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宇虹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还是第一回喝这……‘红茶’,着实尝了回新鲜。”
凤春山道:“茶之性喜燠恶寒,喜湿恶燥,又必避慓烈之风。蓝山地势独特,多峻岭,十分适宜栽培茶树,这是当地特有的‘血珠红’,风味奇妙,知者甚少。阳使令喝惯京中茗茶,自然难以看上这无名之茶。”
阳宇虹忙道:“凤将军说笑了。”
凤春山微一啜饮,道:“不过你不习惯也正常。就连我来往方棫多次,也是第一回来这个蓝山,饮这一口茶。”
阳宇虹有些腹诽“来往”二字。若是被那些方棫兵将听见,估计恨不得齐齐跳河。他刚想说话,却见凤春山凝望杯中殷红茶水,目色冰冷,色夺春日之花,竟一时被慑住,怔忪片刻才开口,问道:“今日天朗气清,凤将军何苦浪费这大好秋色。”wWW.ΧìǔΜЬ.CǒΜ
凤春山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阳宇虹大着胆子,道:“我听人说,这驿站旁边有一个竹岭,栽凤凰竹成千上万株……”
凤春山蓦地打断了他,道:“凤凰竹?”
阳宇虹略略一怔。
凤春山自言自语道:“凤凰竹……凤凰竹……”
她的声音极小,一如呢喃,阳宇虹听不清楚,道:“凤将军?你说什么?”
凤春山定了定神,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我们去吧。”
阳宇虹面露喜色。二人未唤引路,相携而出。
方棫素来崇佛,驿站即毗邻重宁寺,寺旁土阜增而成岭,名唤“竹岭”,除竹林成海之外,皆土山间石,石骨暴露,任石之怪,不加斧凿,锋棱如削,飘然有云姿鹤态,号为蓝山八景之一。时风清日丽,遥遥有香火烟味传来。
阳宇虹出使之前,早将平西人等生平喜好摸查得清清楚楚,知道凤春山一向厌弃禅佛,道:“凤将军,眼不见为净,我们可以绕过这寺庙……”
凤春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进去。”
阳宇虹呆了呆。见凤春山未顾他的反应,已径自入寺,只好赶紧跟了上去。
重宁寺植古榆数十株,构大戏台。山门第一层为天王殿,第二层三世佛殿。又凿曲尺池,池中置磁山,别青、碧、黄、绿四色,可供信众放生。凤春山长驱直入,进了三世佛殿。
佛俱金碧旃檀,傅以鎏金,巍然端像。旁肖十六应真像。罗列辉映,不啻万尊。
阳宇虹唤道:“凤将军……”
凤春山走上前去,摸了一摸佛像。
阳宇虹目瞪口呆。
凤春山摸了还不算,又轻轻一敲,叩之有声,铿锵若金石,轻如髹漆。
阳宇虹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道:“凤将军可是想来拜佛?”
凤春山摇了摇头,道:“我不信佛。”
阳宇虹暗道自己所知无误,又难免好奇,道:“那凤将军为何……”
“我不信佛,因为佛无法普度众生。祂度不了任何人。什么公道,什么正义,一切恩怨情仇,人都只能靠自己。”
凤春山收回手,指头若莲萼,微微泛红,仿佛春末菡萏。若是一无所知的人看到她的手,恐怕都得称赞一声艳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微红的颜色背后到底埋葬着多少白骨血肉。
“可是……”
可是三生石前,底定齐眉百岁。
我不信什么天道轮回,我不信什么三世因果,我不晓得千百年后这颗心是不是依旧血色犹赤。
我只知道,你若想看,我挖出来给你。
那种剧痛再度袭来。凤春山按住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佛龛。从来临山崩亦不动容的身躯,居然微微发颤。
***
皇甫思凝道:“知道什么?”
然无方道:“何必装傻。还是说,你怕了?”
皇甫思凝不自觉抿了抿唇。很可耻,但她确实感受到了一种战栗。然无方和斯夭不同,正如同斯夭所说,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方棫国人的无辜鲜血——那是一双曾经在尸山血海里泡过的眼睛。
她并非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气度,熟悉得痛彻心扉。
“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然无方淡淡道:“斯使令虽然嘴巴厉害,其实还是孩子气,心性易变,转眼就舍不得杀你了。我和她可不同。”
皇甫思凝颔首,道:“我相信。”她几乎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刻拔刀见血。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可我确实不明白你的意思。”
然无方看着她的神情,皱了皱眉。要么是她手段太过老道,已臻化境,要么就是因为她确实并没有说谎。他索性将话说开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过那手铳的?”
