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瞠目,她结舌,她无一言可叙,无一句可驳。
皇甫思凝温柔地望着凤春山,道:“凤将军,你怎么不说话了?”
凤春山难以呼吸。
皇甫思凝依旧在注视着她,不露声色,云淡风轻。
这凝睇令凤春山蓦地绝望。她曾见过寰宇旷远,长风万里,撩动野火烧枯桑,也点燃这世间最冰冷的烟花。主客相搏,山川震眩。满身皆是血汗。当士兵马革裹尸作祭立碑,当仇寇髑髅累然堆为京观,他们的鲜血和汗水却早早地混流,一并沉寂埋于地下。无贵无贱,同是枯骨。雪将漆黑鲜红的大地裹进怀里,火在冰雪里烧着,幽幽的蓝色,令烧死的冻死的被杀死的人回归永恒的寂静安息,仿佛最后一场来自远古的祝祷。
不是没有过疲惫厌倦,也不是没有过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惶与惑。
然而人生在世,注定羁绊外物,欲念轇轕,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是绳索束缚,是荆棘陷阱。
那些东西有眼有口,有爪有牙,一旦沾染上了,再也无法摆脱。
凤春山哀声道:“霜儿,只要你想,我永远都是你的凤竹。”
只要你想。
只怕你不想。
凤春山终于逐渐寻回了说话与思考的能力,字句清晰,道:“但是这些类比并不恰当。你是我至爱,兜兜是我至亲,儊月是我母国,其间轻重怎好相提并论?”
皇甫思凝略一颔首,道:“对,我确实在胡搅蛮缠。被凤将军一语点破,真是羞愧难当。我们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各自的因缘被缚。凤竹爱我怜我,凡事以我优先,毫无顾忌,洒脱不羁,是因为她并非真……”
凤春山再听不下去,苦涩道:“霜儿……”
皇甫思凝决意已定,再痛再难也不肯低头,强按捺胸臆凄凉,微微一笑,道:“我与凤将军曾相爱相惜,虽然只是轻薄露水情缘,但……但对我而言,依旧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凤将军何必还要苦苦纠缠,破坏我最后的记忆中人?”
凤春山低声道:“霜儿,你是嫌我了?”
皇甫思凝抿了一抿唇,强迫自己死死盯着凤春山的脸容,道:“凤将军,我的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这番做派……不觉得难看么?”
凤春山几乎庆幸自己此刻背靠墙壁,有所依恃,否则不知道自己是否早已成烂泥一滩。
她曾经惶惑不解,甚至站立不住,瑟瑟发抖。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肝脏腑问一问,为何会如此疼痛。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那么陌生而熟悉,不知该如何命名——
她现在终于知道,那时候为何会这么疼。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更为灭顶的破灭。
“霜儿,你不要我了么?”
皇甫思凝说不出话来,害怕一开口就会失声痛哭,只能很慢,又很坚定地摇头。
凤春山道:“霜儿,我要你亲口说。”
皇甫思凝攥紧了指头,心头也是一紧,仿佛整个心脏都被捏在手掌心里,鲜血慢慢地蚀进每一寸掌纹。
她一横心,狠声道:“我不要你了。”
她的声音本来温柔婉转,如三月开春枝头上的新绽嫩芽一样娇软,杏花杨柳斜风细雨不须归。凤春山曾经听过她无数个字句,有烟火雨下的沉静爱意,有花修寺外的轻缓安抚,有莲叶水间的缱绻缠绵,也有凤凰墙畔的清苦坚强。
只有这一次,这五个字,与任何一次都不同。
凤春山沉默了很久,沉默得几乎有些可怕。口中尝到一阵腥咸,但早已忘记疼痛为何物。
她状似平静道:“我知道了。”
皇甫思凝垂下了眼睑,道:“多谢凤将军体谅。”
凤春山缓缓道:“你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们的霜留了么?”
被触及到最大的心事,皇甫思凝眼眶登时一热,道:“霜留现在怎么样了?”
凤春山道:“她现在很好。”
皇甫思凝飞快道:“那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
凤春山道:“她是我和你的孩子。”
皇甫思凝不得不纠正她的说法,道:“霜留和你没有关系!”
凤春山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这个孩子分明是我救回来的,也是我们一起为她取了名字。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
被这一句话堵死,皇甫思凝无奈道:“你……你把她还给我。”
凤春山道:“她在我这里,过得很好,很安心。比留在皇甫府邸好多了。”
皇甫思凝心中微微一疼,固执道:“你把她还回来。”
凤春山略一摇头,道:“你知道那天晚上,倘若没有我,霜留现在会在何处吗?如果我还给你,你对她的命运做得了主吗?这一次是被我碰上了,万幸再一次救了她,可是之后呢?继续被皇甫云来扔出去?还是说,你想陪着她一起被扔出去?”www.xiumb.com
皇甫思凝咬了咬唇,眼里的苦痛无法压抑,道:“这个就不劳烦凤将军担心了。你且把她还给我。”
凤春山道:“如果我说不呢?”
