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竹上霜>第 196 章 雪芳草
  绿酒躲避不及,心中惨叫道:“吾命休矣!”

  “慢着。”

  千钧一发之际,区区二字——不管这声音的主人曾经多么天怒人怨——此时听来,皆宛若天籁。

  面前黑影堪堪停住。绿酒这才辨清她熟稔的相貌,又惊又惧,后怕道:“君昆仑?”

  君昆仑缓缓收回了手,青金石似的瞳子盯着她,仿佛某种蓄势待发的雌兽,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绿酒惊魂未定,老老实实答道:“是……因为我身子不舒服,巫即阁下派人引路……”

  君昆仑道:“你一定沾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

  绿酒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道:“你……你的意思是她算计我?是她故意让我难受,然后引我过来?”

  君昆仑道:“看来你没我想的那么蠢。”

  绿酒气结,道:“你!她这么对我,难道有什么好处不成!我来了,然后知道你们也在这里,那又如何!”

  君昆仑举起手,道:“你看。”

  绿酒看着她空荡荡的手腕,道:“你让我看什么?你那些丁零当啷的东西呢?怎么都不戴了?”

  君昆仑道:“因为你不能知道。”

  这场景并不陌生,杀意浓重得近乎可以刺破肌肤,绿酒呼吸一凝。

  “你退下。”

  君昆仑侧过脸,颦蹙道:“将军,但她知道了……”

  凤春山道:“别让我把话说第二遍。”

  君昆仑周身一震,恭顺垂首,向后退去。

  绿酒望过去,慢慢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手脚。

  不是过往金红衣裳凤凰飞扬,也不是曾经银雪铠甲端严森然,眼前人一身极素的白,宛若缟衣。眉眼皓朗,秀逸清举,像是破云而出的一轮明月,皎洁依旧,净净无瑕。熟悉又陌生如隔世。

  凤春山道:“你……”

  俗话说得好,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绿酒打定主意,抢道:“凤春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凤春山道:“绿酒,你可以说得再大声一些。”

  绿酒莫名矮了一头,不自觉低下了嗓子,道:“你……你难道死性不改,得知了我家娘子出使的消息,想追到巫咸对她死缠烂打……”

  凤春山道:“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

  绿酒道:“你胡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家娘子前脚刚到,我后脚就遇上了你!娘子她明明看过儊月使团的名单,里头根本没有你!她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肯……”

  凤春山眸光微暗,道:“我知道,她不想见我。”

  绿酒为她目色所慑,竟一时讷讷无言。

  凤春山抿了一抿唇,道:“总之,这只是个偶然。她不想见我,我也不必见她。待你回去之后,无需告诉任何人见过我。”

  绿酒迷惑道:“无需告诉任何人?你是要我替你保密么?”

  凤春山道:“是。”

  绿酒道:“我为什么要乖乖听你的话?”

  凤春山道:“因为你必须听。”

  很简单的六个字,却比君昆仑近在咫尺的凶器更加冰冷残酷。

  大约是察觉了绿酒的畏缩,凤春山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作甚么。你将霜……霜留照顾得很好,我一直心存感激。”

  绿酒道:“你,你都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霜留了,怎么会知道她好不好。啊,难道你一直还在偷偷打听我们府里的事情么?”

  凤春山道:“是又怎么样?”

  绿酒道:“你,你还有脸说!”

  凤春山微微一笑。极淡,仿佛烈阳下的一捧冰雪,转瞬便会消逝。

  “你放心。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平静而笃定的语气,与曾经的纠缠不休一比,简直判若两人。绿酒不敢放松警惕,又想到了某个疑点,奇道:“你好歹是堂堂的平西将军,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出使,反倒偷偷潜入巫咸,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所以不敢伸张?”

  凤春山道:“我倒是想堂皇正大,可惜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毕竟凤氏对巫咸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听话。”

  绿酒想起五十余年前震惊天下的海战,咂舌道:“这倒是,你们凤氏不管在哪都讨人嫌。”

  凤春山道:“不过无妨,我这次特意为巫祝融带了一份大礼,希望他会喜欢。”

  绿酒道:“什么大礼?你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怎么觉得浑身发毛。”

  凤春山道:“如果我告诉你,你就真的没法活着走出去了。”

  绿酒背后一寒,道:“你!你敢!”

  凤春山道:“罢了,我不与你玩笑,你快点回去。你逗留越久,命越留不得。”话音几乎已经是一句无奈喟叹,“……我不想让她们两个伤心。”

  绿酒微微一愣。

  她们两个?

  一个指的是皇甫思凝,这倒还好理解。另一个是谁?

  一个会为了她的死而伤心,会令凤春山不忍的人?

  她绞尽脑汁。谢嬷嬷苍老而冷硬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那个垂垂老矣的妇人,随时都会随着夜空明月西沉,唯有眼神依旧锋锐,蘸满了某种尝遍血腥的味道。

  ——王世女,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姊姊。”

  甜美的声音轻飘飘落下,绿酒蓦然回首,望见一个曼妙身姿。她的眼睛瞪大了,道:“你你你,有鱼,你怎么也跑来了?”

  凤欢兜缓缓踱步而来,哼道:“你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

  她一贯伶牙俐齿,绿酒早已习惯听不到什么好话,不知为何退了一步,道:“你……你倒是精神。”

  凤欢兜道:“没虾,你看到我了,为什么躲我?”

