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几乎并未成眠,早作准备,命君昆仑将银轮关了起来,避免皇甫思凝看见她血腥的育儿方式,写下一纸休书把她赶出门。
皇甫思凝一睁开眼,便见到凤春山坐在床头,怀中抱着睡得香甜的霜留,轻轻亲吻着她的额角。婴儿的脸蛋如菡萏一般粉白红润,煞是可爱。
这一幕实在太过梦幻,以至于皇甫思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动了如花美眷泡影。
凤春山一抬眼,将霜留举了一举,嫣然一笑。
“霜儿,你看。霜留过得多好。”
皇甫思凝轻轻抚着自己的眼角,道:“嗯。”
单单这一个字,厚颜如凤春山也很难接口。此事是她太过理亏在先,只好抬头看着房梁,心虚不语。
皇甫思凝吸了一吸鼻子,绽了一个温婉的笑容,道:“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凤春山眸光一烁,缓慢而坚定地颔首。
房门蓦然一开,温情脉脉的氛围顿时消散。宁宁笑眯眯道:“山山,倾成宫的内奸我已经找出来了,你猜是哪来的?”
凤春山盯着宁宁的笑靥,面色微沉。
这副神情可不常见。
她向来随心所欲,连呼吸都带着与生俱来的血腥气——但现在却显得如此节制隐忍,微笑稀薄如叶上露水。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令宁宁露出这般情态。凤春山一瞬间心知肚明,道:“夜澜?”
宁宁道:“阿倾离开的那一日,我哭得很厉害。师傅看不过去,说有朝一日阿倾为了儊月要杀我,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我那时候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你还说我,真是心软……”
凤春山缓缓道:“师兄不会想要你的命。”
宁宁轻咬着牙关,仿佛在啃噬着谁的血肉,满嘴都是腥气。
“我知道。别人想要杀我,他不拦着而已。”
凤春山道:“区区血玉蚕,只是他的警告罢了,你的手确实伸得太长了。书弦毕竟是东宫妃,与他有结发之谊。你若早点动手还好,可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师兄的骨肉……”
宁宁沙哑地笑了,如夜枭一般不祥,咬着每一个字,滴落涔涔的血,道:“所以她该死。”
皇甫思凝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凤春山不以为然,道:“你这话可别让弦雅公听见了,她会找你拼命。”
宁宁冷冷道:“你以为我怕了她么?她们这对姐妹,怎么有脸面——她与旁人私通,令他蒙羞——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凤春山略一颦蹙,道:“私通?你在胡说甚么?”
这一位儊月的先东宫妃,受诬有私,含冤莫白,撞柱而亡,以死明志,是天下皆知的惨剧。
丞相书容止五次恸哭至晕厥,镇守漠北的弦雅公书雅连夜赶回夜澜,时年摄政的东宫罢朝三日深闭宫中,亲征池台的皇帝甚至提前领兵回朝。《太子妃哀册文》,一字字写下刻骨凄凉悲恸:“璇玑有毁,郁烈无湮。葳蕤蕙纕,婉娈琼相。清徽就远,祲沴方抟,临华罢翠,当晔收兰。复殿生响,长廊结寒。节移虚馈,气变容衣。中庭草蔼,阶上萤飞,伤萦里第,痛溢朝闱……”
宁宁道:“你以为我是平白无故找姓书的麻烦么?”
作为帮凶,凤春山诚实地点了点头。
宁宁道:“她背叛了阿倾,她该死。”
凤春山疑道:“你怎么知道?”
