人静了半晌,以至于皇甫思凝错以为自己问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才听得她瓮声瓮气道:“巫……巫素馨。”声音更小了,犹豫补充道,“黄素馨的素馨。”
皇甫思凝略略睁大眼睛,强忍住欲出的笑声。
“素馨?”
黄素馨就是迎春花。时令早开,最先点缀春光,颜色烂漫,漫山遍原,却并不耐看,同样是春花,不若稷李繁桃灼灼,不若树樱荣梨皎皎,更从无文人雅士为之称颂。是一种再平凡不过的野花。
眼前人芳姿皎洁幽静,没想到名字却如此……质朴可爱?
巫素馨支支吾吾道:“这个名字是我娘亲取的。我……我小时候也一直很不满,天天吵闹,为什么她偏偏要为我取这种名字。明明她的名字气势磅礴,好听得很……”
素馨,素馨。
甜美又天真,乡野里的小孩子。从母亲的口中依依唤出。
“可她一直说,小孩子贱名字好养活,所以不肯给我改……”
“我也没有什么法子,直到……”
直到。巫素馨顿在这二字,某种火焰冲天而起,斩钉截铁,熟稔得难以置信。
皇甫思凝有刹那惊惶。每每哄霜留入睡,她都会念诵古早的诗词。一字一句,皆是曾经教过的故人言——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她又想起曾在《续新齐谐》读过的句子:“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月露冷团金带重,天风香泛玉堂春,尊贵御衣黄。
眼前之人,究竟是想闻的幻象,还是成精的妖魔?
“皇甫使令……”
这四个字,异样陌生,但是。但是。
皇甫思凝猛地后退了好几步。
仿佛一条只敢藏在土里,不敢被月光照到的虫豸,卑微得低到了尘埃里。注定胆怯无望,注定狼狈不堪。
巫素馨放下了一度欲向她伸出的手。
复开口的时候,波澜不惊,平板得近乎冷漠。
“皇甫使令远道而来,不若去市集看一看罢。不必在这里与我浪费大好时间。”
皇甫思凝道:“是……是,多谢巫阁下提醒。良辰美景难得,我……我这就立刻离开。”她仓促地提起裙摆,却因视物不清,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角,重重跌倒在地。
尖锐的石块溅起,划破了她的脸孔。
巫素馨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朝她奔来。
那声惊呼并非名字,只是毫无字句的气流。将所有思绪硬生生噎进喉头。
皇甫思凝勉力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抓住了巫素馨的手,顺势起身。
她们的手心都渗着汗,潮湿而冰凉。
只一触,肌肤绷紧了,连四肢百骸的血都似流得更加汹涌。芳莎如水,绿蜡生烟。天地俱静,回响两个人的心跳。
隔着斑驳凝重的面具,她琥珀色的眼睛对上了她金黄色的眼睛。
大约是一刹那,是四百分之一念,是八千分之一瞬,是十万六千分之一弹指。但那一刻如斯漫长,半生的光阴如急急逝水般流过。
然后她们都放了手。
无央夜色,此身飘零。有风倏然掠过,似乎有一只夜鸟在云下嘤鸣而过。树叶彼此摩挲,发出潮水般的声音。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冷月无声,难赋深情。
“谢谢巫阁下。”
巫素馨的声音似乎更沉了,道:“你受伤了。”
皇甫思凝擦了一擦面庞血渍,道:“小伤而已,无需担心。谢谢巫阁下。”
巫素馨安静片刻,双手垂落在身侧,一动也不动,道:“我陪你一起走罢。”
皇甫思凝道:“好的,谢谢巫阁下。”
巫素馨自言自语道:“只是一小段路。没关系,不算数。”
皇甫思凝仿佛只会说这五个字:“谢谢巫阁下。”
牡丹静默无言。月夜与流水亦是静默无言。她们行走在人声鼎沸的市街,却好似来到了言语的尽头,许久许久,无话可说。
直到一声清啸冲天而起,一点荧光划破天际,在半空中轰然一响。
原来是又开始放烟了。
焰火此起彼伏,七彩斑斓的花炸裂在岑寂幽冷的夜幕。千万条光斑纷扬坠落,化为灰烬,又复融入无边夜色,将咫尺之远的人间喧嚣冲刷得空空如也。
烟花早已一朵接一朵地死掉。
正如蝴蝶也冻僵在冬日。
街道两侧皆是各式叫卖的铺子,好生吵杂热闹。皇甫思凝在方才顾杲流连的面具铺子前停了下来,拿起一只面具。
这是副女儿面,涂料极白,双靥细细描绘了花钿,却又扯了一张猩红的唇,嘴角向上弯折得太厉害,反倒显得僵硬可怕。眼部挖出了弯弯的月牙形,俨然是在喜笑颜开,偏偏眼角落了两滴蓝色,像是泪水一般不伦不类。
皇甫思凝将这一副女儿面加覆在自己原本的面具上,开口问道:“这张怎么样?好看吗?”
巫素馨道:“不怎么样。明明是笑,又是在哭。”
皇甫思凝道:“你错了。这是心里明明在哭,脸上却只能笑。”
巫素馨道:“世人皆如此罢。如果脸上不笑,能哭给谁看?”
皇甫思凝颔首,赞同道:“这样确实不好看。”
放下女儿面,挑了一只别的。上面绘着非天修罗,面目狰狞,可怖不端,隐隐透出森然凛冽的煞意。她举在面前,问道:“巫阁下,你看我,怕不怕人?”
巫素馨道:“不怕。”
皇甫思凝轻声问道:“这可是修罗面,你真的不怕吗?”
巫素馨淡淡道:“我不知道别人怕不怕,可我不怕。”
烟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暗淡地下落,璀璨花骨尸横遍野。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
皇甫思凝轻轻笑了。面具背后,谁也看不见她湿润又颤抖的眼睫毛。
“我知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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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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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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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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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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