  绿酒道:“没,没有啊。”

  凤欢兜低低一笑,隔着雪白的厚重面纱亦能听出其间戏谑。

  绿酒眉一挑,看向她道:“你笑什么!”

  凤欢兜道:“你又看不见我,怎么知道我在笑。”

  绿酒道:“我就是知道!”

  凤欢兜道:“我看见你了。”

  绿酒迷惑道:“这是什么鬼理由?”

  凤欢兜道:“这就是理由。”

  声音很轻,却异样坚定,仿佛峻洁矗立的巉岩,任风雨飘摇不动。

  绿酒咕哝道:“你本来就脑子不好,一年不见,怎么感觉脑子更不好了。看见我就笑,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微笑。

  凤欢兜淡淡道:“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真是烦人。”她推了一推绿酒的肩膀,“你快点走,我送你出门。”

  绿酒难得不与她针锋相对,乖觉地推门而出。她们二人并肩而行,竟仿佛相送一般。

  “啊,那个姓凤的混蛋还没有回答我!”绿酒猛然想起方才问话,本能地觉得凤欢兜比凤春山要好说话,大约可以从她那里套出几句信息,开口强找话题,“对了,有鱼,你,你好像腰身瘦了。”

  凤欢兜道:“我父王薨了。”

  数月之前,从儊月传来丧报之时,确实引发了不少议论。绿酒没料到凤欢兜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一时老不自在,道:“请,请节哀……”

  凤欢兜道:“你不必觉得抱歉。我并不怎么难受。他年过古稀,于平西而言,是喜丧;对他本身,也是解脱。”xǐυmь.℃òm

  绿酒微微一愣。

  凤欢兜道:“话讲回来,你为什么要提起我的腰?难道是在关心我?”

  绿酒道:“呸,谁关心你了!”她瞪了凤欢兜一眼,喋喋不休的毛病又来了,“我听说你继位平西王,还以为你会更稳重成熟一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白龙鱼服,莽莽撞撞,突然就跑到巫咸来了。要知道你们儊月现在宗亲都死的七七八八,只剩两个异姓王了,一个是临风王,一个是你。你俩都没有子嗣,倘若发生什么不测……”

  凤欢兜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

  绿酒道:“你既然猜到了,那就回答我啊。”

  清澈,笔直,毫不掩饰的视线。

  让凤欢兜想起绿酒曾经向她扑过来,伸出手,轻轻握住自己,如同握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本该早已失去知觉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楚如此清晰而真实,恨不得活生生抠掉所有受苦的血肉。眼前这个人,看着她一次次分崩离析,又看着她一次次重获新生。让她忘记来处,也忘记远方。迷途也不知返,不肯返,不舍得返。索性拱手奉上一切,无所隐瞒。

  凤欢兜道:“因为我想亲眼看见。”

  绿酒道:“亲眼看见什么?”

  凤欢兜道:“看见现在。”

  绿酒茫然道:“现在?现在有什么?不就是巫咸国主寿宴么?这有什么好看的,还值得你特意从儊月大老远跑过来?”

  凤欢兜颔首,道:“值得。”

  现在,必须是现在。不可以等,不可以是未来。晚了,她怕她看不见。

  伯奇由宫冰玉亲手调制,号称中之无解,自然难以轻易尽除。余维是不世出的医家圣手,日夜钻研,殚精竭虑,配出的解药也只能勉强维续她的性命。这一年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发作的剧痛越来越强。这一身早是千疮百孔,不知可以撑到几时。

  所以她必须在这里。

  有些东西,必须要记住,必须要回报。

  巫谢泱。凤猗。皇甫云来。凤鸣。她一次又一次目睹所有的失去,那是连女娲的五色石也无法填补的空缺。

  趁她还有一只眼睛可视,趁她还有一息呼吸尚存。

  这一回,怎能不用自己的眼见证?

  绿酒并不能明白她心间复杂情愫,但不知不觉间已为她的郑重所慑,低低道:“什么值不值得,你真是没事找事。”

  凤欢兜停下脚步,扯下自己的面纱,凑近了绿酒。

  “吓到你了没?”

  猛然被那样一张丑陋恐怖的脸孔凑近,论谁都会悚然一惊。但绿酒平生最讨厌示弱,双目炯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凤欢兜,嗤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看了,就凭你还想吓我!”

  凤欢兜笑了一笑,孩子气道:“我知道你胆子大。我吓不到你。”

  她知道,所以值得。

  倘若她容颜犹在,此刻必定眼波流转,脸靥如花,兰肌粉艳,婵娟风流,一颦一笑足以勾魂夺魄。

  绿酒本来还想回嘴,心头蓦然一软,道:“你啊……老是莫名其妙就给人绑了,这次乖乖待在你姊姊身边,千万别再被乱七八糟的人劫了。”

  凤欢兜道:“你原来也知道自己乱七八糟啊,有什么脸面说我。你不也老是经常闯祸,不知死活?”

  绿酒得意道:“我屡次遇险都毫发无伤。大难不死,有如天佑,岂是你能比的?”

  凤欢兜道:“是是是,你福祚绵长,命格非同一般。我只好跟在你身边,稍微沾一点福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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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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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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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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