宁宁道:“我就是知道。”一字字斩钉截铁,刀切斧砍,含着难以言喻的笃定与厌憎,“——那个贱种根本不是阿倾的血脉。”
凤春山怔了一怔。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逝。
那一年她布局之后,为免波及自身,立刻离开了夜澜。唯一见过的一朵承景梅花,不过是由丛斐然亲自折下,以冰盒盛之,快马加鞭送入云元。打开的时候,余香犹在,扑面而来。梅魁盛事姹紫嫣红,独独这一种脱颖而出,自然有其高妙之处。
纯粹如雪的白,素到了极致,是道不出的旖旎温软,却又明亮而锋锐,似水、似千堆雪、似一柄利刃,直直地插进眼瞳里,教人鲜血淋漓,再不能视。
那血一样甜美、甘醇、令人作呕的气息。
梅花案下,白骨成山。倘若书弦当真有什么墙茨之丑,那个男人早就被揪出来千刀万剐,连渣滓都不剩了。
凤春山道:“既然如此,你也算是替师兄清理门户了。”
宁宁看着她,眼神异常空洞,森森地闪烁着寒光,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怪物,都觉得我天生就是个疯子。”
凤春山道:“师兄心胸宽广,我望尘莫及。”
宁宁道:“对,阿倾。只有阿倾,只有他才将我当作人。”
凤春山道:“其实师兄也很不像人。”
皇甫思凝一直安静聆听,蓦然想起了自己与斯夭的对话。
……他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做了十八年的东宫太子。民奉其人,爱之如父母。在梅花案前,天下人甚至找不到他身上任何瑕疵。我一想到身边如果有这种人,就觉得可怕至极。
……原来如此,原来是当局者迷。我早该想到,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样的影子。他们都一样。
她的视线落在凤春山的身上。幼小的孩子还在怀中,方才的轻吻微笑恍然如一梦。
他们真的都一样么?
有时候很熟悉,很安心。
有时候……
陌生而骇人。
宁宁忽然皱了皱眉,道:“山山,你有客人了。”
凤春山并不惊异,只咕哝了一声,道:“这么快就来了……”
“娘子!”
熟悉的呼唤传来。绿酒想要冲入房间,却被余维不动声色地拦在门外,看不清室内景象,只大约知道皇甫思凝卧床不起,心急如焚地唤道:“娘子,我,我是绿酒啊,你还好么……现在如何……你还记得我么……”
余维垂首道:“此人便是将军特允的……”
凤春山点了一点头。
余维松开了手。
没了阻拦,绿酒毫不犹豫地绕过了她,奔向皇甫思凝的床前。
皇甫思凝喜出望外,来不及看顾抱着霜留的凤春山,仓促下床,道:“绿酒,你,你……”
绿酒更是心情激荡,不能自已,看着皇甫思凝的伤口,拉着她没有断的那只手死死不放,来回只知道说一句话,又哭又笑,道:“娘子……幸好……幸好……你吉人自有天相……”
皇甫思凝也是十二万分的温柔耐心,握着绿酒的手,不停安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绿酒,你别哭了……”
她们这对主仆情深,难舍难分,看得凤春山一阵眼角抽筋。
宁宁走到她身边,戳了一戳霜留的襁褓。
凤春山换了一个姿势抱孩子,道:“别乱碰。”
宁宁指尖隐隐发烫,仿佛被火灼烧了一般,嘴角微勾,道:“你真是大手笔。巫谢云烟若是知道你这么败家……”
凤春山眸光一寒。
宁宁知趣地收回了手。
绿酒好不容易平缓了激动的情绪,抹干眼泪,立刻恢复常态,剑指凤春山,咄咄逼人地问道:“我看我家娘子分明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回府休憩了,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姓凤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又哄骗我家娘子心软……”
凤春山尽量心平气和,露出了一个艳光绝伦的笑容,道:“绿酒,你误会了……”
无论是现在的凤春山,还是以前的凤竹,绿酒都很看不顺眼,何况自己还差点死在了她的手上,冷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以为长得一副人模狗样,我家娘子就看不出你的真面目。她只是心地善良,你能蒙骗她一时,蒙骗不了她一世!我家娘子的身体……”
余维自从领着绿酒进入房间之后,便一直一语不发,此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绿酒娘子有所不知。皇甫娘子不仅是手腕脖颈负伤,还一度中了倾成宫的至阴蛊毒血玉蚕……”wWW.ΧìǔΜЬ.CǒΜ
绿酒不知道血玉蚕是什么,但她听得懂“倾成宫”这三个字,登时面色不善地看向了宁宁,道:“是你?”
宁宁点了点头。
绿酒捋起了袖子。
凤春山的眼神亮了亮。
余维道:“多亏有少宫主在,以自身秘法解除蛊毒,居功甚伟。否则皇甫娘子可能已经……”
见她是医师,态度纯善,绿酒不好口出恶言,狐疑道:“真的么?”