如果真的拒绝,她也无可奈何。总不可能带着仆从去驿站,从凤修罗的手里抢人——
皇甫思凝知道凤春山有恃无恐,默然偏过头去,不想再与她说话。
凤春山盯着她抗拒的侧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霜儿,这次出使之后,我会回夜澜复命。”
皇甫思凝道:“你去儊月的京城,再自然不过。为什么要和我说?”
凤春山道:“郑国大破,虽然凯旋,却是惨胜,萧氏十万子弟葬身他乡。漠北边防亟需新的重将把守,或许就是我。”
皇甫思凝道:“漠北不是有你们大名鼎鼎的弦雅王与远山主么,还需要什么重将?”
凤春山道:“儊月望舒二氏,一王一书,山河砺带。大司马王狂沉疴难愈,兵马大将军王博尧又因柔成勃勃叛乱战死沙场,王皇贵妃也不得陛下之喜;另一方面,书容止稳坐丞相之位二十年,长女书弦贵为先东宫妃,幼子书歌又为兰台令,再加上这一位百战不殆的弦雅王,天下众议可谓尽归于书氏。”
功高震主,在哪里都不是一件好事。皇甫思凝蓦然想起了令太傅,心间一疼,道:“那我提前恭祝凤将军步步高升,扶摇直上。”
凤春山轻声道:“所以……我一定会杀了他。”
皇甫思凝眼睫颤了颤,道:“你什么意思?”
凤春山道:“我会让皇甫云来不得好死。”
皇甫思凝松了一口气,道:“那么多人想要他死,你还不一定排得上趟。”
凤春山道:“霜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皇甫思凝道:“我无时无刻,不敢忘记凤将军的身份。”
她们谁也不会忘却横亘在彼此间的东西。
有金戈铁马烽火连营,有烧杀抢掠罄竹难书。
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紧紧合上,有一靥什么样的笑颜永远埋葬。
凤春山道:“那就好。你记住,霜留现在与我一同生活在礼宾院,生活无忧。”
皇甫思凝道:“她那么年幼,受到惊吓,又贸然换了新的居所……”
凤春山深深凝瞩她,道:“如果你那么担心她,为什么不去看望她?否则她都要忘了有你这个娘亲了。”
皇甫思凝又闷又气,避开凤春山的视线,道:“我……我一定会去登门拜访,就不劳凤将军费心了。”她转身欲走,又抬首机警地看着对方,“我们既然话已说开,凤将军不至于再派人做那些下三滥的混账事了罢?”
凤春山有些无奈,道:“霜儿,我怎么敢再惹你不高兴。”
那个神色真是凤竹极了——皇甫思凝逼迫自己转过头,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道:“凤将军,告辞。”
***
凤春山独自伫立于大雄宝殿正中,望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一扬手,佛像前供奉的佛桑花皆扫落地。沉甸甸的花朵摔下去,散了一地鲜艳头颅。
一个声音传来:“施主乃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量,何苦因一己之烦忧迁怒无辜草木?”
凤春山道:“少装神弄鬼了。滚出来。”
紫色缁衣的比丘尼缓缓从释迦牟尼像后绕出来。正是大爱道寺的住持净空法师。
她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风骨清羸,脱俗淡然,道:“施主息怒。”
凤春山道:“你说你是看着霜儿长大的,所以我才留了你的命。别以为能对我颐指气使了。”
净空道:“孤禽失群,悲鸣云间。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古来有之,嗟我何言。贫尼知道施主情缘已断,心中必定不好受……”
在皇甫思凝面前的纯哀无害,不过是勉强压制本性的伪装。凤春山冷冷打断了她,森然凛冽,一如铁马铮铮踏碎冰河,每个字眼都是遍体鳞伤的孤傲,道:“谁说我们情缘已断?”
净空将她们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不住叹息,心道:“一人已经超拔苦海,心境超脱;一人犹自深陷爱河,执迷不悟。”碍于凤春山之性,只委婉道:“这位施主固然人中英秀,但其心执,恐有自绝之患。”
凤春山泛了一个笑,然而那双眸子依旧是冷的。
她道:“我没说断,我们就没断。”
是痴儿,是孽障?
净空垂下眼睑,双手合十,道:“贫尼祝施主降龙伏虎,战无不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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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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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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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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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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