皇甫思凝道:“那个是我朝缴获的战利品。”她将那队儊月人马之事简短说了一遍,只见然无方眉间越皱越深,神色越发凝重,心里渐渐打鼓,本来很确信的事情也变得犹豫起来。
然无方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提出好几个问题,事无巨细。皇甫思凝倒也老实,不必费那个严刑逼供的功夫,一一作答。唯独在如何学会使用手铳上,谎称是工部一位工匠殚精竭虑,钻研得来。
然无方虽难以相信方棫会有这般人才,但一时也不好分出真伪,道:“看在你说了这么多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看向被众人围绕的斯夭。她因晕厥失血,满脸惨白,双目紧闭,再不复之前嚣张跋扈,竟有一种不胜凉风西子捧心的柔弱之美,全然无法与之前的残忍荒唐行径联系到一起。不禁感慨道:“《左传》云:‘甚美必有甚恶。’用在她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然无方道:“等斯使令醒来,到时候你就是想死,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皇甫思凝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她乖顺配合,然无方自是不屑对她动手,众人一路下山,回驿站去了。
阳宇虹早在驿站门前左右徘徊,心急如焚,一见然无方等人回来,登时上前道:“太好了,你们可算回来……”他一看清其间状况,顿时哑然,好半天才道,“这,这……斯使令是……”
然无方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我们遇上了一群山贼,情况十分凶险。”
阳宇虹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道:“什么样可怕的山贼才能在栖梧军精英环绕之下,还能够近得了斯夭的身?”他看着一身干净锃亮的然无方等人,个个一尘不染,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提着一颗惊慌怀疑的心,道:“那斯使令现在……”
然无方道:“斯使令只是伤到了手,包扎的时候痛晕了过去,生命无忧。”
阳宇虹松了口气,道:“辛苦然副将了。”
然无方道:“某未能尽忠职守,实在惭愧。谈何辛苦?”
阳宇虹并不是傻子,见他面色轻松,毫无忧虑,自然知道这番话大有水分。不过他也有话要和对方说,上前几步,悄声道:“然副将,凤将军的情况怕是不好了。”
然无方勃然变色,道:“你说甚么?”
他这样的武将,一旦不再收敛气息,威势极为凶煞可怖。阳宇虹吓得呛了一口气,才结巴道:“不……不是,就是……方才凤将军与我去了重宁寺,她忽感不适,回驿站后就倒下了……”
然无方第一反应道:“将军怎么会去寺庙?那里有埋伏?将军中了毒?”
阳宇虹连忙摆手,道:“大夫已经来过了,他说凤将军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最近忧虑过重,好生休养一下即可。”
然无方放不下心来,眸光一扫,道:“阳使令。”
阳宇虹道:“放心,斯使令这里有我。”
然无方立刻转身走人。阳宇虹看着被人抬进来的斯夭,她已经止了血,尚自昏迷,但衣裳颇为干净,没什么挣扎痛苦的样子。他皱了眉,道:“怎会如此?斯使令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这些人都是跟着斯夭的,没几个真正将他放在这里。自家主人丢了这么大的脸,当然更不会主动提及。阳宇虹见他们都不答话,有点恼怒,道:“那些山贼简直胆大包天……是何人胆敢伤我儊月使节!抓到了没?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抓到了。”
阳宇虹登时道:“在哪里?”
“在这里。”
阳宇虹眨了眨眼睛,面前是个弱质纤纤的妙龄少女,一身白衣如雪,仿佛画中人。
少女向他笑了一笑,温柔腼腆,令人可亲,道:“伤了她的人是我。”
阳宇虹不可置信道:“你是山贼?”
少女叹了一口气,道:“非我所愿也。”
阳宇虹还要再问,一人上前重重推搡那少女,呵斥道:“废话什么!还不快点走!”
少女被推得踉跄了几步,神态里不见痛苦,举止依旧落落大方。阳宇虹心中十分惊疑,心道:“这女子明显是个大家闺秀,怎么会流落成山贼?她看去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在然无方等人重重护卫下伤得了斯使令?”
那少女抬步慢了点,又引人不满,索性将她打晕了过去,粗鲁地扛在肩上。阳宇虹张了张口,不及发问,一行人已经拥着她与斯夭就这么消失在了他的眼帘。
他想到自己等人才刚入方棫国境,主使见了血光之灾,就连护送的平西将军也莫名不适。一时难免感慨一路多舛,前途不顺,顿时有些消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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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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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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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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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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