余维慢慢一笑,柔媚又温和,说不出的真挚可信。
皇甫思凝道:“绿酒,这是真的。如果没有宁宁娘子和凤竹在,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教绿酒心内一阵后怕,眼里渐渐含了泪。
皇甫思凝忙道:“绿酒,你不要哭。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
绿酒低声道:“娘子,都怪我无用。”
余维道:“然副将亲自带领的人马都跟丢了,绿酒娘子就算在,恐怕也无济于事。最多是让那殷晗红鱼手底下又多一条无辜亡魂罢了。”
这是实话,却是不太好听的实话。绿酒抿了一抿唇,指向凤春山,道:“别想着给你们邀功。要不是因为那个姓凤的,我家娘子怎么会卷到这么危险的事情里去!这一场飞来横祸,千错万错,本来就是她的错!”
余维道:“两国交锋,生死相对,无关私仇,皆是上意。怎么能怪我们将军?”
绿酒又指向宁宁,道:“什么倾成宫的蛊毒,既然是倾成宫出来的,她这个少宫主难道不应该负责任么?我家娘子中了她家的蛊毒,还得感激她不成?”
余维还是眉眼弯弯的样子,道:“绿酒娘子有所不知,少宫主在倾成宫的时候,这蛊毒可还没研制出来。怎么能算在她的头上呢?”
余维容貌柔顺妩媚,讲话又滴水不漏。绿酒一向快言快语,此刻竟觉有些棘手,只好道:“你真是怎么说都有理。但我家娘子不能留在这……”
余维打断道:“皇甫娘子的身体虽已并无大碍,但还需要多静心休养,待我观察一段时间,防止体内蛊毒未清。不适宜车马奔波劳累。”
这话说得名正言顺,绿酒不由气势为之一馁。
凤春山趁胜追击,道:“霜儿留在这里。你若是想走,没有人拦你。”
绿酒瞪了过去,道:“娘子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你们堂堂儊月使节的驿站,不至于连多一个人的口粮都不行罢?”
凤春山面不改色地扯谎,道:“瞻云驿就这么一点地方,人都住满了。没有地方给你……”
绿酒打断道:“那我家娘子总有地方住吧?我和我家娘子一个房间,我打地铺就好,还能更方便照顾娘子。”
皇甫思凝一脸感动,道:“绿酒……”
凤春山磨了一磨牙。
余维看了一下时辰,低声提醒道:“将军,该换药了。”
凤春山动也没动。
皇甫思凝柔声道:“凤竹,去让余娘子换药吧,别耽搁了身体。”
凤春山这才勉强颔首,很不情愿地把霜留递给绿酒,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看得宁宁直摇头不止,嗤道:“山山真没出息。”
皇甫思凝的目光缓缓流转,落在还留在房间里的宁宁身上,轻声道:“宁宁娘子,我还未来得及当面向你致谢。没想到你真是一语成谶。”
绿酒柳眉倒竖,奇异道:“对了,你提过娘子会有血光之灾……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宁扬眉,道:“按她的说法,就算不和山山扯上联系,她的血光之灾也不会少。”
绿酒不喜凤春山,不喜儊月,连带着也不喜和她关系匪浅的宁宁,总觉得十分可疑。一边轻轻摇着霜留,一边道:“娘子,我看她说话阴阳怪气,这回说不定是她们串通起来假装受伤,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哄骗娘子……”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宁宁娘子不会的。我相信她。”
绿酒不以为然,道:“她满口胡言,有什么好相信的。她还说我的死相很重,我这几天照镜子,怎么没有看出来?”
这一句话戳中了皇甫思凝的心事。
宁宁反复无常,说话不能尽信。但绿酒的确如她所言,在鬼门关走了好几次。
皇甫思凝轻抚眉心,隐约忧虑。
仿佛看出了皇甫思凝的想法,宁宁轻笑了一声,道:“你不必担心你的婢女。”翡翠一样的眼睛望住了绿酒,幽幽生辉,“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乍从宁宁口中得来这么正常的一句话,绿酒居然有些不敢置信,道:“真……真的么?”
宁宁道:“反正你富于春秋,年岁还长,往后过日子不就知道了。”
绿酒还没表示什么,皇甫思凝倒是很郑重地道谢,真心实意道:“多谢宁宁娘子吉言了。”
见皇甫思凝如此,绿酒也只好规矩地一行礼,道:“不胜感激。”
宁宁笑容可爱,道:“不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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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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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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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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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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